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里,太升再没见过朱厚熜。
中正斋没有传召,自己走到哪也都有侍卫跟着,如此不自在,太升索性待在屋里,哪也不去了。
就在那天诛杀安广厦之后,当天那些官员就派兵围住了同知府跟驿站,但同知府里,还没带人进去就走起水来,大火烧了一宿,同知府几道大门又不知怎地上了锁,府里的人几乎都没能逃出来。
很多人都说那场火是叛军眼见事情败露,不愿束手就擒所以放火自焚,但太升更觉得像是世子不愿意安插在同知府的眼线,还有安陆州的探子被人知道,于是就干脆一把火把问题全解决了。
到底哪个说法是对的,朱厚熜是不可能会说的,太升也不敢再问他。
太升自从见过兴王尸首那天过后,心中就隐隐不安,自觉身居高位的不择手段实在是太残酷了,是他太低估了这一点。
这几日闲来无事,他也开始反省,自己太容易放松警惕了,像在这王府之中,杀机四伏,自己仗着掌握了一些来自未来的情报就沾沾自喜,太小看了这个时代的尔虞我诈,这次能够脱身,全凭一些运气,那天自己去找朱厚熜摊牌,幸好见自己能被他利用,二人才达成合作协议,否则当晚就会是自己的忌日了。
自己性格太过冲动,好逞一时之气,明明知道别人挖了坑,也不想办法绕过去,反而会把挖坑的人骂一顿然后义无反顾地往坑里跳。这就是自己最大的弱点,顾虑得太多,这也是自己弱点,但这些弱点自己是知道,要改正过来,可就难咯。
王府里的人也都是会见风使舵的好手,察觉到这位新的总管不再去中正斋之后,都感觉情况不对,也纷纷疏远了他。
吃的东西也是越来越次,从之前的有鱼有肉,有菜有汤,到现在他的吃食也跟府里的下人们是一个水平了,估计再撑半个月就又要回到粗面馒头的年代了。
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这就是打入冷宫的感觉。
现在他这个冷宫里,除了茵茵偶尔会探望一阵之外,就没人会来了,说是探望,但其实除了送一些吃的过来,隔着老远就会被侍卫赶走。别人就更别说了。
筱云新结识了府里一个新来的小子,那小子十七八岁,但赶上了二十多岁的个头,生得是白白净净,也没太升这般不解风情,筱云认识他后,时常找他玩耍,基本就断了来找太升的念想了。
这就是少年男女口中的矢志不渝,没想到到头来哑然失笑的反而是他自己,在荷尔蒙作祟下的那些初恋,果然还没太升嘴里的馒头来得牢固。
不过也好,也算了却一桩心事。这样就算明天就被朱厚熜给杀了,也少烦一件事。
过得几日,王府里兴王的后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王府却又都活络起来,好像在忙着什么大事,太升苦于困在这个‘冷宫’里面,什么消息都是慢人一步。
“这位大哥,大伙都这么高兴,府里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门口的侍卫从来都不跟他说话,问了也是白问,就算自己出去了,这左右两大护法跟着,也是没人会跟自己说清情况。再者说,也没人愿意搭理自己。
什么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太升还是第一次有了这么深刻的体验。
捱到当天中午,王府里的人就都不知上哪去了,太升趴到窗边看,就连守在自己屋前的那两个侍卫也不见了。
这不是在钓鱼吧,万一自己一脚踏出门口就随便找个什么罪名给自己担着可怎么办。
又观望了小半天,确实王府里安静得蹊跷,还没等他溜出房间,就见到有人快步赶了过来,吓得他又回屋里假装坐好。
“秦总管呐,”来人又是满脸堆笑,“世子传召,快过去吧。”
一路上那人又是亲切的嘴脸,好像之前把他困在冷宫里的事压根没发生一样。
“诶,中正斋不是往这走吗?”
太升指着路,那人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世子不在中正斋,他跟袁大人,都在承运殿等您呐。”
袁大人?袁宗皋回来了,怪不得今天王府上下的人都不见了,原来都是去伺候他去了。
太升心中忐忑,问道:“我问你,你老实回答我,是世子要见我,还是这个袁大人要见我?”
