雪下,那瓣辦黄色的花瓣,如似美玉。
想起去年冬天,也是有次下雪的时候,李善道令高丑奴呈送了首诗徐世绩,邀徐世绩饮酒。诗是一首五言短句,云之“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李善道极少写诗,然偶有所做,常常令人耳目一新,这首诗就是如此。
四句五言,简简单单,读来却春暖如在唇边,把玩可爱。
徐兰对李善道这首诗的印象很深刻;那天她和徐世绩一起赴的宴,李善道请他们吃的饭,她也印象很深刻,李善道名之为“涮羊肉”,吃法如诗,也很简单,但确实好吃。
两个相熟的人,尤其适龄的男女之间,不免会有感情发生。但这个感情绝非无缘无故而来,或从好奇而起,或从被对方的某个方面吸引到而起。徐兰在与李善道第一次见面时,对他就颇有好感,随着接触,随着对他一些事情的听闻,对他的好感遂与日俱增。
前些时,徐盖酒后,说为她觅一良婿,当时徐盖未说是谁,徐兰蕙质,锦绣心思,却已就猜出徐盖所指何人。再之后,徐世绩的回信送到,对她与李善道结姻此事甚为赞同。说实话,徐兰已芳心窃喜,原本以为这件事就将这般定下。殊是未有料到,李善道军务倥偬,此事迟迟未有机会提及,而翟让现被李密杀害,李善道为平定河北,於今接受了与范阳卢氏的联姻!
——不错,李善道为何此际,大张旗鼓的搞他与范阳卢氏联姻的婚事,目的何为?徐兰心中一清二楚。除了以此收揽河北士心,以有助於他收取河北以外,必是无有其它缘故!
就李善道与范阳卢氏这桩政治上的联姻,徐兰非是寻常女子,无可指摘,没甚可说,但唯心中,她再次望向院角雪下的梅花,就像那独立雪中的萧疏姿态,就像那缕缕的幽香,她却不能不幽思感伤,与李善道相识、接触的过往场景,不断在她眼前闪现,若有所失。
好男子不是没有见过,自上瓦岗、从在军中至今,天下英雄亦多有见、有闻。
可如李善道此等者,年轻英俊,果敢英武,重情重义,又有几何人也?
这等好男儿,终是他人夫婿!
一婢匆匆自外而入,进到室内,呈上了一封信与徐兰,禀道:“娘子,汉公的信。”
徐兰展开,不是信,是一首诗。
其上写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葱指将这诗掩住,雪中、幽幽的香中,徐兰黛眉蹙舒,美目流转,真不知当下何样的心情!
不知当下何样心情的,还有一个。
便是现在徐兰家邻舍住着的王娇娇。
对雪,她没甚兴趣,对梅花,她也无意,清冷的铜镜光辉中,她再四自观。
肉乎乎的脸蛋、凝脂般的嘴唇,再挺起胸膛,铜镜下移,略含羞地瞧了眼自家饱满的胸脯,却这么憨态可掬、我见犹怜的一位小娘子,怎就李善道看不中了?王娇娇叹了口气,将铜镜丢到了一边。都怪阿耶!当初李善道退婚,为何就允了他呢?不然,方下这场河北瞩目的婚事,待嫁的新娘子,不就是她了么?哼,看不中就看不中吧!再将铜镜拿起,且先涂涂嘴唇。
……
刘黑闼信到时,才将偶有所感,窃来的那首诗派人送去给徐兰。
便打开刘黑闼的信,将之看完,李善道摸着短髭,笑将起来。
马周问道:“明公,刘将军信中何言,缘何作笑?”
“我贤兄在赵郡待不住了,请求我另调人往驻赵郡,安抚三郡,他想回贵乡来。”
马周怔了下,说道:“明公,刘将军此请,怕是不能答应吧?”
“为何不能答应?”
马周说道:“卢家娘子不日即至,明公的婚事办罢后,接下来就要筹议用兵冀北。赵郡方向,乃是夹击河间郡的关键位置,非有大将镇坐不可。此际若将刘将军调回,那等到进攻河间郡时,若再将他调去,来来回回之间,也许就会引起窦建德的疑心。是臣以为,调,不如不调。”
“你这话不错。”李善道寻思了片刻,笑道,“不过我贤兄信中,却是说得可怜,安抚三郡的各项政务,令他心烦意燥,不胜其扰。这样吧,我贤兄不能调回来,我另调人去协助他便是。”
马周问道:“敢问明公,欲调何人往助刘将军安抚三郡?”
