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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回 嵇康之狂
    玉面神尼面色凝重,沉吟良久,方抚琴而奏,金玉之音,铿锵不绝,此乃十面埋伏,描绘楚汉相争,汉军困楚军于垓下。

    于琴声中可见两军决战,声动天地,瓦若飞坠。仔细品味,可听到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突然间琴声低吟,乃至沉寂,过了很久,琴声又起,哀伤怨恨之气弥漫天地,为楚歌声。继而听到楚霸王项羽悲歌慷慨之声、告别爱妾虞姬之声,铿锵中夹着缠绵,奋勇中带着悲怨,刚强中展露出绝望项王突围后有追骑声,至乌江有项王自刎声,汉兵蹂践争项王声

    此曲原是琵琶曲,玉面神尼于数载前偶然得了高人改编的琴曲,勤加练习,终有大成,代表了她琴艺的最高境界,果真不同凡响。

    听琴的人刚开始神情激奋,继而紧张、惊恐,最后涕泣俱下,哀恸莫名。

    窗外阳光晦暗,屋后流水呜咽,只觉天地荒芜,鸟兽无踪

    良久,苏威掷杯于地,悲怆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何以帝王将相为刀俎,平民百姓为鱼肉刀斧加身,理应起而相抗。我等士人,不替百姓请命,却于此精舍清谈,悲哉哀哉”

    “哼,哼,”玉面神尼冷冷道“输了便是输了,何苦装出圣人样貌,悲天下之不可悲,怨天下之不可怨你我都是凡人。士人也好,百姓也好,自古皆是弱肉强食。不如随我修道,机缘巧合,也许能练成长生不老之术,自是逍遥世外,无拘无束。”一双凤眼觑定苏威。

    苏威激昂道“却不能未试认输,且让我奏一曲,你听着”便奏了广陵散,哪知才奏了3、5个音,“嘣”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苏威长叹不已。

    “老婆子”忽听堂后一人断喝“要我等加入你的门下,我第一个不答应”

    “我不答应”

    “我也不答应”

    众人循声望去,不禁忧心,原来是苏夔、杨广、程铁牛三人。

    苏夔手中提着一坛“桃花醪”,时而举起狂饮一口,两颊通红,头发凌乱,一双醉眼在玉面神尼脸上游弋,真真是“举觞白眼望青天”。

    玉面神尼大怒道“小醉鬼输便是输了,为何言而无信苏无畏教得好儿子,这般懵懂,岂不让人耻笑”

    “喂,不可辱我爹爹”苏夔喊道,朝玉面神尼啐了一口浓痰。

    苏夔狂怒不已,啐这口浓痰用了全身力气,径直朝玉面神尼脸上飞去。

    这等污秽之物,宋晓杉既不能接也不能挡,急切间抄起一只茶盏扔出去,正好接了那口浓痰。那痰在盏中滴溜溜转了数圈,又飞出来,却拐了一道弯儿,朝程铁牛面门砸过去。

    苏夔、杨广俊逸风流,聪颖不凡,是她心爱之人,故此不跟他们为难;程铁牛原本扎着两根朝天髻,被她削掉了一根,甚是滑稽可笑,加上黑皮糙脸,蠢笨如牛,便起心要羞辱他。

    程铁牛正端着碗喝酒,那痰“啪”的一声,落到碗中,待程铁牛反应过来,痰和酒都进了肚中。

    程铁牛“咦”了一声,觉得酒不对,却不知是玉面神尼作崇。

    “老婆子原来我还叫你神仙奶奶,却如此龌龊吃我一剑”苏夔见玉面神尼辱了自己兄弟,便拔出腰间短剑,要拼死报仇

    “夔儿”苏威惊呼他学富五车,见识超人,兵家剑道,无理不通,无法不晓,却偏偏未曾修炼武艺,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就要伤在玉面神尼手下。

    “道尊手下留人”玉儿腾跃而起,一把拉过苏夔,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落到一丈之外。饶是如此,手腕上却挨了玉面神尼一剑,鲜血淋漓,洒在地板上。亏得玉面神尼并不愿取苏夔性命,只是要让他吃些苦头,故此玉儿腕上的伤并不严重。

