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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阴影
    穗岁早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了,只是待到睁开眼睛时,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了。

    窗柩前的案桌上,银烛台上的蜡烛燃烧着,火苗子在虚空内轻轻的摇曳。穗岁怔怔的看着蜡油滑下,火苗子轻轻的噗嗤了一下,随即扑闪的更加厉害。

    穗岁抱膝坐在床上,看着纱幔外的空间,恍惚间记忆开始闪回。

    是什么呢?

    消毒水的气味似乎萦绕在穗岁的鼻尖,她幽幽的抬眼看去,眼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一个男人懊恼着坐在铁质椅子上,不时的捶打着自己的头,而自己则洋溢着笑意坐在边上,满心欢喜的期盼着,期盼着自己的妈妈给自己生一个弟弟或者是妹妹。

    她有些不懂自家爸爸,生孩子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要哭呢?

    那时候的她不明白,不知道高龄产妇生育孩子是多么的艰难。她也不知道,其实自己妈妈的身体并不适合生育了,但是在她再三表达对弟弟妹妹的喜爱之后,她的妈妈怀孕了。

    那些日子似乎总是往医院跑,每次妈妈总是会惨白着脸安慰自己,也会让自己抚摸她的肚子,感受未来的弟弟妹妹。

    穗岁轻轻的抽泣一声,后来的结果是什么呢,她怎么好像忘记了呢。

    哦,妈妈拼死挣扎,生下了一个弟弟,她好高兴呀。可是妈妈在病床上没多久,她就看到了血色从被褥下滴落在洁白的地板上,血色在白色的地板上绽开一朵好看的花,就像是……梅花。

    就像是梅花一般好看,后来,妈妈怎么不说话了,她闭上眼睛了,永远的闭上了。

    “姑娘,姑娘可是醒了?”

    陡然一道声音从外面帘子响起,紧接着有人掀开帘子进来,穗岁一惊,思绪瞬间回来了。

    “红袖姐姐、”

    穗岁轻声回应,带着鼻音的软语从她口中溢出。红袖一听便觉得不好,掀开帐子便瞧见了穗岁殷红的眼角,以及眼睑上挂着的泪珠。

    “姑娘,你怎么哭呢?”红袖又惊又怕的询问,拿出手帕擦拭着穗岁的眼泪,“可是做噩梦了?”

    穗岁看着询问自己的红袖,是那么的温柔。突然肚中传来咕噜噜的声音,穗岁一怔,睁大眼睛,随即快速的抬手捂住自己的肚子,在抬眼便瞧见了红袖揶揄的眼神。

    “红袖姐姐,我真不是因为饿了才哭的。”

    红袖看着自家姑娘这番模样,反倒是觉得有些欲盖弥彰了。但是瞧着穗岁羞恼的神色,又敷衍道:“好,奴婢知道了,咱们姑娘不是因为饿着了才哭的。”

    穗岁看着红袖的脸色,见她仍然忍笑,顿时不满的撅起嘴唇,闷闷的开口,“我真的不是因为饿了,我是因为……唉,算了,不说了。”

    “姑娘怎么不说?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红袖在边上询问着,穗岁一撇嘴,生着闷气。

    “我就算是说了,只怕是红袖姐姐也不相信,那我就不说了。”

    红袖只当她闹情绪,来到外间,轻声呼喊了一声,顿时绿昙便进来了。

    “姑娘醒来了?”

    红袖轻轻颔首,“快,把温着的吃食拿上来吧,刚才姑娘都饿哭了。”

    “我不是因为饿了才哭的。”

    穗岁在内间大声的喊着,红袖轻笑一声,“快点,姑娘怕是饿的受不了了。”

    绿昙轻轻颔首,转身便出去了。红袖进来,看着撅起嘴唇的女孩,安抚般的说道:“行行行,咱们姑娘不是因为饿了才哭的。姑娘,穿件衣服起来吃吧。”

    穗岁任由红袖伺候着穿衣,先前醒来时候的伤感已经不见了。她满心满眼的都是想要改变红袖的想法,自己真的不是因为饿了才哭的。

    穗岁屐着鞋子来到外间,刚刚在圆桌前坐下,绿昙便带着青禾提着食盒进来了。

    两人快速的将吃的东西摆在桌子上面,穗岁看着满桌的菜,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去,瞠目结舌道:“两位姐姐,我能吃完这么多么?”

