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薨逝、陛下避于广明宫、太子监国……几重事如大雪纷飞而至,韦熙茵从父亲书房出来,望着密云不雨的暗天心里沉甸甸。
“往后,东宫没有旨意传来,切记勿要踏入宫门一步!”
“毓清宫、德安宫能不接触就不要接触,若两宫的人来传唤,就称病避于府中,问罪下来爹来担。”
父亲严肃的面容和严厉的口吻犹如面前,从父亲的话中韦熙茵探得了如今的情势,皇后毫无征兆的病逝彻底将朝中两大势力的争斗拉至明处,她的父亲太子太傅无疑是早已身处旋涡,而父亲对她的嘱咐是想保她不受牵连,这一点韦熙茵深知,但她曾为二皇子侍读,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经历,可真能独善其身?
她不知道,但对于父亲的话她不会违逆,因为什么都不做,才不会给东宫添乱,不添乱就是帮了大忙了。不由得想叹一声,喉间却如被塞了石子难以出声,只好将叹息压在心底。
在府中风平浪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秋猎,这是韦熙茵时隔四年再见太子,他依如往昔那般风姿俊逸,只是面向众人时多了好几分凌厉,眉眼微抬便散着那威震天下的气势,或许曾经常有的温润如玉如今只向那位乐宁公主才有吧……
也直到那刻,韦熙茵才看清自己的心,饶是过了多年,可只需那一眼,便唤起思量,对那样一个天之骄子,她怎不思量……
又见倾心之容满面忧色是在中箭醒来的一刻,神仪明秀的身影静静立于一旁,一手负于身后,一手紧攥着衣袂放在身前,此刻却随了一声轻吐两只手臂缓缓而下,韦熙茵因这细微的举动而欣喜,太子这是在担心她的安危啊,只是细看那朗目疏眉间掺含了深深的愧疚之意,她为他挡箭,他心生愧意了,轻浅的甘甜瞬间融作苦涩,此般情感她不需要啊!
可她终是个不争气的,太子的一点关心、或是一句赞扬,她就会心生出旁的不该有的幻想,就如她母亲一样,生出那入主东宫的想法来。
尚有一丝理智在,太子对乐宁公主的态度她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她没有不知天高地厚,所以当姚嘉纾仍与乐宁公主为敌、甚至欲拿她作刀时她选择了置之不理。
而和姚嘉纾真正交锋是在姚大将军第一次入狱时,她也是第一次见这位千金大小姐甘跪伏于乐宁公主的脚下,兴许终是对对方抱有敌意,她眼见着姚嘉纾当众叫嚣着那些以下犯上之言,当时她又在做什么呢?忽而一笑,唇边的笑意带了三分苦涩、三分怜意,余下便是韦熙茵自己也为之疑惑,那会儿,她只是下意识地就为乐宁公主说了话。
也自那之后,姚嘉纾便成了霁兰轩的常客,对此她是心生警惕。
更令她不可思议的是她与姚嘉纾两个家族明明分属不同阵营,可姚嘉纾竟向她吐露心声,整整一个下午至深夜,就听着这位姚大小姐细数她那贵妃姨母和丞相外祖是怎样的奸诈虚伪。
“什么亲不亲的,有亲缘关系又如何,还不是需要你的时候就对你好,等你有难了,就一脚把你给踢开!”
“凭什么?我姚家凭什么要为她沐家卖命!”
“我自诩聪明伶俐,直到今日方才看清他们的真实面目,真是可笑啊……”
又见那一杯佳酿如水滚下肚,韦熙茵坐在一旁依旧冷眼旁观,她想她大抵是喝醉了撒起千金大小姐脾气了才会对着她这个冤头说这些胡话,毕竟她姚嘉纾自小拥有的一切都是托沐家的福,但有一句她说对了,她韦熙茵的确是在看她的笑话。
许是老天爷就爱与人玩笑,韦熙茵那时不会想到她的幸灾乐祸终一日会成为自己心心念念的回忆。
她和姚嘉纾成了朋友,她韦熙茵竟和自己的冤对头、以飞扬跋扈闻名于京城的姚嘉纾成为了此生难忘的朋友!
