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万雪和万云以为,坐月子闲在家里的日子会过得很慢,谁知一日日忙碌着,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八月底。
万云天天待在万雪那儿,照看甜甜小姑娘和她姐。
这日中午,万云给小孩儿喂温水的时候,万雪在里头擦身子,这鬼天气太热了,屋里热浪不断,只有两把蒲扇,摇得人手都酸,加上女人产后更容易燥热,动一动就是一身汗,没有风扇,又不能洗冷水,只好时不时用温水擦身,勤换衣服。
夏天真不是坐月子的好时候,万雪不时都要和万云抱怨,还让她最好秋天生孩子,不冷不热的时节最好。
姐妹俩儿正说着这些日常琐事,忽然听得外头有个人问“你好,孙家宁家是住这儿吗?”
“是这儿。”回话的是廖大姐,她刚从水房给万雪洗好衣服,万雪出汗厉害,一天要换至少三四趟衣服,做菜的事情被万云揽过去了,她就做这些洗洗刷刷的活儿,等晾好一条裤子,廖大姐转头问,“你是哪位啊?找他什么事儿?”
“他是我姐夫,我来看我姐。”听着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的声音,有点低沉粗糙尖锐,好像还没有过发育期的男孩儿。
“啊哟,你是阿雪的弟弟啊?”廖大姐甩了甩手上的衣服,把脸盆里的水倒在花坛里,乍眼一看这青头男孩儿,浓眉大眼,脸型还真像万雪万云姐妹,就是黑了点儿,她忙忙朝着万雪的屋子里喊,“阿雪阿云,你们来看看,是不是你们弟弟来了?”
万云一早就听到外头廖大姐的问话了,那声音听着倒是像万风的,可不确定,她放下手上的小汤匙和碗,跟万雪说一声“姐,我去看看。”
难不成真是万风?万云有点激动,她也有一阵没见这个弟弟了。
万雪也赶紧穿好衣服,在衣柜背后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快去看看,我听着像阿风的声音。”
不怪得这姐妹俩儿这样惊讶,在她们眼里,万风就跟三岁小儿差不多大,没胆子到县里来,何况他才十七岁,还在上学,怎么忽然一个人跑来这儿了?
万云匆匆走出去,看到一个黝黑的男孩儿,身上穿着一身略短的旧衣服,有点儿脏,满头大汗,一手拎着两只母鸡,一手托着个大西瓜,正朝着她这儿张望。
那笑起来腼腆的面容,可爱的小虎牙,跟她们姐妹相似的轮廓,不是万风,还能是谁!?
“阿风!”万云喊他,一张小巧的面孔尽是惊奇,上前去替他拿西瓜,“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二姐!”万风见着亲人,高兴得眉毛都扬起来了,一口白牙把他的脸衬托得黑不溜秋的,万风把西瓜给了万云,谢过廖大姐指路,这才和万云说,“二姐,我可算找到你们了!大姐生了吗?这是你们买的老母鸡,你们一人一个!鸡脚我都绑起来了,放哪儿?”
万云听着万风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还是那个一点都不客气的弟弟,她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个问题好,看他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只能先让廖大姐帮忙把两只鸡拿到一楼的鸡笼子里去关好,再把他带进屋,叫万雪出来“姐,阿风来了!”
“大姐!”万风还没到门口就开始叫了,“你生了没有?你和姐夫怎么搬家了呀?”
“阿风!”万雪从衣柜里头旋出来,头上还包着一条薄薄的毛巾,廖大姐说,如果月子没坐好,产妇容易得头风,这样热的天气,在屋里她都不敢把这毛巾取下来,“快进来!快进来!”