    绿昙一愣,含笑道:“姑娘今天那么久没有进食,想必是饿得很了,反正这些吃食都是大娘子亲自准备的,都是姑娘平日里喜欢吃的。”

    穗岁被桌子上的菜勾起了馋虫,拿起筷子便准备自己夹菜,红袖急忙拿起公筷准备为她布菜。

    “不用伺候,我自己来。”

    红袖放下筷子,静静的站在边上。穗岁胃口大开,快速的吃着,索性她如今是个孩子,就算是吃的粗鲁些,也没人会斥责,说不定还会夸奖她胃口好了。

    “姑娘慢些吃。”青禾捧上一盏茶水过来,穗岁有些意外,这青禾开窍啦?

    从前青禾刚来到她身边的时候,是和另一个女孩子一起的,但是青禾胆子小,性子弱,经常是被穗岁忽略的那个。反倒是另一个蓝鸳,做事说话都比她稳妥。学起东西来也是非常的快速,并且自己还是个刻苦性子,这样一比较,青禾便被衬托的更加渺小了。

    穗岁意外的看了眼青禾,随即扭身看向红袖和绿昙,见她二人脸上皆是笑意。

    “青禾转性呢?”

    红袖看了眼双手不停捏着衣角的青禾,暗暗的发笑。

    “最近青禾也是很刻苦了,不仅跟着蓝鸳一起刻苦练习,还时常向管事妈妈们询问请教了,如今一个月下来,总算是没有从前那么胆小怯弱了。”

    穗岁有些惊讶的看向青禾,青禾见穗岁看向她,脸上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穗岁笑道:“青禾,你这样就很好呀,你看你笑起来,多好看。你往日胆小,只知道躲在红袖姐姐和绿昙姐姐的身后,其实如今你这样,就很好呀。”

    “是了,姑娘说的极是。青禾,你瞧,姑娘都夸奖你了。”

    青禾咧开嘴笑,随即又觉得自己笑的太憨傻了,急忙抑制住笑意,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道:“其实,这都是蓝鸳的榜样做的好,还有就是红袖姐姐和绿昙姐姐不嫌弃我粗笨,管事妈妈们也肯指导我,我这才进步了。”

    穗岁一笑,觉得肚中似乎已经饱了,但是就是还想吃些,随即又夹起一个鱼肉吃了起来。

    她吃的间隙,囫囵道:“其实这样就很好,你与蓝鸳互相进步,互相激励,这样就是最好的。你们都是母亲指给我丫鬟,咱们年纪又相仿,自然会更好相处的。只要你们做事勤恳周到,我这里都有你一席之地的。”

    红袖与绿昙对视一眼,脸上皆是笑意。

    “咱们还真是八辈子积福了,能伺候咱们姑娘。”

    青禾在边上傻笑道:“我也觉得咱们姑娘真好,若是别的王公贵族家里,有我这样粗笨的丫头,别说是去伺候家里的小姐了,只怕是做洒扫,做杂事,烧火丫头都不够格了。”

    穗岁笑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带着一丝忧愁的看向红袖,“红袖姐姐,之前红杏说,大嫂嫂要你过去……”

    还不带穗岁说完,红袖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姑娘,奴婢绝对没有那个心思。奴婢这些日子,根本就没有见到大公子,不曾做那些轻浮式样,奴婢不知道大夫人为何会这样。”

    “红袖姐姐你快起来,我没有想要质问你,也不是训斥,就是询问一下。”

    身边的绿昙帮腔道:“姑娘,红袖说的话倒是没错,她每日里不是和我在一起,就是和青禾在一起,要不然就是和管事妈妈一起,根本就不会做那些事情。”

    穗岁轻吁一口气,“你们快起来,快点,别让我生气。”

