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字军旗,在激战的隋兵南阵的战场中,迎风飘扬。
刘胡儿叫道:“郎君,刘头领部要退!”
徐世绩顾视了下,厉声喝道:“吾旗未退,孰将敢退?”令刘胡儿,“持俺将令,引刀斧手一队,即驰令刘黑闼,重申战前军纪,吾旗不退,诸将敢有退者,斩!”
刘胡儿高高举起令牌,带上了十来个刀斧手,飞奔到了南边的刘黑闼团。
“徐郎君令,视将旗进至,擅退者,斩!”
刘黑闼勉强赔笑,辩解说道:“隋兵的主力压上来了!咱才两千部众,何能抵挡?”
“视将旗进至!”
看了看虎视眈眈,立在刘胡儿身后的那十来个刀斧手,刘黑闼满心不愿,可到底不敢违令,——尽管他非是徐世绩的本部部曲,可现在他是归属徐世绩调遣的,他自然心知,若是他违了徐世绩的军令,徐世绩说杀他,还真就能把他杀了,即便事后郝孝德不满,亦为时已晚。
无可奈何,刘黑闼只得改变了命令,令部曲不许后退,应与刘胡儿说道:“敢请转禀徐将军,将军军令,黑闼焉敢不遵?死战不退,今日此战,唯从将军,一死而已。”
徐世绩治军,向来不是只靠军纪、军令强压,从来都是双管齐下。
一手刀斧,一手果子。
刘胡儿转述徐世绩的话,说道:“郎君说了,今日此战,我义军必胜。贼官兵的主力虽然压上来了,我义军主力不也在翟公亲自的督率下,支援过来了么?后尚有蒲山公营两千精锐,多本张须陀帐下精骑。贼官兵既未朝食,其前部复又与我两队苦战至今,定已饥疲难支。待我义军主力上来,破此两阵,如饮水之易,趁势主力驱杀,贼官兵主力纵众,势必溃散!”
徐世绩说的这些,刘黑闼也很清楚。
确实,这是最理想的进展情况。
唯一的刘黑闼与徐世绩的区别在於,刘黑闼是跟着郝孝德后来相投的,非是瓦岗义军的嫡系,所以在拼死奋战,以争取胜利的决心上,他远不如徐世绩。
“诺!”和刘胡儿没什么可多说的,刘黑闼见他不走,知当是徐世绩不放心本部,故令他留此督战,於是不再废话,反正是撤不了了,索性就如自己适才所言,把命拼上就是,如果最终真能获胜,亦算是赌赢了一把大的,他便丢下长矛,转令本部战士,“弃矛抽刀!”
刘胡儿不解其意,问道:“贼官兵主力将至,缘何将军令部曲弃矛?”
刘黑闼脸上、身上,沾染着敌人的斑斑血迹,他提着刀,盯着刘胡儿,再度启齿一笑,——左脸颊上的伤疤蜈蚣似的随之蠕动,这次给刘胡儿以狰狞之感,刘胡儿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说道:“两虎相遇恶者生!贼逑的兵多,咱兵少,阵是组不成了,换刀使,和他们拼命!”
刘胡儿只从徐世绩那里听过,刘黑闼好像颇是机警,又哪里知道刘黑闼自少好赌,同时他也是个赌徒,徐世绩严令下,退是没得退了,那就只能赌徒的性子发起来,压彻底,赌一赌了!
“是,是,将军所言甚是。”尽管举着徐世绩的令牌,自身是徐世绩的心腹,刘胡儿此际,被刘黑闼这股破釜沉舟,赌命的劲头,却也给震得不禁嗫嚅。
刘黑闼团现尚余百四五十人,除掉仍在与南阵隋兵交战的部分,其余的从他的命令,皆丢下了长矛,换抽横刀在手,目光齐刷刷注在刘黑闼身上。
“兄弟们,拼了!富贵险中博!死了,咱啥也不说了;这仗打赢了,咱兄弟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痛痛快快的好生快活快活!若有战死者,你们老营的家眷不必担忧,俺亲护养!”
百余人浴血持刀,操着河北口音,齐声应道:“跟着郎君拼了!富贵险中博!”
西边,隔着隋兵南阵,正以方阵的阵型,往这边压来的隋兵主力将士的雄壮盛况,虽是难以看清,蔽日的旗帜高出在隋兵南阵之上,却可入眼,一点点的,渐渐逼近,伴随鼓声、号令。
隋兵南阵的将士,开始了反冲锋。
……
隋兵南阵、北阵之间。
不但南阵的隋兵开始了反冲锋,北阵的隋兵也开始了反冲锋。
与北阵隋兵激战的义军,因为单雄信这个主将被陷重围,缺少有效的指挥,眼看着将要越乱。
李善道、萧裕一时间,大眼瞪小眼。
底下该怎么办?是按徐世绩的军令,继续向隋兵北阵去,援救单雄信?
还是退回徐世绩队中?
“郎君,单公咱帮不了了,赶紧退回本队,听大郎的置措吧!”高曦说道。
李善道迟疑稍顷,问萧裕,说道:“萧郎,你说呢?”