“韦熙茵,我真的是有把你当朋友的。”
这是自她们相识以来,见过姚嘉纾说话最平和的一次,但这平和的态度却令她有些手足无措,她听出了这言语中的落寞,堂堂一个呼风唤雨的将军府千金竟也有如此寂寥的时候吗?
而她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她同样问了她一句话:“姚嘉纾,我们是永远的朋友吧?”
“当然,我们是朋友,只要你不嫌弃有我这个罪犯做朋友,永远我们都是朋友……”
“嗯,我不嫌弃!”
于朝政旋涡中,能得一真心相待、朋心合力的朋友,她岂会嫌弃她的身份?
余生漫漫,那最后一别姚嘉纾却也给了她最诚心的劝慰:“和二殿下好好的。”
舞勺之年至桃李年华,韦熙茵、太子、二皇子之间,姚嘉纾既是参与者,也是见证者,以前她常是在她面前拱火:“韦熙茵,你为太子挡箭了又如何?太子满心满眼宠着的还不是乐宁公主。”
“韦熙茵,你究竟是站哪边的?你道你心悦太子,为何又频频和二殿下牵扯不清?还是说在这争权夺位中你韦家想两头都占得好?”直至后来,她去天牢探姚嘉纾时,她不经意间会语重心长劝她:“韦熙茵,二殿下对你心意怎样,这么些年你该是看得清楚明白,既已太子赐婚于你二人,你何不欢喜的接下那旨意?”
“有时我真看不懂你,说你对二殿下无意吧,你又担心他的安危,说你对他上心吧,你却跑到东宫去退赐婚的旨意。”昏暗摇曳的烛火下,洒脱恣意的神色,却在这句下露出惋惜的眼神。
对于姚嘉纾的困惑,韦熙茵自己也说不清,她只知道她的心是偏向太子的,但人心是肉做的,曾为二皇子侍读那几年,她也是真看到了对方的好,所以当沐党和太子斗得如火如荼时,她会因为担心二皇子日后的下场而跑进宫去求乐宁公主,希望将来乐宁公主能在太子面前给二皇子说些好话,毕竟他是被他母妃所迫,并没有真的与沐党为伍、与太子为敌。
一面真心愿太子能稳坐储君之位,一面唯恐二皇子日后被沐党所牵连惨死,就在这犹犹豫豫、左右彷徨下,她煎熬了数载,终是等到了沐党入狱的那天,却也得来了太子的一旨赐婚圣书。
金色绫锦刺痛了双目,她痛心、她茫然,匆匆就跑去了东宫,仗着太子前一晚许下的恩典,她求他收回成命,可一句“君无戏言”,让她明白此事便是定局。
白驹之过隙,来年草长莺飞时节成亲之日如期而至,韦熙茵坐于镜前,任由侍女们在她身上一阵忙活,透过明镜照映的满目喜红,一阵酸涩自心底翻涌滚动,明知太子这会儿在伐凉途中不会亲临她成亲现场,但她的思绪仍会不觉地飘向那万里之外的凉境,此刻府中上下的欢闹皆起于她,她却似个局外人,视与自己无关。
“郡主,吉时已到,恂王府的人来迎亲了!”