    红袖和绿昙缓缓起身,穗岁将筷子放下,接过青禾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嘴。

    “我只是询问一下,红袖姐姐性情好,样貌也好。大嫂嫂看上了也不是不可能的。被主母看上,若是过去做小娘,那也挺好的。起码大嫂嫂的为人,咱们是可以放心的。她不会故意刁难磋磨人。”

    红袖急切的想要辩解,穗岁转过话头道:“只是红袖姐姐到底是我房里的人,我私心里想着的,肯定是不想让红袖姐姐给人做妾,即便是自己哥哥的妾室,我也是不想的。与人为妾,怎么抵得过做正妻。我对你们,都是这样想的。”

    红袖微愣,随即躬身道:“姑娘,大公子确实一表人才,是个难得的郎君。但是奴婢知道自己的身份,从不曾逾矩,也不曾有过那荒唐念头。而且奴婢,已经有了心上人。”

    穗岁一愣,有些没想到,“你有心上人呢?是谁?”

    红袖羞红了脸颊,在烛火下看去更加显得少女娇媚,只见她眉眼带羞的回答道:“是唐妈妈的小儿子,他待我很不错。”

    穗岁呢喃着,随即拍手称赞道:“哦我记得,听说现在已经是外院管事的了,”

    红袖轻轻点头,“是,奴婢想求姑娘的恩典。”

    穗岁轻笑一声,“傻姐姐,你这那还用得着我的恩典呀,只怕过不了多久,唐妈妈便会亲自求母亲的恩典了。到时候我替红袖姐姐添上厚厚的一份嫁妆。”

    穗岁有些感慨,看着红袖满脸的笑意,在心底暗暗的发笑,这个世界上的女子,也并不都是向往荣华富贵的。还是有人看的清,有人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得亏了这个是庆历年间,这个时候对于男女大防并没有其他朝代的严重,女子也并不是非要围着女红针线,琴棋书画来。

    马球,捶丸,插花,品茶,每一样在她看来,都是雅致不俗的。

    她拍拍肚子,站起身露出一抹满足的笑意,“我吃饱了,撤了吧。”

    几人速度极快的忙活起来了,不一会桌子便收拾出来了。穗岁看着众人,挥挥手道:“行了,折腾了这么久,你们都下去吧,各自歇着去吧。”

    穗岁径直朝着床榻走去,自己伸手将外衫脱下,打了个哈欠便上去歇着了。不一会,她便陷入了沉睡中。

    红袖和绿昙进来便看到这一幕,两人相识一笑,上前将薄被盖上,歇了蜡烛才缓缓的退下。

    这一夜,穗岁睡得并不安稳。梦里的血腥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味,充斥在她的鼻口心肺间。一股无端的恐慌袭来,下一秒场景变换。

    手术室的灯不知道亮了多久,下一秒,指示灯倏的灭了。抱头的男子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来,僵硬的走了两步,手术室大门打开,医生推着病床出来。

    洁白的布盖在上面,男子呜咽着出声,下一秒又生生的抑制住了哭声,拳头紧紧地握住,他一下跌坐在地上。边上的女孩,不明所以,上前轻轻的推着男子。

    “爸爸,你怎么啦。快起来呀,你快起来。”

    男子回神,突然伸出手狠狠地将女孩一推,瞬间女孩跌倒在地上,眼泪哗的一下滚落下来,有些不明白自己爸爸是怎么了。

    哭声响起,男子这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急忙将女孩拥入怀中。

    场景再次变换,男子变得苍老了,在厨房忙活着,从卧室内走出来一个女子,约莫二十多岁的样子,利落的长发被打理成波浪形状,发丝一丝不苟的披在背后。女子身上穿着干练的职业装。

    她一边穿外套一边来到餐桌前,囫囵了两口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苍老的男子从厨房出来,头也不抬的说道:“今天给你安排了相亲,记得去。”

    女子一顿,低头闷闷的说:“我不去相亲。”

    “你不相亲,倒是给我带个男朋友回来呀。难不成你打算一辈子不嫁人么?你都二十七了。不能在拖了。”