“悉从二郎主意。”
若是折还,等於是违了徐世绩的军令;可若不折还,等於是送死。
见萧裕不肯建议,李善道拿定了主意,令道:“好!单公咱确是没法再援助了,当此之际,关键是要挡住贼官兵的主力!以待我义军主力赶到。”
他望了下东边石子河对岸,王儒信、黄君汉两队已开到河边,在渡水了,翟让的将旗跟着前移,亦已矗立在了对岸近处;稍远处,可以看到,李密营的两队步骑兵士,也在向前移动。
李善道又望了下西边,隋军主力越来越近了,两万多步骑荡起的尘土,已经随风飘到。
今天这场仗和伏击张须陀部那场仗有所不同。
首先,张须陀部的兵马不如今日的隋兵多,今日隋兵的兵力是张须陀部的两倍多;其次,大海寺一战,是伏击战,今日这场战是矛对矛、刀对刀的正面作战。
尽管知道这场仗,瓦岗义军定然是不可能输,必定最终是打赢了。
可身在局中,面对更加优势的敌人,且是正面作战,要说分毫不怕,那显亦是不可能,——仗最终的打赢,和身在战局中的自己能不能活到战后,会不会死在战中是没有关系的,李善道不好赌博,称不上有赌性,可咬紧牙关,破釜沉舟的决心,这个时刻,却与刘黑闼无二!
或者说,和刘黑闼也稍有不同。
因为他知道这场仗肯定是能打赢的,是以有进无退的决心,他做出得更有信心。
目光在高延霸、焦彦郎、姚阿贵、程跛蹄等或震惊、或恐慌的神色上一一掠过,李善道按下“砰砰”乱跳的心,拿出轻松自如的模样,笑道:“贼官兵先战的北、南两阵,系贼官兵的精锐,怎样?犹非我等对手!况其主力,多临时在洛阳招募的乌合?其众虽多,如羊成群而已,兄等与今我此战六队之士,皆虎狼士,无不可一当百,何有畏哉?诸兄,且先还大郎麾下,稳住阵脚,候翟公、蒲山公率我主力渡河杀到,便是我义军大胜克捷之时!勠力!勠力!”
刘长恭、房崱必定是万万想不到。
他们以为瓦岗义军是乌合之众,却不意他们临时招募聚得的隋兵,亦被李善道视为乌合!
客观来讲,李善道的判断与他们对瓦岗义军的认知,至少在目下这个战场上,其实是李善道的判断更加准确。毕竟,参与此战的瓦岗义军尽是精锐,而隋兵相反,却是夹杂了临时之募。
李善道的从容和有理有据的分析,安抚住了高延霸、焦彦郎等。
专从诸人中,挑了高延霸出来,李善道笑问他道:“丑奴,尚能战否?”
高延霸的真实想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李善道此问的问题。
好个高延霸,持铁鞭,将铁鞭的手柄向自己胸口砸了两砸,砸得铠甲闷响,瓮声瓮气地昂然说道:“郎君!小奴何止能战,刘长恭这贼厮鸟,仗着兵多,便就势众压人么?郎君知小奴平生最憎仗势欺人的狗贼,郎君且看,小奴如何将这刘长恭生擒,为郎君献来!”
“萧郎、兄等,从我还大郎旗下!”
战至此时,日头西移,已后世时间,下午三四点钟时。
二月仲春,天黑得尚早,从蓝天白云间洒下的日光,已然略显黯淡。
并暖暖的午时的风,也已变得带些凉意。
正是这凉意,吹拂脸上,才更好激发精神,百余虎士,或步、或骑,在西边隋兵主力压近之当下,因李善道的激励之言和从容不迫的豪迈之气,悉皆振起斗志,紧从李善道,还向本队!
……
河东岸。
前移的翟让旗下。
远眺隋军主力如城而进,旌旗蔽空,尘土漫扬,十余方阵、两万余隋兵步骑的队伍,仿如在狂风黄沙中凶猛前进的巨大怪兽,那矛、那槊,是它们的爪牙;那甲、那旗,是它们的皮毛。
打过了大海寺这场恶仗的翟让,为之心惊肉跳。
一众黑甲、玄甲的将士簇拥里,他甲衣外裹着的大红袍,隔着大老远,就能被看到。
“贼官兵主力已上,雄信兄本队大乱,明公!不宜再做渡水!”仓促进言的是邴元真。
翟让大怒,斥道:“元真兄素来重义,值此雄信陷入围中、茂公在西岸麾众奋击之关头,为何胆怯?贼官兵固众,然我等若因此畏战,不渡水进战,雄信、茂公必身危矣!”向后头李密的将旗招了一招,另一句话没有说出,“且今日战,是俺抢着先斗,若竟怯懦,不敢渡水,定会被蒲山公耻笑!”喝令左右,“传俺将令,命君汉、儒信督促部曲,加紧渡水!”
邴元真还想再劝。
翟让打马一鞭,引着他的亲兵从骑,驰向了石子河的东岸河滩。
明知隋兵主力压上,单雄信队已经混乱,这时再渡水增援往战,危险性极大,可为了单雄信、徐世绩不至於因无后援,没在此战中,亦是为了自家的脸面不掉,不被李密等嘲笑,他乃是不但要继续率众渡水,且要身马当先!
邴元真等见状,也只好催马跟上。
黄君汉、王儒信相继接到了翟让的军令,两人果是催促部曲,加快了渡河。
……
东边数里外,也在往石子河东岸赶的李密营两队。
“蒲山公”的大纛下。
李密披甲持弓,驱马而行。
杨得方等几个文臣没有跟从他参与今天之战。
房彦藻有些勇力,跟从他参与了,骑着马,就在他的边上。
“明公,隋军主力阵动,单雄信号为飞将,却岂知这般无用,其队已乱!翟公营的黄君汉、王儒信两队虽已在渡水,隋军气势正盛,恐翟公即便全军渡到对岸,亦非其敌。”
李密说道:“孝朗,你想说什么?”
“窃以为,我营两队到了岸边后,不必急於渡水,先观望一下翟公部的战况,再做计议可也!”
李密还没答话。
一将在旁哂然说道:“房公此议,谬哉!我军克胜已在即,焉能不鼓勇急进,反再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