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但空气里仍浮着湿漉漉的寒意。异度旅社的屋顶铁皮被夜风掀得微微震颤，檐角滴水声断续如脉搏，在寂静中敲出某种隐秘节奏。于生没喝那口咖啡，只是将它搁在锈蚀的栏杆上，任热气在冷雾中缓缓升腾、消散。

    洛站他身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侧缝着的一块微型晶片??那是血液手雷的核心残片，从灰烬带回收时沾染了亡毒的气息，至今仍在缓慢释放微弱共鸣。她能感觉到它贴着皮肤时那种若有若无的抽搐，像一颗不肯安息的心脏。

    “第七回收队不是普通编制。”她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我查过崇圣隐修会的档案层级，这种代号只用于执行‘神迹级’任务的特遣小组。他们通常由三名以上高阶灵能者组成，配备‘赎罪之火’型净化武器，专为处理触媒污染或镇压失控容器而设。”

    于生点点头，目光未移：“也就是说，他们确认了信号真实性？哪怕知道可能是陷阱，也必须来？”

    “不是‘可能’。”洛纠正道，“是他们已经无法分辨真假。他们的信仰体系正在崩塌边缘，每一次失败都在削弱贤者们的权威。现在出现一个疑似主级触媒的迹象，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们都得赌。”

    于生冷笑一声：“所以他们是盲目的信徒，而不是冷静的情报人员。”

    “可正因如此才可怕。”洛转头看他，“盲目者不怕死，也不怕错。他们会一头撞进深渊，只为抓住一根幻影般的绳索。”

    两人沉默片刻，风卷起几张散落的数据纸，在空中打着旋儿飞向黑暗。远处戍寂城灯火稀疏，如同沉睡巨兽偶尔睁开的眼眸。而在那城市最深处的地壳之下，伪造的“界桥残骸”仍在持续释放模拟信号，像一颗埋入大地的心脏，跳动着诱人的节律。

    于生终于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苦涩漫过舌尖。他想起百里晴昨夜传来的另一条密讯：【墨城入境记录异常。过去四十八小时内，有七名身份不明的外籍灵能登记入住‘天穹驿站’，全部使用已注销的阿尔格莱德贵族姓氏。监控显示其中至少三人具备三级以上血纹认证。】

    这意味着崇圣隐修会已经开始渗透前线据点，甚至不惜暴露部分高层成员的身份伪装。他们不再满足于远程探测与试探性回收，而是准备亲自下场。

    “墨染那边怎么样？”他问。

    “已经在行动。”洛调出手环投影，一幅加密地图浮现，“她以‘边境防疫演练’为由封锁了郊区三处交通枢纽，并派遣噬骨仙的暗哨潜入驿站外围。目前尚未发现可疑接触，但……”她顿了顿，“血公子昨夜私自外出，行踪不明。”

    于生皱眉：“他去哪了？”

    “没人知道。但他离开前取走了两枚未激活的血液手雷，还带走了枯庭老人珍藏的一瓶‘封言露’??据说能暂时屏蔽授血者的气息波动。”

    “他是想单干。”于生语气沉了下来，“那个疯子，从来就不信集体计划。”

    “也许不是。”洛摇头，“我怀疑他知道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你记得他说过‘真君赐上的进路’吗？那句话不像随口说说。或许……他接到了更高层的指令。”

    “真君？”于生嗤笑，“那个躲在幕后的影子人物，连是否存在都还没证实。就算存在，他又凭什么指挥我们这些人？”

    “因为你我都清楚。”洛盯着他的眼睛，“在这盘棋里，没人真正掌控全局。我们只是各自选择相信哪一边罢了。”

    于生没有回应。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自从胡狸失踪、白石站沦陷之后，整个反抗网络就分裂成了无数支流。有人投靠成寂政权寻求庇护，有人转入地下成为独行刺客，还有人干脆放弃抵抗，躲进偏远星域苟延残喘。而他们这群人之所以还能聚在一起，靠的不是组织纪律，而是共同的恐惧??对天使触媒彻底觉醒那一天的恐惧。

    因为一旦那天到来，现实本身都将被重构。时间不再是线性的，空间不再是固定的，记忆可以被篡改，死亡也可能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苏醒。那样的世界，不属于人类。

    “该做下一步了。”于生终于开口，“通知阿尔文，启动‘镜渊协议’。”

    洛瞳孔微缩：“你是认真的？那可是最后手段。”

    “我们已经没多少时间了。”于生望着远方，“如果第七回收队真来了，他们会直接摧毁整个伪造点，顺带清理所有可能知情者。我们必须让他们看到更诱人的东西??一个真正的‘容器’。”

    “你是说……用活体模拟触媒核心？”

    “没错。”于生点头，“让一个人短暂承载触媒频率，制造出‘人工圣男降临’的假象。只要撑过十二小时，就能引出他们的主力部队，甚至逼贤者现身。”

    “可谁来当这个容器？”洛声音紧绷，“那种负荷，普通人撑不过三分钟就会脑死亡。”