    女子依旧闷声说道:“我说了我不去,你们谁爱去谁去。”

    女子快步的朝着门口走去,苍老男子气急,气急败坏的说道:“你是女孩,你不结婚,你弟弟还要结婚呢。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你弟弟考虑吧。”

    走到门口的女子一顿,拿包的手硬生生的停在半空中,她身形微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时,另一间卧室打开,一男子从房内走出来,看着这一幕,撇撇嘴的附和,“是呀姐,我和潇潇都说好了,就等着你……”

    女子不想在听,奋而拿起自己的包,直直的走了出去。

    女子来到门外,久久不能回神,然而还是觉得委屈的很。

    穗岁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这一幕,没有任何的表情,仿若看着别人的故事一般。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的从眼眶内掉落。

    她怎么能不落泪了,那不是别人的故事,那是她呀。

    场景再次扭曲。妈妈半阖上的眼睛,紧紧地锁定着她。那眼眸内,似乎是怨,似乎是不甘,似乎在怒骂。如果不是她执意想要个弟弟妹妹,妈妈也不会冒险怀孕,更加不会丢了性命。

    妈妈的脸出现在眼前,嘴唇一张一合,眼底满是愤恨之色。穗岁害怕的往后退却,摇着头呢喃自语。

    场景再一次的变换,古色古香的房间内,妇人轻阖上眼睛,房内一片寂静。产床上一片湿漉漉,血色似流水一般从床上褥子里流下来,潺潺声传入到穗岁的耳里。血水越来越多,慢慢的蔓延至地上,以及自己的脚下。

    穗岁紧紧地看着那妇人,是自己这个世界的嫂子。她不在是平日里见到的温和从容,带着愤恨不甘,眼睛紧紧地盯着穗岁,似乎在说什么,又似乎没有说什么。

    时空仿佛被无限拉长,去世的妈妈,难产的嫂嫂,一一浮现在眼前。原来生孩子竟是这么可怕的事情。

    她一步一步的往后退,希望逃离这里。

    然而那血色却似有灵魂一般,紧紧地跟随着她。她惊恐不已,尖叫着。

    阳光从窗柩内穿过,洒在室内地面上。新换上的新鲜花卉也散发着香味,不一会,整个室内就充满了花香。

    红袖叮嘱了外面洒扫的女使轻点,这才缓步进内。

    她抬眼看向内间,似乎没有什么动作。随即询问道:“姑娘还没有醒么?”

    蓝鸳和青禾对视一眼,纷纷摇头。随即两人继续做着自己手里的活,红袖掀开帘子,轻轻的进来。刚走了几步,却恍若听到了什么,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大步打开帘子,穿过屏风来到了床榻前,却见床榻上的人紧闭双眼,口中呢喃着什么,双手双脚不断的挥舞着。

    红袖一惊,心道可能是做噩梦了。

    “姑娘,姑娘。”

    她才轻声唤了两句,却见穗岁猛地坐起身子来,额头的汗水浸湿了头发,脸上是湿漉漉的。她喘着粗气,眼神惶恐不安的看向周围,似乎是想要确认周围的环境。

    “姑娘,梦魇了?!”

    “红袖姐姐,给。”蓝鸳端着茶水递上,红袖接过,“姑娘,喝点水缓缓。”

    穗岁喝了好几口的水,感觉浑身黏糊糊的不舒服,她扭动身体,嫌弃的表情溢于言表。

    “姑娘出汗了,先沐浴更衣吧。”

    青禾在边上提议着,蓝鸳听闻这话,立马躬身道:“姑娘,奴婢先出去准备了。”

    青禾看着蓝鸳离开,有点羡慕她这行动力。穗岁平复了一下心绪,眼神左右飘忽不定。

    红袖看着这副神情,转而吩咐青禾了什么,青禾一听,急忙点点头,随即蹬蹬蹬的跑出去了。

    红袖伸手将穗岁搂住,轻声安慰着情绪,待到蓝鸳再次进来,才抱着穗岁往浴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