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升这时候才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叫步虚谷的汉子,这人面容白净,看着不过二十岁,但是生得孔武有力,一双大手长脚,肩背腰膀浑身都是肌肉,看起来壮得能打死一头牛。
“你快起来,起来说话。”太升说道,“这位大哥,我刚才只是给了你几个粗馒头,你不必如此。”
见那人不回答,太升无奈说道:“这位大哥,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先生是好人。”
太升摇摇了自己的手铐脚镣说道:“我是一个流放充军的犯人,你要怎么跟我?”
“先生既然要去充军,那我也去。”
这人有些胡搅蛮缠,太升觉得这古代的奴性确实可怕,自己只是随便送了几个馒头,就换回来一个活生生的人,要换在平时自己都不太乐意做这种人口贩卖的生意,何况现在他连自己都搞不定,路上带多一个人,又不是去游山玩水。更何况这人生得一副小白脸的样子,自己生平最讨厌的就是比自己帅的人。
“你要跟我去充军,那你的媳妇女儿咋办?”
“女儿?”步虚谷愣了一下,说道:“那不是我的女儿,她们只是我在路上撞见的一对母女,我见她们有些可怜,所以路上就照料了一阵。”
饿着肚子还愿意把吃的给别人,这人是有点傻还是好得过分,秦太升笑说道:“那你才是好人,比起你,我只是恰好有些银子,做了个容易的好人。”
秦太升叫人再送来一直杯子,斟满酒后端到步虚谷面前,说道:“听着,这位大哥,你可能误会我了,今天要送你们吃的那个人是那位老先生不是我。”
太升指着后院的老先生,步虚谷看了一眼,说道:“我知道。”
“你要报恩,你找他去,我只是做了个顺水人情,况且我现在是戴罪之人,路上多个人多有不便,你是大好男儿,不必给人为奴为婢。江西战乱,正是用人之时。你要是丢了家园,就去把它夺回来;你要是失去至亲挚友,就为他们报仇雪恨。男儿当保家卫国,护我河山。比起我的些许恩情,外面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你我饮过这杯酒,就当是相识一场的缘分。”
步虚谷听罢端起酒饮尽后说道:“既然先生不愿我跟随帐下,我也不敢勉强,就此别过。”
说完放下酒杯,稍一作揖,连踏几脚,外面明明下着雨,却都没落到他的身上,他跳到树下之后,飞一样的消失了。
太升早猜到他身手不错,但没想到居然还是个练家子。
“男儿当保家卫国,,小兄弟这番言论,真可谓振聋发聩。”
后院中的老先生,此时好像对太升有了些兴趣。
太升正想着一个人喝酒也是气闷,提起酒壶,拿着两只酒杯走到后院。
后院的那个老先生现在看来脸色更是蜡黄了,看着就像是大病一场,有气无力的模样。那老先生听见后边来了人,眼神一转,看向秦太升。
太升被他这一眼看得连后退几步,这人虽然面黄肌瘦,但眼神极是锐利,精光内敛,一双眼睛像是已经看透了世间所有事,太升被他瞧上一眼,只觉得遍体生寒。
那老先生见来者是个戴着手铐脚镣的十来岁少年,只是稍微打量一番,随后又是望向面前那片竹林,不发一言。
“晚辈斗胆,相与先生喝一杯,不知先生可有雅兴。”
那老先生稍稍往旁挪了一些,让出些位置来,太升于是在他身旁坐下。
“就凭小兄弟刚刚那番话,就值得老夫敬你一杯。”
太升给他倒了一杯酒,说道:“就凭先生刚刚出手制止流民与店家的争执,避免了一场灾祸,先生见机之快,处事之果断,晚辈敬你一杯。”
太升喝了酒后,那老先生端起酒杯,但确实将酒在地面上。
“这杯酒,老夫就先敬给故人了。”
原来他一直在这边发呆,是在思念故人,也不知道他说的故人,是男是女,是他的挚交好友,还是结发妻子。
“我这位故人,是前几日在江西过世的。”
又是一位饱受宁王之乱的人,太升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又给他斟满了酒,自己手中那杯,也倾倒到泥土中去。
“我也有几个认识的人,在此次战乱之中丧命。”看那老先生疑惑的模样,太升解释道。
他心中想的,是那些为了平定安广厦所牺牲的人。
“说来好笑,晚辈这身行头,也是多得战乱所赐。”
太升举手抬足,手铐脚镣就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那人是知情识趣之人,听到太升神情失落,也就不再细问了。
“只是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因此受苦了。”
“小兄弟放心,宸濠之乱,不消三月便会平定。”
秦太升吃了一惊,他记得史书上说的,宁王叛乱,只撑了一个多月就被平定了,自己是因为来自未来所以知道,那这个面黄肌瘦的老人又凭什么会知道。
太升当下也是疑惑,故意扮作不动声色:“说的是,说的是,先生请酒。”
那老先生见太升没半点质疑,反问道:“小兄弟也觉得叛军无须三个月就会溃败吗?”