    “我知道人选。”于生看着她，“是你。”

    洛愣住。

    “不是强迫。”于生语气缓和了些，“是你最合适。你体内已有授血印记，神经系统对亡毒有一定耐受性，再加上你之前与血液手雷产生的共鸣，说明你的生物频段本身就接近触媒区间。经过强化改造后，你有机会撑下来。”

    “可成功率呢？”她问。

    “不到四成。”于生坦然道，“但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洛低头看着手中的晶片，那微光映在她眼中，像是遥远星火。她忽然笑了：“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总幻想自己是个救世主。看那些老式全息剧，主角站在废墟中央，光芒万丈，万人敬仰。可现在我真的要去做这种事了，却一点都没觉得光荣。”

    “没人要求你光荣。”于生轻声道，“我们只要你还活着回来。”

    她抬头看他，许久，终于点头：“好。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

    “如果我死了。”她直视着他，“别让我变成他们的实验品。销毁我的身体，连同所有数据一起。我不想成为下一个‘胡狸’。”

    于生沉默良久，伸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肩：“我答应你。”

    次日清晨，地下实验室全面封闭。阿尔文带领团队开始搭建“镜渊装置”??一座环形共振舱，内部布满液态晶丝导管，能够将外部能量转化为神经刺激信号，强行激活人体潜在的灵能通路。整个过程危险至极，稍有偏差便会引发颅内爆裂或意识永久离散。

    洛脱去外衣，换上特制的银灰色紧身服，躺入舱体中央。面罩落下，呼吸系统自动接通。她闭上眼，听见耳边传来柔和的引导音：“请放松全身肌肉，进入冥想状态。同步率将从1%开始递增，每三十秒提升0.5%，直至达到临界阈值。”

    于生站在控制台前，手指悬在启动键上方。他看了一眼实时生命体征监测屏：心率78，血压正常，脑电波α段稳定。一切准备就绪。

    但他迟迟没有按下按钮。

    “怎么了？”聂巧走过来，低声问，“犹豫了？”

    “不是。”于生摇头，“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们错了怎么办？如果我们引来的不是敌人，而是……真正的‘神’呢？”

    聂巧一怔，随即苦笑：“那你早就该想清楚了。我们不是在对抗神明，我们是在阻止某些人假装自己是神。”

    于生深吸一口气，终于按下启动键。

    嗡??

    整座实验室震动起来。镜渊装置亮起幽蓝光芒，液态晶丝如活物般缠绕上洛的身体，沿着脊椎一路攀升至颅顶。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指微微抽搐，脑电图瞬间飙升至β波高峰。

    “同步率3%……5%……8%……”机械女声平稳报数。

    突然，警报响起！

    “检测到异常脑波共振！”阿尔文惊呼，“她在接收外部信号！不是我们发出的！”

    于生猛地看向屏幕，只见洛的颞叶区域爆发出一阵强烈脉冲，频率竟与天使触媒完全一致！

    “这不可能！”工程员失声，“我们还没接入模拟源！”

    “她不是在接受我们的信号。”于生脸色骤变，“是有人在主动联系她！”

    刹那间，洛睁开了眼睛。

    但她的眼神变了。空洞、深远，仿佛容纳了整片星空。她的嘴唇微启，吐出一句不属于这个时代、不属于任何已知语言的话语。音节扭曲而古老，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回响。

    紧接着，她的身体漂浮起来，脱离了共振舱，悬浮在半空中。银发如水流般扬起，周身泛起一层淡金色光晕。那些液态晶丝非但没有断裂，反而像朝圣般缠绕向她的指尖，汇聚成一枚旋转的八角星图案。

    “快切断电源！”于生大吼。

    “不行！”阿尔文尖叫，“整个系统已被反向接管！我们在被她驱动！”

    于生拔出手枪，瞄准控制核心就要射击，却被一股无形力量弹开。他摔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枚八角星缓缓下沉，嵌入洛的胸口，如同归位的钥匙。

    然后，她落回地面，轻轻站定。

    她看向于生，嘴角勾起一抹陌生的微笑。

    “你们找的东西。”她开口，声音重叠着无数个回音，“我一直都在。”

    实验室陷入死寂。

    于生艰难起身，喉头发紧：“你……是谁？”

    “我是最初的观测者。”她说，“也是最后一个守门人。你们称我为触媒，其实我只是桥梁。而现在……桥，终于通了。”

    外面，天空再次阴沉下来。乌云翻滚，凝聚成巨大的漩涡状结构，中心隐约可见一道细长裂痕，仿佛宇宙本身正在撕开一道口子。

    而在千里之外的墨城驿站，血公子猛然抬头，手中酒杯碎裂。他喃喃自语：“来了……?真的回应了。”

    与此同时，戍寂地底深处，那面由水晶生长而成的幕墙轰然炸裂，碎片四溅。于生最后看见的画面，是其中那个朦胧身影伸出手，指向天空，唇形无声地说出两个字：

    “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