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还是那个东山,模样却变了个底朝天。
原来的荆条棵子已经被齐根刨掉,栽上了各种树苗,毛桃、白梨、李子和甜杏。
从山顶望下去,庄子已经被一片白色的海洋包围,一茬一茬的大棚这会已经卷上草席子,早春的太阳不毒,滋养万物。
这趟填坟,周家能来的人都来了。
大姑父、赵兰香、大壮二壮,大海哥带着蔡丽萍,大丫跟在周扬身后几步。
老周家的坟地不小,零零总总好几十个坟包,好多坟上还能看见新土,大姑父说,“年前修的。”
小年的时候,老太太知道了孙子在港岛出车祸的消息,总觉得孙子这次厄运跟坟地风水有问题,这是祖宗不保佑子孙辈了,硬是要过来叨咕叨咕。
一开始闺女和女婿自然是将信将疑,没太当回事,可接下来几天老太太总做噩梦,每次都是梦见老爷子和公婆。
挨不住,大姑父和大姑这才点头,陪着老太太来坟地走一圈。
大姑父开了一瓶白酒放到老爷子坟前,拧开盖子,笑着说道,“爸,咱们来看你了,都好着,我妈也好,扬子孝顺,接我妈上港岛那边享福去了,你没早了,也不怕。”
往瓶盖里倒了一小口,撒到坟头前边,大姑父自己又喝了一瓶盖,闷着嗓子说道,“咱爷俩整一个。”
赵兰香也有样学样,她带的东西最多,烟酒果蔬,祚肉米饭,大江哥是这一辈的老大,上坟祭奠的时候,总是要做出个榜样。
“爷,我带着大壮二壮给你磕头来了。”
她话说完,蔡丽萍和大丫把大壮二壮放到坟前,赵兰香冲两个儿子道,“给太爷磕头。”
大壮和二壮迷迷糊糊的磕完头,又迷迷糊糊的看看亲妈,情况似乎不对劲儿,每回磕完头可都是有人给钱的,这回该朝谁要?
不等他俩想明白,蔡丽萍和大丫又把他俩抱回去。
大海哥把准备好的纸钱和纸元宝堆在老爷子坟前,点了一根烟,插上,小时候见过老爷子,那时候还叫姥爷呢,现在回想起来,除了记得姥爷是个老头,再想不起别的来。
其实周扬对他爷的印象也很模糊,但这些年来,总拿他老子的容貌往他爷身上靠,也听老太太念叨过,老爷子年轻那会长得精神、俊。
东西都放好,大姚把铁锹递过来,赵兰香先动手,填了几锹新土,接着是大海哥,再轮到周扬,大丫也跟着填了几下。
给老爷子填完坟,周扬说,“嫂子,这会起风山上凉,你赶紧带着大壮二壮回,别整感冒了。”
赵兰香扭头看看大姑父,大姑父点头,“先回吧。”
他晓得扬子肯定有心里话想跟老子娘叨咕叨咕,这孩子这些年不容易,一大家子拖累着他,心里咋能没有一点受委屈的地方。
“咱们都回吧。”大姑父扭头开始招呼大伙。
大姚把铁锹留下,人也撤到山脚等着。
周扬他老子的坟好歹还有块碑,她老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土包,挤在丈夫旁边,实在寒酸。
他这个亲儿子有时候挺替老娘不值,搁在庄子里,两口子都没了,这会肯定是要合坟的,奈何她老娘没得早,他老子又娶了续弦,现在合坟的事就不好办了。
坐到老子娘坟头前边,灌了一口白酒,呛得直流大鼻涕,人死如灯灭,没了就是没了,恐怕这些先人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后辈儿孙上坟的时候把不顺心的事叨咕叨咕。
人力有时而穷,遇到难办的事,难过的坎,总寄希望于得到先人的保佑。
也不晓得在那个时空,他算是怎么回事,儿女是不是也以为自己一觉睡过去了,也给自己立了这么一个坟包,是不是也遇到困窘和不如意,也会到他的坟前叨咕叨咕。
一切都回不去了,他在这有了婆娘儿子,让一大家子比以前过得更好,他舍不得。
又灌了一口酒,擦着眼眶自言自语,“不是我心狠,我真没办法。程方圆、三壮、四丫头和老太太都得指着我照顾。还有卢果,那也是我闺女。”
把头埋下去,再抬起来时,涕泗横流,“不是我三娃子狼心狗肺,我到宋应星老家找过她,跟上辈子不一样了。宋应彩这个丫头片子不听话,我得帮宋应星看着她。那头也不用我操心,小辉和小慧都是孝顺的。”
他越发觉得自己这辈子是个人物了,不敢去面对上辈子畏畏缩缩的自己。
叨咕到最后,把家里一大圈人都念叨了一遍。
想做一件事可能不需要理由,但不想做的理由,随便找一找,两个箩筐都装不下。
最后他叼着一根烟下山,不敢再回头瞄一眼。
山脚下,大姚正拿着一根枯木棍子在杂草里扒拉,瞧见周扬脸色不对,他一愣。
周扬没搭理,闷头走在前边,大姚丢下棍子一头雾水的跟着。
刚进庄子东头,经过一户人家的时候,被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撞了个满怀,周扬下意识的伸手扶,还没来记得问撞到没有,大门里边的男人已经举着扒灰的木头筢子追出来了。
“你个不要脸的娘们儿,见到男人就往怀里钻,老子打死你。”
女人浑身一哆嗦,拉着周扬的衣袖躲到身后边。
“你还敢躲?”男人喊骂声更大了,抄着木头筢子就要把女人勾出来,还朝着周扬喊道,“瞅啥呀,躲一边去。”
周扬皱眉,总算瞅清了这个男人的模样,呵斥道,“徐老蔫吧,打女人算是什么本事?”
