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个人说话的,是李善道。
第二个说话的,是罗孝德。
李善道没有回答罗孝德的疑问,反而也有点诧异地问道:“贤兄此问何意?”
罗孝德说道:“二郎,你说张老狗率部径直渡济南下,对咱守封丘十分有利,这话俺赞成。但既然如此,你为何又说,是该继续守封丘,还是也南下荥阳?”
“哦,原来贤兄的意思是,认为咱们应当继续守封丘。”
罗孝德说道:“不错,俺正此意。”向主位上的徐世绩拱了拱手,与李善道说道,“大郎早已有言,封丘扼荥阳之后,只要封丘在咱手中,张老狗就不能全力进攻翟公等部。今虽张老狗居然没有来打封丘,而是召走了贾老狗,渡济水南下去了,可至少封丘仍还在咱们手中的啊。那么,咱们当下最该做的,不应是继续守在封丘,以胁张老狗之身后么?”
表面上看,罗孝德这通话说的是“理所当然”,却李善道非是黄口小儿,只略看他了两眼,就从他闪烁的眼神、不很自在的神色中,瞧出了他真实的心意。
却实际上,罗孝德必定是畏惧张须陀,故此不愿意离开封丘,南下荥阳,加入进眼看着就要打响的张须陀部与翟让所率之瓦岗主力之间的鏖战。
有这样想法的,不止罗孝德一人。
瓦岗此前,大大小小,已被张须陀部击败三十余次,罗孝德等中的多数,都曾在张须陀部将的手下吃过亏,本来他们对张须陀就很畏惧了,——这与翟让对张须陀的畏惧系是一样;守封丘的这三天里,萧裕部接连三日的凶狠攻营,更又给罗孝德、聂黑獭、郑苟子、刘胡儿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之前没有亲眼见识过张须陀部凶悍的沈世茂、戴处约等新近才投之诸将,也算正式见识到张须陀部的勇悍了,面对这样的强敌,谁不想避而远之?好不容易,贾务本撤了兵,罗孝德等正无不庆幸,却岂能而於此际,竟再主动南下荥阳,去找揍挨?
沈世茂说道:“罗将军所言甚是。俺也以为,当下我部宜当继续守在封丘。守在封丘,有两个好处,一个便是罗将军方才说的,有咱们在这里,张须陀后顾有忧,他就不能全力以赴地进袭翟公等所率之我瓦岗主力;再一个,封丘西接壤荥阳,北连白马、大伾山,此县是连通荥阳郡与大伾山的要地,有了咱们在封丘,则翟公等即使是在与张须陀的交战中,稍有不利,退路这块儿,最起码可以无忧,有咱们接应,退回寨中当是完全可以做到。”
郑苟子原是徐世绩家的家仆,有些话,在尚不知徐世绩的意思前,他不能像罗孝德、沈世茂这样直接说,他偷觑了下徐世绩的表情,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他亦赞同罗孝德的意见,说道:“郎君,上午刚接到翟公的将令,翟公在这道将令中,只是令郎君,若张老狗围攻封丘,便务必坚守,他会急来相援。除此外,并无其它命令。翟公并没令郎君,如张老狗不攻封丘,就率部赶入荥阳助战。小奴愚见,罗公、沈公之议似甚有理。”
徐世绩仔细听完了众人不同的意见,问没开口的聂黑獭、刘胡儿等:“你们的意思呢?”
聂黑獭、刘胡儿等没有意思,俱道:“唯郎君之令是从。”
涉及到军事方面问题的时候,徐世绩有一个习惯,和李善道很像,即是他会悉心地倾听所有人的意见,直到听完之后,他才会发言。
这时见诸将该表达的意见,都已表达完了,他乃才说自己的意见,摸着络腮胡子,环顾众人,说道:“实不瞒君等,二郎所问,正俺所思。俺也在想,底下来是继续守封丘,还是入荥阳。”
罗孝德等互相看了眼。
沈世茂说道:“怎么?大郎也有考虑,我部要不要也下荥阳,助战翟公?”