世子多少有点革命情谊,这个袁大人的话,可能仅凭自己知道他跟王府这么多的黑料就把自己给砍了。
“回总管话,的的确确是世子叫小的来传召你过去,只是小人偷摸听到一些话,袁大人对总管您,像是大为佩服,这回让总管过去,估计有不少嘉奖,到时候,嘿嘿,总管可别忘了小的。”
太升心想:我就是想记得你,但是你这种作者都懒得起名字的配角人物,一场戏就没了,我就是想记都没地方记。
“当然,当然。”
太升从怀里摸出了一锭银子,也不知道值几两,打赏给了这个下人。反正银子是当初肖百利送他的,现在他人也不在了,自己就当帮他做善事了。
那下人千恩万谢,又是把太升狠狠夸了一顿,幸好去承运殿的路不远,否则这一路能把他给听吐了。
到了承运殿后,才发现大殿周围都已将下人喝退,朱厚熜见到秦太升,立马客气地迎了上来。
“来来来,我为袁长史引荐,这位便是此次兴王府能平安度过危机的功臣,秦太升,现暂屈就王府总管一职。”
朱厚熜身侧坐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颧骨高高拱起,显得有些瘦弱,一副文人打扮,留着一把山羊胡,跟安广厦一比,哪个是奸臣哪个是忠臣一看便知。
那老人也上来,很是热情地握住他的手,说道:“老夫久闻秦总管才智过人,又懂得料敌先机,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才。”
不用说,上来就先夸奖一番,这人肯定也是久经官场的了,太升于是恭恭敬敬地问好:“小的只是王府下人,哪比得上袁大人运筹千里,此番若非袁大人相助,太升又哪有用武之地。”
三人你来我往谦让一番,都是互相称赞对方的功劳,都推来推去,最后都奇妙地将功劳推给朱厚熜,都是他知人善用的功劳,这样三个人就算都夸到了。这一招,太升在安广厦的酒宴上,就已经领教过了,所以这次夸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听世子,不对,现在应该叫王爷了,你瞧老夫这记性,比不过你们这些后浪了,”袁宗皋拍了拍脑袋。
“袁长史不必介怀。”
太升一想也是,朱祐杬死了也有段时间了,袁宗皋这次来,应该也把朱厚熜继任兴王的诏书也带来了。
“听王爷说,秦总管在先前就认定宁王必在近日造反,请恕老夫眼拙,宁王包藏祸心,世人皆知,只是秦总管又怎能肯定他有胆子造反,又会在最近造反呢?”
这位未来的内阁辅臣袁阁老,是在套问,也是在打量自己的眼光呢。
太升于是说道:“宁王之乱,非一日之积累,早在成祖文宗皇帝‘靖国难’时,祸根就已坐下,当年的宁王朱权早就对朝廷不满,祸根延绵。只是时至今日才结成了恶果,宁王屯兵积田,来往两广采购兵器甲胄,又结流民强盗为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而江西各大官员,不是明哲保身同流合污,就是惨遭诬陷客死异乡,而朝堂之上仍有朝臣为宁王申辩,眼看宁王坐大,朝廷几次派下使臣,但也只是削去了他的护卫。而如今,他兵马充足,朝廷这时再派下使者来,便是半分也动摇不了他了。只怕朝廷这时要削去他的兵权,反会使他认为不能再坐以待毙,顺势起兵,为祸江西。”
秦太升说的,其实大多都是后世史书上对宁王之乱的评价,早在当年明成祖朱棣的时候,就打着‘清君侧靖国难’的名号,‘借’了自家兄弟宁王朱权的兵,赶走了当时的皇帝,也是他自己的侄子建文帝朱允炆。朱棣跟宁王原本说的是,共分天下。
但事成之后,别说共分天下了,就是不把你分成两半都算不错了,朱权被丢到江西,而这份被欺骗被利用的怨毒,就一直传至子孙后代,直到这一辈的宁王——朱宸濠。这一辈的宁王野心不小,也舍得小本钱,朝廷之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几乎都收过他的贿赂,所以都愿意替他说好话,以至于他在江西一带胡作非为草菅人命都没人敢说,毕竟拿下敢说的都给他整死了。他先是花钱买通朝臣帮自己恢复了护卫,然后又是招兵买马,可是他做事还是太嚣张,被朝廷派人来又把他的护卫给削了。
但现在他已经坐大,手下也有不少兵马,朝廷这个时候还想动他,他一合计,与其兵马跟人手给朝廷一点一滴地抽走,那还不如直接摆明军马造反,皇帝轮流做,自己拼一把,说不定还能中个大奖。
当然我们都知道宁王他后来中的这个奖是阴曹地府的直达通行证。
袁宗皋听罢后深深叹气,说道:“若是朝堂之中,再有一人有秦总管这般的真知灼见,哪叛军便再无成事的时候,赣南也不必也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了。”
太升惊道:“宁王已经造反了吗?”
