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行时,只见前方有一座三檐白簇的门楼,上书三个亮灼灼的大字,映着那星月光辉,乃是御花园。
行者近前看了,有几重封皮,公然将锁门锈住了,即命八戒动手。
那呆子掣铁钯,尽力一筑,无声无息便把整个门都筑得粉碎。
行者看着完好的锁头与碎成渣滓的大门,满脑门黑线。
回头瞪了八戒一眼,才先举步跨入,却忽然忍不住跳将起来,大呼小叫。
唬得八戒上前扯住道:“哥呀,害杀我也!
那见做贼的乱嚷,似这般吆喝,惊醒了人,把我们拿住,送入官司,就不该死罪,也要解回原籍充军,往后这脸可往哪搁。”
行者道:“兄弟见谅啊,你却不知我发急为何,你看这:
彩画雕栏狼狈,宝妆亭阁尚歪。
莎汀蓼岸尽尘埋,芍药荼褵俱败。
茉莉玫瑰香暗,牡丹百合空开。
芙蓉木槿草垓垓,异卉奇葩壅坏。
巧石山峰俱倒,池塘水涸鱼衰。
青松紫竹似干柴,满路茸茸蒿艾。
丹桂碧桃枝损,海榴棠棣根歪。
桥头曲径有苍苔,冷落花园境界!”
八戒道:“且叹他做甚?快干我们的买卖去来!”
行者虽然感慨,却留心想起唐僧的梦境,便知芭蕉树下方是井。
正行处,果见一株芭蕉,生得茂盛,比众花木不同,真是:
一种灵苗秀,天生体性空。
枝枝抽片纸,叶叶卷芳丛。
翠缕千条细,丹心一点红。
凄凉愁夜雨,憔悴怯秋风。
长养元丁力,栽培造化工。
缄书成妙用,挥洒有奇功。
凤翎宁得似,鸾尾迥相同。
薄露瀼瀼滴,轻烟淡淡笼。
青阴遮户牖,碧影上帘栊。
不许栖鸿雁,何堪系玉骢。
霜天形槁悴,月夜色朦胧。
仅可消炎暑,犹宜避日烘。
愧无桃李色,冷落粉墙东。
行者道:“八戒,你动手吧!
听说这宝贝便在芭蕉树下埋着哩。”
那呆子二话不说便双手举钯,筑倒了芭蕉,然后用嘴一拱,拱了有三四尺深,果见一块石板盖住。
呆子欢喜道:“哥呀,造化了!
这儿果有宝贝,是一片石板盖着哩!
不知这宝是被坛儿盛着,是柜儿装着。”
行者道:“你掀起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呆子果又一推,揭开看处,又见有霞光灼灼,白气明明。
八戒更喜道:“造化,造化!这宝贝正放光哩!想来可卖个好价钱”
又近前细看时,呀!原来恰是星月之光,映得那井中水亮。
八戒道:“哥呀,你但干事,便要顾及周全一些啊。”
行者道:“我怎不周全?”
八戒道:“这是一眼井。
你在寺里,早说是井中有宝贝,我却带将两条捆包袱的绳来,怎么作个法儿,把老猪放下去。
如今空手,这里面东西,怎么得下去上来耶?”
行者道:“你真要下去么?”
八戒道:“那自然是要下去的,要不怎么为我媳妇添置衣裳?
只是此刻苦于没有绳索……”
行者笑道:“既然如此,你便脱了衣服,我与你个手段。”
八戒道:“有甚么好衣服?解了这直裰子就是了。”
好大圣,把金箍棒拿出来两头一扯,叫“长!”
转瞬这棒子便长有七八丈。
大圣又教:“八戒,你抱着一头儿,俺把你放下井去便是。”
八戒道:“哥呀,放便放下去,若到水边就可以止住,我也好攀。
你仔细些,切莫把我冲撞到水里去了”
行者道:“晓得。”
于是这呆子抱着铁棒,被行者轻轻提将起来,将他放下去。
不多时放至水边,八戒忙嚷:“到水了,到水了!”