男人似乎还在惊奇周扬怎么能喊出他的名字,愣了半天才认出来对方是谁,“周三儿?你躲开,我教训我媳妇儿,跟你没关系。”
他到底还是对周扬有些忌惮的,收拾自家娘们儿天经地义,若是碰到周扬就不好办了。
女人晓得了周扬的身份,也有恃无恐起来,躲在周扬的身后朝自己丈夫骂道,“你就是窝里横,打起老婆孩子来能耐。”
听见她还敢顶嘴,尤其还是在外人面前,徐老蔫吧火气蹭一下窜上来,感觉头皮都要炸了,不管不顾的抄起木头筢子往下砸。
大姚顶上来,伸手一接,再一捋,把木头筢子夹到胳膊根子底下,一拉,又抬腿给了一脚,把徐老蔫吧踹了个屁股墩儿。
“周老三,你要管闲事?”徐老蔫吧撑着胳膊从地上爬起来,又朝自己婆娘吼道,“你个跑皮儿的贱货,养汉老婆,啥样的都能勾搭上,你行啊你!”
这次赤手空拳的就要冲上来,大姚又是轻飘飘的拦住,周扬本来心情就不顺,上去给了一巴掌,“让你嘴贱!”
农村人的嘴是能杀人的,要是徐老蔫吧真狠下心来,顶着当绿帽王八的名声朝周扬头上泼脏水,还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挨了一巴掌,徐老蔫吧彻底抓狂,挣扎着朝周扬嘶吼道,“周老三,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别以为你有俩b钱就了不起,老子今天弄死你。”
“给谁当老子呢?”周扬冲上去卡住徐老蔫吧的脖子,一股冲劲把徐老蔫吧压到地上,骑到肚子上拿拳头往脸上招呼。
三两拳下去,徐老蔫吧的婆娘上来撕扯,也朝徐老蔫吧脸上抓去,喊道,“烂嘴丫子,让你一天胡乱编排我。”
抓了几下不解恨,女人又捡起木头筢子往徐老蔫吧身上招呼。
周扬觉得画风不对,这么一来,反倒是像他和女人一伙,殴打人家丈夫,不好看。
他一起身,女人嗷一嗓子又躲到周扬身后。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聚了不少人朝这边指指点点,周清军家的大儿媳妇上来拉住周扬说,“你咋还掺和进去了?这两口子的事,自己都整不明白,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庄子里没人敢管。”
周扬揉着鼻子没解释,觉得挺尴尬。
大海哥也赶过来了,冷眼瞪着趴在地上哀嚎的徐老蔫吧,哼道,“涨能耐了,我跟你练练?”
对着周扬还敢张牙舞爪的徐老蔫吧,面对大海哥的呵斥,只是把脸扭过去,声都不敢吭。
“走,回家,饭都整好了,就等你呢。”大海哥不由分说,扯着周扬就走,等出了人群才解释道,“那两口子少搭理,没有好玩意儿。”
他现在是庄子粮食果蔬和经济作物的收购商,一个庄子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唯独这个徐老蔫吧进了他的黑名单,地里种出黄金来,他也不带抬一下眼皮的。
“那就是个烂人,之前我打算给庄子里的路好好修修,要不着进卡车收东西也不方便。大队上也支持,庄子老少也没意见,唯独这个孙子。有一块要占用他家菜园子,你知道这孙子咋说?”现在想起来大海哥还愤愤不平,“屁大点一块地方,让我赔三万块钱,狗日的,他咋不去抢?”
他偏偏就不受这份窝囊气,宁可改路线多花钱,把徐老蔫吧家菜园子那一块留出来,只是这样和徐老蔫吧家菜园子挨着的几户也受了牵连。
只是这事怪不到他周大海头上,要怨就怨徐老蔫吧去。
至于那个徐老蔫吧的婆娘,就更沾不得,庄子里男人都识趣的躲得远远地。
跑皮儿养汉是不是无稽之谈不晓得,反正这是一个能弄来钱的女人,姿色不俗,早先在县城螺钉厂上班,本说工资也不高,但愣是还能维持家里正常开销,吃穿也不比别人家里差。
更何况徐老蔫吧还是个赌狗,总爱走屯子到处窜,找牌局,也不干正经事。
从哪来的钱不知道,反正大伙都说家里的两个闺女不像徐老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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