太升说道:“宁王叛军,只是盘踞江西一带,但叛军多由强盗流贼组成,宁王亦不得民心,此次只是他们心中有鬼,误解朝廷警诫,仓促用兵,这般乌合之众,还妄想拿下南京城,简直痴人说梦。”
“那依小兄弟之见,我们应该在何处用兵,迎击叛军呢?”
“先生有此一问,想必也是有答案了。”
那老先生趁着二人酒杯里的酒都还没喝完,说道:“那不如我们各自写下答案,再比较一番如何。”
于是二人蘸着酒水,在椅子上写下答案,两人人同时揭开,那老先生写着‘南昌’二字,见太升那边,也是歪七扭八地写着同样的地名。
二人又是大笑着喝起酒来,太升心中对这人暗暗佩服,自己是仗着未来宁王在南昌兵败的历史资料才写下的南昌,但这人完全适凭着自己的推断,用兵审时之高明,着实令人生畏。
也不知道这人是谁,太升正想要问,却见那人又将一杯酒泼到地面上。
怔怔地指着面前那片竹林,说道:“你看见了什么?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太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面前只是几根稀稀拉拉的竹子,说是竹林都已经是抬举他了。
“晚辈后生,眼拙勿怪,我只是见到几根竹子,”太升说道,见那人无动于衷,又问:“不知道先生见到的又是什么。”
那人有些神神叨叨,说道:“以前我听人说以小见大,从最小的事物中,能见到最大的真理,就算是这几根竹子里,都能见到世间本质。”
雨已经有些变小的意思了,太升看这人还真有些痴症的样子。明朝别的不多,二愣子倒是不少,那些喜欢以身殉国并以此为荣的读书人,多少都有点痴症,这种人是典型的脑子一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
但看着这老先生刚刚的言论跟对时局的分析,又感觉他不像是这种人。
太升平时最不耐烦这类空话,就跟现实社会中,明明只是一片平常的读物,冠上一句根据作者生平描述,就变成了真知灼见;明明只是一部普通的电影,冠上了家国情怀,加上了人文关怀,就变成了集体高潮;明明只是一份普通的物品,冠上了环保健康的名号,明明用着更不方便更累赘了,但能堂而皇之地卖出之前乃至数倍的价位。
于是他说道:“废话,我倒是觉得竹子就是竹子,雨就是雨,见到什么见不到什么都是人心演化出来的真理,其实哪有那么多真理,只不过是人想见到什么,就说什么是真的,就将这些原本只是几根简单的竹子套上了清雅的美名,明明只是一场雨,就说成是什么天降恩泽,殊不知对有瓦遮头的人来说是恩泽,对流离失所的人来说是雪上加霜。所以雨就是雨,竹子就是竹子,见到什么,就是什么;我是什么,他们就是什么;只需遵从内心与眼前,又何必生搬硬套给他们床上一层漂亮但空洞的衣裳。”
此时正好云收雨歇,天空突然放晴了。
太升自知说过了,于是赔礼说道:“小子无礼,言语冲撞,还请先生见谅。”
谁知那老先生发了一会呆之后,竟然激动得快哭出来,说道:“小兄弟这番话倒是十分有趣,深得我心,不知可否告知姓名,以后再请讨教一二。”
太升也不敢怠慢,戴着手铐的手恭敬行礼道:“晚辈秦太升,两广出身,敢问先生大名。”
那人抬头望天,见天晴之后,又甩了甩衣袖的雨水,说道:“老夫是绍兴府余姚人士,姓王,名讳就不便与小兄弟说了。”
这时有人急匆匆跑了进来,走到后院见到戴着手铐的太升之后愣了一下,附耳到那老先生身边说了什么,神情极是恭敬。
太升看那人是一副当地的渔民打扮,看着有些像先前白天时自己在河边见到的那些人。
那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就退下了,太升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有些奇怪。
那姓王的老先生说道:“小兄弟,你这样盯着我这位家仆,你们可是认得啊?”
“没有,只是,我们先前在河边渡口,见到几个奇怪的船家,看着跟王大叔的家仆有几分相像。”
“哦,那些船家可是一直在河边来回徘徊,但就是不捕鱼,也不摆渡?”
“大叔怎么知道。”
“我自然知道,”王大叔微微一笑,说道:小兄弟你我能在各自落魄时遇上,终归是一场机缘,你我聊得也是投缘,不如你别叫我大叔,我也不叫你小兄弟,你要是不嫌我年纪大的话,就叫我一声大哥如何?”