刚刚万云和万风在外头的话,她都听见了,万雪感动得不行,娘家弟弟是个有心人,竟还知道在她生孩子的时候来探望她,不枉她和阿云自小把他带大。
“生了生了,是个小外甥女,叫甜甜,你当小舅了!”万雪又转头去床上,把孩子抱出来,要给万风看。
万云把西瓜放在五斗柜上,忙拦住她“姐,阿风刚进屋,全身都是灰尘,别沾到甜甜身上了。我先带他去洗个脸。”
万风那双伸出去想抱小娃娃的手又缩回来,笑说“二姐还是这个爱干净的讲究样儿。”
“我们也就几个月没见,能变到哪儿去?再说了,讲卫生哪里不好了?”万云自小就被万雪和万风挤兑她臭毛病多,一说到这个,姐弟三人就要闹几句。
因为万云的衣服总是家里洗得最干净的,但凡是她的东西,必定都是整整齐齐的,和家里其他人随便乱放的习惯完全区别开来。
“你二姐说得对,快去洗手洗脸。”事关自己幼小的女儿,万雪也开始在意了,孩子这么小,万一有什么病菌传染可怎么办?
万云找出一条新毛巾,带着万风去水房,问他“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万风不是常出门的人,也就有两回万云带着他从万家寨出来,坐车到县里看万雪,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他竟没找错地方。
“二姐,可别提了!我一大早就从西郊坐公交车过来,因为记错路口,下错了站,往回走了一圈才到孙家巷,问到大姐原来住的那个院子里,大家都上班了,里面只有个老太太在门口坐着,我问她孙家宁在不在,她耳朵不好,回话也九不搭八的,我听了半天,才知道姐夫和大姐搬家了,问搬去哪儿了,老太太又说不清楚。好在后来有个男的回来拿东西,听我说找姐夫,给我指了路,我这才找到这儿的。”
万风说起这一早上绕的路,越说越躁,感觉这天气又更热了,太阳对着自己烤似的,他拿过万云手上的毛巾,用冷水擦身擦脸,开水龙头洗个头,犹觉得不够痛快,干脆脱了身上的衣服,露出瘦弱黝黑的身板,再顺手把衣服也洗了,反正现在干得快。
万云看弟弟的身上一眼,拿毛巾给他搓了搓背后,也不知道这万风怎么回事,才几个月不见,黑成这副样子?
“二姐,你还没说呢,大姐怎么搬到这儿来了?”万风这半大的小孩儿,对一切都关切。
“就是觉着大家挤在一起不方便呗。”万云看水房门口没人,拣了几件重要的,低声把孙姐夫和家里的事情说了,把年少的万风听得一愣一愣的。
听到最后,万风才拧干毛巾,搭在肩上,说“反正别欺负我们大姐就行。”
万云点头,显然也是同意的。
他们姐弟可把万雪想得太善良了,他们的大姐哪儿是别人能轻易欺负得了的。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们该操心的事,今天姐弟三人见上面,非得好好说说话才行。
坐在木头沙发上,万风打量着姐夫和大姐的这个新家,果然是新家新气象,一切都体面气派,比孙家巷那个住了两辈人的大通间好多了。
逗了逗孩子,万风也发出和万云一样的疑问,孩子这么小,可怎么才能长大哦?
“怎么长大?你当初比甜甜还小,还不是长这么大了!”万雪没好气地白妹妹弟弟一眼,两个傻子!
万云和万风互看一眼,不敢反驳他们大姐,只笑呵呵的,一同以往的相处。
“你怎么跑来了?不用上课?”万雪抱着孩子坐在一边,问万风的话,要是万风敢逃课,她这个大姐的铁拳可没退步。
万风“嗐”一声“姐,你都过得不知时日了。现在是暑假啊。”
“噢,对对对。”万雪一拍脑袋,她自己就是学校上班的,真是坐月子坐傻了,这个都忘了。
“大姐,二姐,我考上高中了。”万风把这话说出来的时候,还有些脸红,像是不好意思表扬自己,这年头大学不好考,高中也难考呢。
“我弟弟这么厉害啊!”万云惊呼,摇着他的手臂,“是考到县里的高中吗?”
“那我也没那么厉害,是联合高中。”万风挠挠头,他的分数够不上县里的高中,只能去几个镇合办的联合高中,从万家寨出发,走路要三个小时,往后就要住校了。
“那也不错呀,前几年我连联合高中都没考上呢。”万云替万风高兴,高中文凭总比初中文凭好,“今天杀鸡,给你砍个大鸡腿!”
说到鸡腿,万雪问“我刚刚听到你说还带了母鸡来,怎么回事?娘让你带来的?”
