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绩会愿意取黎阳仓,这一点,李善道料到了。
刚即魏公之位,正是需要笼络翟让、徐世绩等一干瓦岗将领,以巩固自身地位的时候,李密应是不会驳徐世绩、翟让的脸面,不会对此不同意,这一点,李善道也料到了。
他没有料到的是,虽然如此,取黎阳仓的军令,还是直到多半个月后,李密才下。
细想一下,这其实也并不奇怪。
打下黎阳仓的好处,李善道等能够看到,李密岂会看不到?
况且,徐世绩在向李密请求攻黎阳仓时,搬出的理由,亦委实太过牵强。
却那日李善道求见徐世绩,向徐世绩提出了打黎阳仓的建议后,一如他之所料,徐世绩当时就同意了。於次日,徐世绩带着李善道,去谒见了翟让,翟让也是立刻就同意了。只是翟让顾虑身份,认为不适合由他亲自向李密提出此议,遂乃由徐世绩出面,去向李密来说。
所谓“师出有名”,打黎阳仓,总得有个理由。
徐世绩於是在向李密提说此议时,搬出了一个“河南、山东大水,死者将半,昏主令饥民就食黎阳,开仓赈给,而仓司不按时赈给,死者日数万人,河南、山东之民,今怨者载道,且复天下大乱,本是为饥,因臣愚见,今若更得黎阳一仓,大事济矣”的借口。
这个借口,很明显,一看就是借口。
河南、山东大水,死者将半的夸张之辞也好,天下大乱、本是为饥之语也罢,兴洛仓现已为瓦岗义军所得,只凭兴洛仓一仓之粮,实际上至少在较长时期内,就足以解决这两个问题了!
根本就不需要再去把黎阳仓打下来。
但凡明眼人,谁不能一眼看出,这实只不过是徐世绩的一个借口!徐世绩提出此请的真实目的,不会有第二个,只能是打算学李密取兴洛仓的故技,而欲以黎阳仓为基,发展自身罢了。
话则说了,那为何徐世绩不用别的借口为理由?原因也很简单,实在是没别的借口可用。
若非是刚即魏公之位,确乎现是需要笼络翟让、徐世绩等的时候,徐世绩的此个请求,李密又不傻,铁定不会同意!却迫於形势,因此虽明知徐世绩之此请后边,所隐含着的徐世绩、翟让等的本意,内心中再是不情愿,到末了,李密终究仍是允可了徐世绩的此请。
但也恰是因为“内心中的不情愿”,所以令徐世绩攻黎阳仓的命令,才拖了多半个月才下!
——不错,攻黎阳仓的命令,是直接下给了徐世绩。
李密称公后,总计置了六个卫,包含了瓦岗旧部和他的部下,——这六个卫,便是他帐下现有的瓦岗义军的主力部队,至於郝孝德、孟让等这些义军部,他将之编为了“百营”,作为别部管辖,六个卫分别是左后卫、左右武卫、左右武侯卫,每个卫一个大将军,两个将军,计是六个大将军、十二个将军,也就是说,有资格担任方面之任的,亦即这六个大将军了。
李善道尽管是“十二将军”之一,不折不扣的瓦岗义军中的高级将领了,可方面之任这等的重任,他暂时还没有资格担负。
不过,徐世绩在领了军令后,因为“大魏”的“基业”刚刚草创,各类的事务繁杂,更重要的是,须要防备洛阳和江都方面必定会来的讨伐,他身为六卫之一的主将,眼下走不开,无瑕亲领兵出攻黎阳仓,是以,攻打黎阳仓的具体任务,最终仍是落在了李善道的头上。
徐世绩拨给李善道了千人部曲,由其右武候大将军府的长史郭孝恪与其右武候大将军府的录事参军刘胡儿统带,作为李善道攻兴洛仓的副手。
——长史、录事参军,皆大将军府的属吏。大将军府,和魏晋时期的幕府是一样的,都可以置设属吏,和后世的军队相比的话,长史、录事等这些属官,便相当於是总部的各类军官。长史,是属吏之首,权位最重;录事,顾名思义,主要负责总录文簿,类如主簿。
刘胡儿、聂黑獭的奴籍,也都已被徐世绩除掉,刘胡儿的录事之任,是徐世绩自己任命的;郭孝恪的长史之任,是王伯当在一次与徐世绩的饮酒中,以不经意的姿态推荐给他的。
四月初,这天,由巩县通往黄河岸边的道上,一支万人上下的部队迤逦而行。
离兴洛仓外的营地,已经十余里远了。
送行的徐世绩等也都早已看不见,必是已然还回巩县县城。
——李密称魏公后,义军的众高层们,陆续地都已搬到了巩县城内居住和办公。
中军,“右武候将军”的将旗下。
骑在马上的李善道收回了后顾的视线,望向了前方。
越过层层的兵士,行在部队最前的那支队伍,打着的“刘”字黑旗,遥遥地跃入他的眼帘。
那是刘黑闼的将旗和刘黑闼的部曲。
而刘黑闼本人,现没有在他的部中,就在李善道的身边。
“贤弟,好事多磨!等了多半个月,咱兄弟总算出发,要去打黎阳仓了!”刘黑闼咧着嘴,高兴地笑道,摸了摸胡须,他也往后张了眼,后边紧跟着中军的是一支千人的步骑,打着一面“郭”字旗,便是郭孝恪、刘胡儿所统的那徐世绩部的嫡系千人了,笑容略微收敛,他放低了声音,问李善道,说道,“只是,贤弟,俺与郭长史不熟,他是不是个不好说话的?”