“正如先生推断得一样,朝廷的诏书一到,宁王便逼着江西的官员跟他一起造反。”朱厚熜说道:“幸亏我跟袁长史说过先生的推断,他才逃过一切。”
“说来惭愧,老夫身在官场多年,见事反而不及秦总管明白,宁王在收到诏书之后,约见江西众官员,老夫得世子的提点,前几日就诈离开了江西,否则现在真是不堪设想。”
袁宗皋说着都后怕。但秦太升觉得惭愧的应该是自己,自己是全凭在未来知道的历史书做出的‘推断’,朱厚熜跟袁宗皋两个人都这般称赞他,连他这种厚脸皮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先生是否还在怪这几日我派人跟着你,”朱厚熜看他脸色不对,说道:“我只是担心事后安广厦的同党对先生不利,还请先生不要怪罪。”
“王爷多虑了,”太升说道:“我只是在想,既然宁王已经造反,不知朝廷,又会如何应对呢。”
“老夫正想听听秦总管的高见。”
朱厚熜说道:“宁王叛军,意指南京,南京城原是我大明旧都,要是给叛军占据了那里,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王爷放心,叛军绝对攻不下南京城。”
另外两人都惊奇地看着他。
“何以见得。”
“有乱臣贼子,自有能收拾他们的忠臣良将。”
袁宗皋皱着眉头:“秦总管说的话,怎么跟兵部王尚书说的一样,他也说他在赣南之中,留下一个人来,专门处理此事。”
“哦,王琼说是哪个人?”
“赣南巡抚,王守仁。”
谈话的后半段,就没太升什么事了,说完了当初怎么对付安广厦的细节,袁宗皋也询问了他一些应对宁王的策略。但关于宁王是怎么被打败了的事,太升也都是从书上看来的,于是能说的就说,自己都说不明白的,就闭口不提,扮作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
这番操作下来,袁宗皋就更佩服他了,毕竟侃侃而谈之辈很多,像他这样还能保持一些‘神秘’的可就很罕见了,三人再谈一阵之后,朱厚熜便让太升先退下,他跟袁宗皋还有一些王府的事宜要谈。
没了跟前跟后跟屁虫,太升也乐得清静,想去找茵茵,但离了承运殿后,逛了一圈王府都找不着,问了筱云,筱云那丫头也不知道茵茵去哪了,现在她自己都忙着跟新来的小白脸下人玩,没工夫招呼自己。
出王府也不知道干嘛去,太升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无趣,就算没人跟着自己也是没地方可去,还是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里休息了。
一直半睡半醒地待到深夜,只听到房门悄悄推开,幸亏自己白天睡得多,大半夜的还醒着,借着门外月光看那人是一副女子的装扮,极是眼熟。
那女子踮着脚合上门,小心走到床边,携带着一股清新的芳香,这股香气太升再熟悉不过,趁那女子还没坐下,一把爬起,将她抱在自己怀里。
“好啊你,亏我白天找你找了那么久。”
那女子正是茵茵。
太升看着茵茵的表情不太对,仔细一看,却见她哭得是梨花带雨满脸都是泪痕,心里满是疼爱跟惋惜。
“怎么了你,我抱疼你了吗?”
茵茵勉强止住啜泣。
“太升你快跑,殿下跟袁大人,他们要杀了你,你快跑。”
茵茵推开他的手,太升跌落在床上,半天回不过神来,耳边嗡嗡地重复着茵茵说的话。
你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