娘家人也就她们的老娘秦水苗会记挂她们姐妹俩儿了,爹和哥嫂都只想从这两个小姑子这儿要吃的要喝的,哪会儿记着万雪生孩子的事儿。
万风却是摇摇头“西郊不是在建火车站吗?天天都有废品往外丢,我在西郊有几个同学,放了暑假就住他们家里,和他们到处收废铁和纸皮去卖,我分了三十块钱,今早跟他们村里人买了两只母鸡。”
“大的那个给大姐,小的那个给二姐。”万风一脸的稚气和骄傲,他是第一次自己赚钱呢,“二姐,以后等你生孩子了,我也给你买只大的。”
难怪晒得一身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来的皮相,原来是跑去西郊收东西了,现在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没把他晒掉一层皮都是幸运。
“你怎么到县里了也不跟我和大姐说一声啊?”万云心疼地看着万风,青春期正是吃得多的时候,也不知道在同学家里能不能吃饱?本来个子就不高了,吃得还少可怎么行!这个傻子!
大姐爱说弟妹是傻子,二姐也爱说弟弟是傻子,弟弟无人可说,只好担了这个傻子的名头。
万雪看着个子不高的万风,想到小时候带着他和万云满山跑,没想到他一眨眼儿就长大了,还会给姐姐们带吃的来,忽然掉下眼泪,一阵哽咽。
“你们,你们不都是刚结婚,住着不方便嘛。”万风再天真无邪,也知道姐姐们嫁出去了,娘家的弟兄去到只有打扰的份儿,何况他也怕姐夫们给脸色他瞧,还不如和自己同学住在一起舒畅。
自从生完孩子后,万雪就变得爱哭了,一丁点儿事都能让她落泪,等过了一会儿回头看,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大姐落泪,相当于猛虎示弱。
万云日常见着她姐情绪起伏,不觉得奇怪,只给她掏帕子,万雪这一哭,倒是把万风吓得不小,等二姐那么一解释,这才按住那个扑通乱跳的心,幸好不是他惹了万雪,不然万风真怕自己十七岁了还要被他大姐按着脑袋揍。
等万雪不哭了,万风才放开了说,他人小心大,又爱热闹,跟姐姐们这么久没见,多的是话,讲起话来叽叽呱呱的,像只喊哑了嗓子的鸭子,万风说他们几个男同学为了抢废铁和人打架的事,还一起进山掏鸟蛋,下河抓鱼和野鸭,如果不是要开学了,他都不想回万家寨了。
“我就记得大姐说是八月份生孩子,刚好攒了点钱,赶在开学前,我就想来看一看你们。”
结果孩子生早了,万雪月子坐了一大半了,万风这才来。
“爹娘知道你在县里吗?”万雪毕竟是大姐,家里爹娘再不靠谱,可要是小孩儿不见了,他们也会着急的。
“我和娘说了,她知道的。娘让我跟大姐说,她在老家给你酿了两坛米酒,换了三十个鸡蛋,等有人来县里,就托人带给你坐月子喝。”万风放假的时候,那米酒还没酿好,就没带出来,“对了,我出门时,娘还在织土布,说要给给外孙缝小被子。”
这话听得万雪的心都抓起来了,她自小就没有在娘的嘴巴里听出什么好话来,秦水苗不像万春龙爱打孩子,但也并不多慈爱,对两个大儿子更是偏心得没边儿,她不打孩子,但爱骂孩子,两个女儿被骂得尤其多,什么赔钱货费大米,还有一些老家的粗口,说出来都招人嫌。
可在她们姐妹结婚时,不许万春龙把万雪嫁给鳏夫的是她,从爹手里抠出六十八块嫁妆钱来的,也是她们的娘,现在万雪生孩子了,爷爷奶奶没有任何表示,她娘一个不敢出远门、没有任何收入途径的农村妇女,还想着要给女儿和外孙女送点儿心意。
万云也觉得塞住了心,她们姐妹在老家时都恨爹娘,可嫁人了,走出万家寨了,又挂念着亲娘的好,父母子女之间,感情真是太复杂太多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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