    “宇文公主,”苏威感激道“敷上这黑玉散,皮外之伤几个时辰便可愈合。”冷冷地对玉面神尼道“今日算我等输了,九天玄音即刻奉上。待我默写了琴音剑气谱,也奉给道尊。只是收我等为徒之事,我等绝不相从道尊如果相逼,在下立马刎于你面前”

    “爹爹,”却听得苏夔激情喊道“神仙姊姊怀中有嵇康著的广陵散曲谱,我偷偷地拿来瞧了一瞧,果真是神仙之作,胜过缪传的伪谱何止100倍、1000倍。我在心中操演了一遍,也就有一、两个地方不得其解,这一生气,我心中倒明白了。原来人不到极癫极恨不通大义,不到绝地绝境不晓生死。只有无法无天、无生无死、无琴无谱方能奏出此神曲。请爹爹让我一试。如果输了,我来当她的好弟子。”

    苏夔摇摇晃晃走到堂前,并不瞧玉面神尼一眼,用身子顶了顶她道“且让一让,我来试奏嵇康所作之广陵散。神尼如果怕输,不让我奏也罢。”

    “哼”玉面神尼拂袖离开琴桌,站在一旁。

    芈正急忙喊道“公子且慢,且让我接好琴弦。”

    苏夔挥手道“只6根弦足以,便一根弦也能奏得”大大咧咧在矮凳上坐下,却够不着古琴。没奈何,只得站着,倒很合适。打了个酒嗝,长啸了一声,叹道“聂政呀聂政,古人不懂你,唯嵇康懂你;嵇康呀嵇康,时人不懂你,唯苏夔懂你”真是“酒后高歌且放狂,眼前闲事莫商量”散开发髻,扯落衣衫,袒胸露腹,放浪形骸。

    据说,嵇康一直没有将广陵散传授与他人,最后一次奏广陵散是在刑场之上。当时,嵇康的好友吕安被其兄诬以不孝,嵇康出面为吕安辩护,权臣司马昭的心腹司隶校尉钟会乘机构陷,判处嵇康死刑。嵇康清楚,自己因为忠于曹魏,不愿意依附司马家族,早就被司马昭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编造的理由又如此牵强。

    苏夔想象嵇康在刑场上从容不迫、举杯饮酒的模样。在那尔虞我诈、斗富逞能、乌烟瘴气的世俗里,犹如一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绽放出生命的质朴与辉煌,真是丰神俊彩、举止适逸。

    三千太学生身着长袍广袖,黑压压跪在朝堂前,向朝廷请命,要求赦免嵇康,更要求拜嵇康为师。

    整座都城都在叙说嵇康的故事,都在传颂嵇康的品德。

    那几个拨弄是非的小人,操纵朝政的权臣,在这汹涌如海涛的舆论场中瑟缩、惊恐,生出更多的嫉妒与丑恶。

    嵇康坐于高台,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他那飞扬激荡的生命就要结束了,他并不害怕,更不后悔。他觉得如果能怡然修道,将生命与天地浑然一体,这是人生的;从容赴死,诠释生命的本质与品行的高洁,洒一腔热血而感召人心,这也是人生的。他以他的死,验证这世界的丑恶;他以他的死,打动可以打动的心灵;他以他的死,作为最后的归隐他的生命结束了,精神的生命刚开始。这正像聂政,以死成就千古绝唱,成就真正的辉煌与永生。

    嵇康顾视日影,向兄长嵇喜要来了自己收藏的一架绝世古琴。虽然他的形体时常无状,他的琴却日日擦拭,永远清洁精致。

    这时,天暗下来,没有风,树和云一动不动

    苏夔年纪虽小,却一直痴迷嵇康的故事,一直仰慕嵇康的人格,一直钟爱嵇康的文章他以为,他是嵇康的转世。他的人生也一样要绽放出辉煌。他如癫似狂,将自己化作了弦上音符

    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音乐中,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地,依旧无人动弹、吭声。