行者听见他说,却将棒往回急收。
事出突然,那棒子又忽然缩小,以致呆子失神没有抓稳,噗通一下便就负水。
只听他口里哺哺嚷道:“这天杀的!我说到水莫往下按,他却又走极端,直把棍子缩走了!”
行者擎上棒来,笑道:“兄弟,这里面可有宝贝么?”
八戒道:“见甚么宝贝,下面只是一井水泡着!”
行者道:“想来那宝贝被他沉在水底下藏起来了,你且下去摸一摸吧。”
呆子不愧是水军元帅,即便在未知水域却也丝毫不惧。
趁着月光,只见八戒打个猛子淬将下去,呀!那井底深得紧!
他顺着水路溯源而去,忽睁眼见有一座牌楼,上有“水晶宫”三个字。
八戒大惊道:“罢了,罢了!错走了路吧!
怎糊里糊涂便蹡下海来!
海内有个水晶宫,井里如何有得?”
原来他还不知,井龙王也有自己的水晶宫哩。
八戒正叨叨处,早有一个巡水的夜叉开了门,看见他的模样,急忙抽身进去报道:“大王,祸事了!井上落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来了!
他赤淋淋的,衣服全无,在水中行走自如比我还要便利,此刻在那自顾哔叨。”
这井龙王忽闻此言,心中大惊道:“想必这是天蓬大元帅来也。
昨夜,有夜游神奉上敕旨,来取乌鸡国王魂灵去拜见唐僧,请齐天大圣降妖。
这怕是齐天大圣与天蓬元帅来了,却不可怠慢,得快去接他。”
于是龙王整衣冠,领众水族,出门来客气高呼道:“天蓬元帅,久仰,久仰!
您请里面坐。”
八戒见他知道自己,于是拍着肚子哈哈一笑欢喜道:“原来是个故知。”
那呆子由着他请,便径入水晶宫里。
其实不知上下,便赤淋淋傻乎乎坐在上面。
龙王道:“元帅,近闻你得了机缘,皈依释教,保唐僧西天取经,如何得到此处?”
八戒道:“正为此说,我师兄孙悟空多多拜上,着我来问你取甚么宝贝哩。”
龙王道:“即便是大圣吩咐,我这里也没个能拿得出手的宝贝啊!
井中孤陋,这些年又被歹人封了入口,早比不得那江河淮济的龙王,飞腾变化,有许多宝贝。
我久困于此,日月且不能长见,宝贝果又能自何而来?”
八戒道:“不要推辞,我猴哥说你有,你便一定有。
识相的就拿出来,倘一心要助那妖孽为害,俺也不好糊弄。”
龙王直惊得后退两步,慌张顿了顿,才忽然悟道:“此言果真是大圣爷爷说的?
如此,这里便还真有件宝贝,只是一时拿不出来,唯请元帅亲去看看,何如?”
八戒道:“妙妙妙!你们龙族就是小气,遇事每每都得相逼才行。
速带我去看。”
那龙王前走,这呆子随后,转过了水晶宫殿,只见廊庑下,横躺着一个六尺长躯。龙王用手指定道:“元帅,那厢就是宝贝了。”
八戒上前看了,呀!原来是个死皇帝,戴着冲天冠,穿着赭黄袍,踏着无忧履,系着蓝田带,直挺挺睡在那厢。
八戒嘲道:“难,难,难!这算是个什么宝贝!
想俺老猪在山为怪时,皇帝也不过蝼蚁,且莫说见的多少了,哪里叫甚么宝贝!”
龙王道:“元帅原来不知,他本是乌鸡国王的尸首,自到井中,我与他定颜珠定住,不曾得坏。
你若肯驮他出去见齐天大圣,假有起死回生之意,莫说宝贝,凭你要甚么东西却不都可以去他那国库取吗?”
八戒点头道:“既这等说,我便驮他出去,只是你多少也得给我些烧埋银钱!”
龙王苦笑着双手一摊道:“我这的确无钱。”
八戒道:“你好白使人?倘若没钱,这背尸体晦气事儿谁干?”