“柳燮族出名门,有治政之才,与张志昂等颇多旧识,或彼此知对方名,就调他去吧。”
却调柳燮去,确是个不错的决定。河东柳氏是北地名族,赵郡等三郡位处太行山东麓,等若与河东接壤,把柳燮调过去,不论他是否真有“治政之才”,单名声上就能起到些安抚之用。——张志昂,是赵郡通守。赵郡被刘黑闼打下后,张志昂降了,李善道任他做了赵州刺史。
便当日令下,授柳燮“三郡安抚使”任,他迎冒风雪,往赴赵郡,协助刘黑闼安抚三郡士民。
……
一道道李善道方面的情报,川流不息地被送到窦建德的案上。
相比刘黑闼在赵郡的不胜烦扰,相比贵乡郡府的喜气洋洋,乐寿县的长乐王府从多日前,也就是定下了“先灭魏刀儿,再俟机南下”之策后,一直都是紧锣密鼓,处在战前的紧张状态。
当然,对外面所表现出来的,却气氛近类贵乡郡府,也是一片欢庆之状。
毕竟,已是腊月中旬,再有半个来月,就是新的一年的正旦了。
回顾这一年,窦建德干得不错。
今年正月间时,窦建德称的王。称王以后,一年间,先后干了几件大事。首先和李善道联兵,歼灭了薛世雄部;接着经过苦战,打下了河间县城。再随后,河间等郡,他再无强敌,王伏宝等的分头进兵下,现於今,西到博陵郡北部、西北到上谷郡南部、北入涿郡北界、东到渤海郡、南到信都郡,南北五六百里、东西四五百里,县邑数十,民口百万,已都是他的地盘。
河间、渤海两郡,是河北大郡,一郡的面积大小,比得上河北地界的那些小郡两三个郡合在一块儿的面积,因若单只从占据的“全郡”数量来说,窦建德现尚不如李善道,大致上被他所占据的“单”郡,他现共是占据了河间、信都、平原、渤海四郡,但若从地盘大小比之,他现所据之地盘,实与李善道现得的冀南七郡之总体面积,无甚相差。
——“大致上被他所占据的”,如河间、平原两郡,已被窦建德尽得,然信都、渤海两郡,他没有完全占据。信都南与清河接壤的一带,出於和李善道“互不相犯的默契”,为留下一道缓冲区,窦建德并未占取;渤海郡东部临海一带,因处海曲,地广人稀,他也未有尽占。
但这都不是大问题,没有尽占,只是因为占或不占,影响都不大,又或需投入的力量,比之占后所得利益,不成正比,是故未占;真要想占这些地方,调一部主力往攻,又岂会不得?
简言之,还是那句话,去年这一年,窦建德干得不错。
他的部将们跟着他,也是封官授爵,吃香喝辣。
新的一年的正旦将临,且是他称王将是一周年之际,他和他的部将们有着充足的理由,进行一次庆贺。是以,其王府对外表现出来的,亦是一片热热闹闹的等待正旦,欢乐鼓舞的状貌。
连日来,时有领兵在外的大将还回,及几乎每天都有之的,窦建德在王府设宴与臣属欢饮。
这幅向外做出的假状,有没有骗到魏刀儿、宋金刚、李善道?
至少,李善道等散在河间的细作们,给李善道等的回报,乐寿城是这么片松懈、欢庆的氛围。
又一道新的情报送到,窦建德看了,抬起眼,看向了堂中诸人。
今天是一场小规模的饮宴,出席的只宋正本、王伏宝等数人,菜肴丰盛,酒是好酒,不过没人喝酒,伺候他们饮食的也仅寥寥数人,一个奴仆没有,尽是窦建德的养子们。
因为和近时往日的那些饮宴相似,今天的这场饮宴,本也就不是为饮酒,而是为议事。
“李善道之处的最新情报。”窦建德指了指放在案边的情报,说道,“风闻是刘黑闼求还贵乡,李善道未有允之,调了个叫柳燮的河内降官,给了个‘三郡安抚使’的名衔,去往赵郡,协助刘黑闼安抚三郡。”摸了摸胡须,笑道,“我遣使密见魏刀儿这件事,看来李善道还不知晓。”
齐善行说道:“不错。其如已知,刘黑闼就不会求还贵乡。”笑着顾视了下席上诸人,说道,“李善道现在忙得很,他新与李密决裂,何止赵郡等三郡了?又是其境内各郡的官吏、士民,他都需要安抚;又是忙着与卢氏结姻。而张小郎是个谨慎人,阿兄一再交代他此使魏刀儿,务必保密,不可风声走漏。则李善道到今尚且不知张小郎为阿兄出使魏刀儿,亦不足为奇。”
“张小郎密报,说刘黑闼帐下有人现在深泽。没有不透风的墙。李善道现虽尚不知此事,不能保证日后他也不知,而且他何时会知,亦不能保证。明公,仆之愚见,仍是不可掉以轻心。”说话的是凌敬,他没有齐善行的轻松之态,谨慎地向窦建德进言说道。
窦建德点点头,说道:“凌公所言在理。直到灭了魏刀儿之前,我等皆不可掉以轻心!”眉头稍微蹙起,抚摸着胡须,说道,“却唯这魏刀儿,到今还没给个准信,到底愿不愿接受我的盟好之请。他一日不给准信,戒备不懈怠,咱就一日不好奔袭於他。这却也未免等得我心焦!”
宋正本说道:“如仆料之不差,魏刀儿当下无非是在拿捏身架。他若是不欲与明公结盟,张小郎出使他处的消息,刘黑闼、李善道焉会至今不知?所以不知者,不正是因魏刀儿将此事给隐匿下来了么?他既肯隐匿此事,就说明,他对明公结盟好之请,其实已是愿意的了。”
王伏宝赞同宋正本的判断,说道:“宋公之言甚是。明公,魏刀儿现尽管尚没准信,但他必已入明公彀中。对他会不会中计,末将看,已无须担心。明公,为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末将愚见,最好是他那边一给准信,咱就兵马杀到!当务之急,是已到须当做兵马调动的时候了!”
窦建德沉吟稍顷,说道:“五郎说到已至兵马调动之时,此议诚然,但兵马调动,以何理由?我费心思酌了数日,尚未想到一个合适的借口。宋公、凌公,诸位就此,有何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