    “道尊,原是你输了。”良久,苏威打破沉默道。

    玉面神尼不答。她在想,这唾手可得的胜利却被这么一个黄毛小儿打碎,自己实在是不走运呀从小到大,简直没有走运的时候不管自己多么努力,多么辛劳,怎么也逃脱不了失败的命运。唉,看来要光大无量宗,取代玄女宗,路漫漫其修远兮她有些丧气。不,不行不能听任命运的摆布。身体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叫喊。她摇了摇头,清醒过来。魔障呀差点让自己失去理智她喃喃地道“我输了,输了黄毛小儿竟然有这等奇才”她已经准备好了飞剑,一旦放出去堂上所有人将会变成尸体,然后化为血水,最后成为虚无这原本是剑道中人对付十恶不赦的奸人才用的方法,她已经用过多次,再用一次也增加不了自己多少罪孽她面露微笑,谦恭有礼“我将九天玄音送与尔等,将我这个女弟子也送与尔等,杨广愿意跟我走就走不愿意就留下琴音剑气谱我不要了,广陵散我也不要了”她便说边走,已经快走到窗边。

    “妖孽”突然,所有人都听到一个声音,中气充沛,令人神情振奋“尔非僧非道,非人非妖,却还有胆子来终南山中胡闹,难道不怕五雷轰顶吗”

    “师祖师祖”玉面神尼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五雷轰顶”乃混沌教惩处叛徒,清理门户的专用功法,也可用来抗敌。中此功法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万虫噬骨,万箭钻心,号泣不绝,经七七四十九天方死。宋晓杉为首徒的时候听师祖、师傅说起过此功法。此功法桃花峪已超过100年无人练成,只昆仑山中归隐的一个200岁的老道还会此功法。那老道一个人居住在雪山之顶,当时已经好几十年没有露面了。

    四周一片寂静,并没有他人的身影。

    玉儿瞧见了玉面神尼袖中的飞剑,站起身,剑指玉面神尼。

    “还不快去还不快去五雷轰顶来也”那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师祖饶我师祖饶我”玉面神尼跪倒在地,拜了3拜,突然爬将起来,纵身窜起,却一把抓住杨广的衣领,犹如拎一件玩偶,利箭般从窗口斜射了出去,刹那间消失了踪影

    事起仓促,屋内人个个目瞪口呆。

    等了许久,并不见玄女宗祖师爷现身。

    众人无计可施,叹息了一番,都觉得疲惫不堪。

    天色已晚,芈正收拾了一间上等客舍,安排宇文公主住下。

    半夜时分,玉儿突然惊醒,却见一个白无伤站在床前,待要拔剑,白无伤右手挥了挥,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推回卧榻。

    玉儿尖声叫道“你若用强,我便咬舌自尽”

    白无伤冷酷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似乎是讥讽,似乎是慈悲,也似乎别有用心。

    玉儿不等他开口,急忙喊道“你不要说,我不想听你说。你如果还是人,请快快退出我的房间”

    白无伤的笑意僵死在嘴角,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不仅对玉儿公主多余,而且对所有的人多余。

    他颇有些尴尬地挪了挪步子,想到过要翻窗而逃,但马上就制止了自己,一个大胆的念头已经蹦了出来。身随意动,嘴角再一次泛起笑意时,他已经坐在卧榻之上,弯曲着身子,左手搂抱着宇文玉儿,离她如花绽放的红唇不足一尺。

    玉儿的思想僵了,身子僵了,连眼睛与呼吸也僵了。

    她目瞪口呆地瞧着近在咫尺的这张陌生的脸,想不起自己该怎么应对,也想不起自己应该高兴还是悲伤,快乐还是愤怒。

    时间一秒一秒的流逝,他们保持着这种尴尬的平衡,都没有采取进一步的动作。

    白无伤幽幽地吁了一口气,觉得在自己与玉儿公主之间结了一块冰,一块不厚、透明但永远打不破、瞧不明的冰。

    他再一次感觉到了尴尬,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白无伤,是不是杀人如麻、从来不犹豫不动摇的白无伤。

    他压下那一块冰,嘴脸几乎贴在玉儿的嘴脸之上。

    冰依然存在,即便打破了它,也一样存在。

    这是一块虚无却坚硬如铁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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