太升皱着眉头,想了想,没有答应。
“小兄弟莫不是真的嫌我年纪大了吧?”
“晚辈不敢,”太升说道:“只是,只是以前我叫他们做大哥的那些人,下场都不太好。”
于是他将自己与肖百利与安广厦的事和盘托出,至于涉及到兴王府的,自然都是略过了。
王大叔听完哈哈大笑,说道:“既然你有这个隐忧,那我也不便勉强,那不如这样,你我虽是兄弟之,却以叔侄相称,你看这样可好。”
太升立马跪下叫到:“小侄秦太升,见过叔叔。”
“起来起来,你我虽称叔侄,但如兄弟亲友一般,不必如此多礼。”王大叔说道:“既然你叫我一声叔叔,那我这个做叔叔的也不能白占这一声便宜,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叔叔请说。”
“你要小心那两个衙役,”王大叔低声说道:“历来流放充军的犯人大多客死异乡,不是因为劳役。而是死了在押解的路上,我看那两个衙役,可能早就想对你下手了,你要多加小心。”
太升听他这么一说,背脊一阵发凉,他倒是没想到这一点,说道:“不会吧,他们这一路上对我极为客气,就连枷都给我取了。”
王大叔摇摇头说道:“贤侄虽是聪明,但毕竟涉世未深,不知世间险恶,他们愿意给你摘枷,就是想你趁你没有戒备动手。我看他们今天想要渡河,就大有在船行至深处时,将你杀害后抛尸河中之意。”
太升听得全身乏力。如果真被王大叔言中,自己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逃过一劫,但自己下一次又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运气。
“他们,为什么……”
“有的只是为了方便,犯人意外身死之后,他们就不必长途跋涉押解犯人到流放地受刑,也有一些是受人所托,贤侄可想一下自己有什么仇家?”
太升回想起被判刑那天,朱厚熜在凉亭送自己,当时这两个衙役被刘泉带去了一边,难道是刘泉?不对,刘泉没有必要对自己落井下石,他只是依照自己主子的吩咐办事,所以指使他的人应该就是……
太升不禁悲从中来,临行前刘泉那个复杂的眼神,自己还以为是他的感激,没想到是因为他不得已遵从主子的安排买通了这两个衙役要杀了自己。
现在但愿朱厚熜念在他以往的功绩上,能兑现承诺,真的给茵茵筱云她们一些好日子过吧。
“贤侄如果担心的话,不如就跟随老夫一行离开如何?”
太升心灰意懒,摇了摇头说道:“承蒙叔叔关心,不过不要紧,我就是戴上一副重上十倍的枷,他们想要害我,也没那么容易,叔叔另有要事,小侄也不敢多劳叔叔费心,喝过这杯酒后,我们便有缘再见了。”
他的家仆从刚刚来汇报完后,就一直在店铺门口等候,明显是还有什么事情,自己这位新认识的叔叔,看着就不是等闲之辈,自己也不能被他看扁了,要是连那两个醉酒的衙役都收拾不了,还要受人庇护,那只会令人笑话。
“贤侄好胆识,那老夫也就不勉强了。”
两人共饮一杯,随即相拥告别,王大叔一挥衣袖,转身离去,那潇洒的模样,与之前呆坐在竹林下的样子判若两人。
只见王大叔换上另一套行头,骑马赶至渡口。
“大人!”那家仆说道:“叛军已离去,我们还是从水路出发吗?”
“不,他们可能还会继续搜寻我的踪迹,我们从陆地出发,沿路你继续找几个人散播消息,就说我已投河自尽。”
“那大人,我们是要去哪?”
“回江西,与宁王决一死战!”
“是,巡抚大人!”
一骑绝尘而去。
太升还不知道,此人正是将要打败宁王的南赣巡抚,明朝心学集大成者——王阳明。
在宁王造反之前他逃了出来,但留在江西的其他官员好友就已殉道,沿路上宁王派下不少人来搜查他的踪迹,先前太升等人见到的那几个船夫就是宁王派来的奸细,而王阳明故布疑阵,宁王的人找不到他的踪迹,又接连听说了他的死讯,都纷纷撤走。
此时宁王军声势浩大,王阳明除了孤身一人之外,没有任何一兵一卒。但他说的没错,宁王很快就会败在他的手上。
此时的王阳明还在回味着刚刚跟秦太升喝的那壶酒,虽然酒味粗劣,但他却品出了更为醇厚的滋味。
他心中暗道:时势造英雄,暴雨肆虐之后,就会有很多小竹笋,按捺不住要冒出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