随着这声喜气洋洋的禀报,韦熙茵任凭着萍月搀扶着起了身,从厢房到霁兰轩院里,又一路穿过水榭亭台来到府中正厅,最后径直向着府门而去跨过那石槛,耳边无不充斥着欢声笑语,只在花轿前,母亲拉着她的手,似叹、似郁地叮咛:“茵茵呐,木已成舟,所幸恂王待你一向不错,娘祝你往后平安如意,和恂王和和美美。”
“娘,太子许了我常回京城,即便和恂王去了封地,我也会回京看您和爹的。”看出母亲的不舍,她出言宽慰。
不料,母亲反之催促她来:“不说这些了,快些上轿,今日这大喜之日可不能误了吉时。”
韦熙茵察出母亲因她的话而目染愁色,想来母亲也为她至今还执着太子而无奈吧。
坐上八抬的喜轿,红妆十里一路向着恂王府而行,透过那大红的纱幔,韦熙茵望着前方高坐于马背的人儿,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直入心底,他多次回眸的笑意令她不知如何面对。曾经她的不回应、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冷淡,换来的始终是他的暖心相对,就如同现在,她无意这婚礼,他却满心期待与她今后的一生。
她虽然什么都没有做,可亏欠一个人太多的感情,也是一种罪过啊……
赞礼官的声音拉回了韦熙茵的思绪,一扫眼竟是已到了恂王府的大门前,两只戴着红绸花的石狮子在响彻云霄的唢呐鼓乐中静静而立,似等了她许久。
一只白皙的手掌出现在了视线中,纤纤细指最终触上那绵软的掌心,她随赫谨行下了花轿。
在执事官的指引下,他们来到王府正厅,一切就似梦般,冀国最至高无上的人此刻就坐于正厅首位上。跪拜于天子脚下,韦熙茵感慨万千,她原以为陛下不会大驾于他这个庶子的成亲礼上,毕竟当今陛下对二皇子的不待见乃满朝皆知之事。
夫妻对拜之际,正眼看向咫尺之人,宛若花瓣的朱唇翘起,韦熙茵由衷为赫谨行欢喜,自他懂事起,他对他陛下父皇的疼爱就不抱期望,眼下他大婚之日,他心中敬重的陛下父皇亲临送上祝福,他心下必然狂喜吧。
礼成结束,群臣欢饮,贺喜之言不绝于耳,突然一阵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王府上下顿时一片寂静,顺着那声源处望去,韦熙茵看到了常禄的身影,他身后跟着数十个小太监,一行人鱼贯而入走至她和赫谨行的面前。
“奴才参见义善郡主、恂王,奴才奉我家太子、太子妃之命前来给义善郡主、恂王贺喜,祝郡主、恂王和和美美、长长久久!”
“太子出征回来了?”众人之前,韦熙茵轻声低语,尽力压下内心的激动。
常禄面无表情回禀:“尚未,是两位殿下出征前就嘱咐了奴才,身后的这些都是我家太子、太子妃为郡主、恂王备的新婚贺礼。”
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她人生重要的时刻,最想见到的人终究没盼到啊……
“选个吉日良辰才能和和美美、长长久久,这也是孤对你日后的期愿。”
“熙茵,即便你大婚时孤和太子妃不能前来祝贺,但还有陛下,陛下那日不仅会为你们证婚,还会给你、还有你们韦府恩典和赏赐。”
满厅的红木箱尽入眼底,乌眸渐染了一层雾气,他的许诺、他的君无戏言都做到了,大婚前半月,几道圣旨传入韦府,她的父亲被加封为沛仁公,母亲是国公夫人,她自己如今也是冀国的郡主,城西闹中取静的青云街有她一处独自的义善郡主府,二皇子也被封为恂王,赐封于胥阳,大抵是念在恩师情义且父亲辅佐多年的份上而方便她这个女儿探亲,胥阳距京城并不远,所有的荣华皆向她、向韦府而聚,泪打红妆她却怅然噤口不能言……
三日后回韦府省了亲,便轻装踏上去往胥阳的路,车儿辚辚作响愈行愈远,韦熙茵探向车帷外迟迟未能回头,明晃晃的日光下建乐更显得壮丽巍峨,这座她度过了二十余载的京城,终要抱憾地与之道别了。
年少时起就倾心的人啊,愿你早日凯旋,步月登云……
那如山丹之容,常笑得肆意猖狂、率性洒脱的人啊,天涯海角,盼你赤忱如旧,潇洒如旧,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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