徐世绩说道:“二郎,你先说说看,你为何提出此问?”
李善道起身来,先向着罗孝德、沈世茂、郑苟子等行了个罗圈礼,然后说道:“大郎,罗兄、沈公、郑兄等所言,确乎在理。若仍守在封丘,一可胁张须陀部后路,二可看顾住翟公等若撤退回寨中时的后路,自有其好处;然我之愚见,这点好处,好有一比。”
“什么比?”
李善道说道:“有道是,‘镜中观花’,这点好处其实只不过是看似有好处,实则无用处。”
“怎么讲?”
李善道说道:“我尝闻之,‘皮之不存,毛将安附’?设若就连翟公都兵败在荥阳,则以翟公之众,尚非张须陀之敌,我部只三千余,又焉能做到接应翟公等还寨?到那个时候,只怕莫说接应翟公等了,便是这封丘县城,张须陀只需一部兵马回攻,咱们就定守不住了!是‘翟公若败,封丘何存’?看顾翟公等后路这条好处,实是根本无法做到!又至於罗兄所言,有我等在封丘,可胁张须陀之后路这条好处,愚以为,更是想象之辞罢了!张须陀进击之际,只需分少数的别部在后,不就足能把咱们的所谓‘威胁’消弭掉了?”
“所以,二郎你以为,我部宜当离开封丘,也入荥阳,赶去助战翟公,如此才为上策?”
李善道下揖说道:“大郎,这是我的愚见,妥当与否,还得大郎做主。”
徐世绩再次问罗孝德、聂黑獭等,说道:“你们说呢?”
李善道的反驳有理有据,罗孝德、沈世茂、郑苟子无以相辩,俱是无话可说。
徐世绩端起案上的水碗,喝了口蜜水,水碗没有立刻放下,端在手中,低眉垂眼,忖思了会儿,做出了决定,将碗盖放回碗上,放下水碗,站起了身子。
他顾盼诸将,沉声令道:“‘翟公若败,封丘何存’,二郎此言,可谓灼见!今与张须陀之此战,必将为决定我瓦岗前程之关键一战!此战若胜,我等就如飞龙冲天,荥阳、东郡等地,尽为我等驰骋矣。此战若败,则皮、毛俱将不存,何止咱们的寨子亦将难以保全,我等纵然不死,也成亡命之奔贼也!这一仗,咱们必须赶去荥阳,为翟公助阵。诸君,听俺军令!”
有没有担当,是不是英雄,总在关键时刻,才能显出。
大部分的人,贪生怕死,顾眼前之安稳;只有英雄,敢於赴险蹈危,为长远之利益。
李善道本就站着的,他不必再站起,罗孝德等闻令起身,诸将恭行军礼,待徐世绩令下。
“今晚休整一夜,明日一早,急趋荥阳,赶去与翟公会合。”
诸将凛然接令。
三日激战,罗孝德、聂黑獭部的伤亡不多,只两次出城时,有些伤亡;李善道部的伤亡较大,已经检点出来,三天下来,战死了近百人,伤了三二百人。
李善道当暮出城,回到营中,抓紧时间,做了些出发前的准备,先是组织了一个集体的葬礼,把战死者安葬在了营外,他亲自酹酒祭奠,带领全体将士,鞠躬默哀;继之把伤员中的重伤员全都送进了封丘城,由留下的军医等看护治疗,还能战斗的轻伤员则留在部中。
做完了这两件事后,他把秦敬嗣等诸将尽数召集,把为何要下荥阳助战的原因,与他们详细说了一遍,并将徐世绩“此战胜后,荥阳、东郡等地就将为我等囊中之物”的话,也与他们说了,将他们久战、激战后的士气,尽可能地给他们激励了起来。
次日一早,李善道率本部出营,到荥阳城南,与徐世绩所率的罗孝德、聂黑獭等部会合以后,徐世绩的将旗在前指引,迎着朝阳,全军乃开往荥阳郡!