龙王也来了脾气,回道:“元帅既然不驮,那便请回吧!”
八戒扭头就走,龙王却知大圣定有手段降伏。
于是只差两个有力量的夜叉,把尸抬将出去,送到水晶宫门外,丢在那厢,就有水响。
八戒急回头看,却不见了水晶宫门。
他一把摸着那皇帝的尸首,直慌得脚软筋麻,撺出水面。
只扳着井墙,向上叫道:“师兄!快伸下棒来救我一救!”
行者道:“八戒,这里面可有宝贝么?”
悟能道:“哪里有!只是水底下有一个傻乎乎的井龙王,教我为他驮死人哩!
我不曾驮,他就把我送出门来,隐遁了水晶宫,只摸着那个尸首,唬得我手软筋麻,挣搓不动!
哥呀!你怕是被那太子骗了,速速救我出去!”
行者道:“夯货!那个就是所谓的宝贝,你速驮他上来!”
八戒道:“什么宝物啊!那尸体不知死了多少时间,我驮他怎的?”
行者道:“你不驮,那我便自己回去睡觉了!”
八戒道:“你回那里去?”
行者道:“我回寺中睡觉去啊。”
八戒道:“我还在水里呢?飞上去不没了衣服?”
行者道:“无事,此刻夜深,赤条条来去不算丢人。也没人认得你的元帅身份,不打紧。”
八戒慌了,只叫嚷道:“哥哥,不要为这点小事伤咱兄弟和气嘛。
俺老猪是个善良人,怎肯看这无辜枉死?
前头实在是那龙王扣门,生一点好处也不给我,你好歹也给俺个台阶下嘛。
罢了,罢了,此番来都来了,总不好置冤情尸首不理。
你且等等,我驮他上来罢。”
行者道:“正是,咱救了国王你想要啥没有?
小者易货,大者某国,这便是也。
此后有了好处,为兄帮你往家送上一趟,也不过是来回俩筋斗的事情。
你快驮他上来,今夜好回去睡觉。”
那呆子朝井口摆了摆手,便又一个猛子淬将下去,摸着尸首,拽过来,背在身上,撺出水面。
只见他扶住井墙道:“哥哥,我驮上来了,你伸棒子下来吧。”
那行者睁睛看处,那皇帝真个被八戒背在身上,于是赶忙把金箍棒伸下井底。
那呆子担心尸体磕碰伤损,于是细心用双手护着,只张开口咬住铁棒,被行者轻轻提将出来。
出来后,八戒先将尸放下,才捞过衣服穿好。
行者看时,那皇帝容颜依旧,似生时未改分毫。
于是道:“兄弟啊,这人死了三年,怎么还容颜不坏?”
八戒道:“你不知,井龙王对我说,他使定颜珠定住了,尸首未曾坏得。”
行者道:“造化,造化!
一则是他的冤仇未报,二来该我们成功,兄弟快把他驮着。”
八戒道:“驮往那里去?”
行者道:“驮了去见师父呀。”
八戒口中作念道:“怎的起,怎的起!
好好睡觉的人,被这你花言巧语哄我教做甚么买卖,如今却干这等驮死人的恶事!
驮着他,腌臜尸水恶臭淋将下来,污了衣服,又没人与我浆洗。
我衣服上面还有几个补丁,天阴发潮,你要我如何穿么?”
行者道:“你只管驮了去,到寺里我与你换衣服。”
八戒道:“不羞!你穿的都没有替换,又怎么换我!”
行者道:“这般弄嘴,你打定主意是不驮了罢!”
八戒道:“不驮,就是不驮!”
悟空道:“不驮也行,那定颜珠我可拿走了!
到时候你没了宝贝,徒看弟妹红颜老去,自伤心去吧!”
八戒慌了,赶忙求道:“哥哥慢来,你取了定颜珠这皇帝不就要烂了吗?”
行者道:“烂便烂,放在这里还不一样!”
八戒咬了咬牙,心知这猴子不肯背人,只好把尸首拽将过来,小心背在身上,拽步出园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