“贤兄为何觉得郭长史不好说话?”李善道微觉诧异,反问说道。
刘黑闼说道:“俺听说他是魏公的心腹,深得魏公器重。之前,俺不曾见过他,唯闻过他的名号,今日,是头次见他。刚才与他见时,俺瞧他穿着好衣裳,说话抬个脸,很有点盛气凌人,好像没怎把咱兄弟夹在眼皮里。故此,俺就有点担心了,贤弟,他是不是瞧不上你我?”
李善道笑道:“贤兄,你多虑了。”
“哦?怎么说?”
李善道说道:“我与郭长史虽也不熟,可前后已见过多次,他就是这个性子,谈不上盛气凌人。贤兄,你再与他多接触解除,你就知道了,他这个人,实则还是很豪爽的。”顿了下,又笑道,“说起少小时的经历,贤兄,郭长史与兄,并且还颇相类。”
“与俺相类?”
李善道笑道:“听兄自言,说兄少小时,不置产业,唯好轻侠,这位郭长史少小时亦如是也。”
这话说的婉转。
直白点说,就是郭孝恪年轻时候,和刘黑闼一模一样,俩人都是放荡无赖,不为父兄所喜。
要说有区别的话,唯一的区别就是,郭孝恪家比刘黑闼家有钱,是以哪怕是后来聚众起了事,又现下投在了瓦岗,郭孝恪的奢侈之风,依然不改,——就比如刘黑闼刚说他的那句话,“穿着好衣裳”,於下身在行军的途中,郭孝恪不披甲自是正常,可连戎装他也不穿,穿着件锦袍,裹着个幞头,腰上配的剑,剑鞘、剑柄上尽是描金油画银,珍宝镶嵌,确是独出一格。
“是么?”刘黑闼半信半疑。
李善道说道:“黎阳大仓,你我今往攻之,可能一战难以即下,也许需要打上一段时日。加上此至黎阳仓,行军也需几日。贤兄,有的是时间让兄与郭长史相熟。等与郭长史熟后,兄就知愚弟此话是也不是了。”
“贤弟的话,俺当然信!只要郭长史不是个不好说话的就行!打仗这事儿,可不是儿戏,一军不能有二主,郭长史万一要是不好说话,愚兄忧的,是恐怕会耽误咱兄弟打下黎阳仓!”
有的人,天生就有军事上的天分。
刘黑闼便是一个这样的人。
他不识甚么字,更没读过什么兵法,但通过跟着郝孝德打了这么些仗的实践后,对一支部队,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打胜仗,怎么才能打胜仗,他已是自有理解。
“贤兄且请宽心,我敢向贤兄打包票,郭长史非但肯定不会耽误咱打下黎阳仓,而且郭长史颇有智谋,其所统千人,又悉大郎帐下精锐,有他相助,你我兄弟打黎阳仓还一定会更容易。”
刘黑闼说道:“这就好!这就好!”
他暂止下话头,与李善道并骑前行,一手揽着缰绳,一手抚摸着胡须,朝前边望会儿,往东边看会儿,显是虽然放下了对郭孝恪的担心,可不知脑子里又想起了什么。
“贤兄,在想什么?仍是在虑此攻黎阳仓事么?”
刘黑闼摇了摇头,说道:“咱出发虽是直到今日才行,可也正因了这多半个月的空闲,对黎阳仓的虚实,咱现已是探知清楚,只要郭长史不出麻烦,黎阳仓,咱是定能攻下的。对於此战,俺没甚可再多虑的。”
“那怎我观贤兄,似有所思?”
刘黑闼再又往东边眺看了眼,说道:“贤弟,俺想起了房左长史前几天奉魏公令,将兵东略此事。”
“房左长史”,元帅府左长史房彦藻是也。
就在终於允可了徐世绩攻黎阳仓之此请的前两天,李密先下了他即位魏公后的第一道用兵命令,即令房彦藻将兵万人,出兴洛仓,东略安陆、汝南、淮安、济阳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