渡过济水、进入荥阳后,斥候不断地打探张须陀部现在的位置,避开张须陀部行军的路线,行了三日,於这日到达了荥阳县的城东,成功地和现驻此地的翟让所率之主力实现了会师。
翟让、李密、单雄信等亲自出迎。
接到徐世绩,众人还翟让所在的将营。
进到帅帐,众人落座,翟让欣喜地说道:“茂公,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从封丘来了!你来的好啊!中午时的军报,张老狗部已进至荥阳县西,与杨庆、费青奴两部合了兵。俺方与蒲山公等在议下边的军事,你就率你部到了!茂公,你之此来,俺如虎添翼!”
单雄信笑道:“大郎,昨天收到你率兵前来助战的军报时,翟公好生欢喜,俺也很是高兴。”
徐世绩请罪说道:“翟公,世绩无能,没能把张须陀部拖在封丘,被他来了荥阳。”
翟让摇了摇手,说道:“是张老狗这贼厮鸟不攻封丘,绕过封丘,直接来了荥阳,与你无干。茂公,你军报中说,贾务本攻了你三天的营,没能把你的营打下?”
说着,他往跟着徐世绩进到帐中就座的诸将里边,去找李善道。随着徐世绩进帐的共三人,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俱是徐世绩帐下的“郎将”级别的将领,相比单雄信等这些大头领,他们的地位较低,故都坐在了靠着帐门的位置。李善道在三人中的最下手。
找到了李善道,翟让笑道:“李二郎,茂公为你等报功的军报中说,贾贼攻的营,是你守的?”
李善道慌忙起身,叉手礼道:“回翟公的话,营是善道守的,但攻营的不是贾务本,是萧裕。”
“一样的,没甚区别。萧裕这厮,俺也有闻,是个悍将。他攻了你三天,硬是没能把你的营攻下,干得好啊!李二郎,你这回可是大大的涨了咱瓦岗的威风。”翟让称赞说道。
瓦岗在张须陀部曲的手上,从没占过便宜,能不吃多大的亏,对於瓦岗而言,就是胜仗。从这个意义上讲,李善道能在萧裕部的猛烈攻势下,守营三日不失,确是涨了瓦岗威风。
李善道谦逊连连,而眼见翟让这般夸赞自己,肚皮里却不禁犯了疑惑,暗下想道:“守了三天的营,就涨了瓦岗的威风?翟让身为寨主,说出这等的话,却是在涨张须陀的威风吧?与张须陀的大战在即,当着诸将面前,此样讲话?翟让也不担心会堕了诸将的志气?”
由此想开,又想道,“分明翟让颇是畏惧张须陀,自落张须陀一头,但却如何,在这张须陀率部南至荥阳的现下,他反而会决定迎战张须陀?”
瓦岗在荥阳迎战张须陀这一仗的具体经过,他前世不太清楚,然只通过翟让的这几句话,他隐隐的却就猜出了背后推动这场仗的真正之人是谁,瞄了眼坐在翟让下首的李密,心道,“看来迎战张须陀的决心,或是李密帮翟让下的!”
徐世绩微微蹙眉,亦从翟让的话里听出了不妥,大战在即,怎能这样落自家的志气?他咳嗽了声,转目李善道,示意他坐下,不动声色地换开了话题,说道:“翟公,前日公之军令,只说了决意要与张须陀在荥阳决战,具体的未有言及。於今张须陀部既已至荥阳县西,与杨庆、费青奴等合了兵,这场仗也许很快就要打开。敢问翟公,具体的安排部署是什么?”
“具体的安排部署,……蒲山公,你来说吧?”
李密欠身,应了声诺,抚须视向徐世绩,徐徐开口,於是把他的谋划、计策详细道出。
徐世绩、李善道等倾耳细听。
待他说罢,李善道思虑繁杂,一个个的念头涌上脑海,这所有的念头兜来转去,末了合成了一个念头,——此时,徐世绩还在斟酌李密之所言。
他再次起身,慨然说道:“翟公、李公、大郎,善道不才,敢请愿为伏兵!”
一言道出,满座惊讶。
徐世绩抬起了头,亦讶然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