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令这头飞速与王嬷嬷对视一眼,抓紧眼下这个时机,他们入村庄时将马匹就拴在石板梯旁的榆树下,王嬷嬷伸手拉住嘉善,两人如同离弦之箭冲出重围。
城令已存了必死之心,他与其它护卫开始拼杀断后,争取将嘉善平安送到商丘去求援。
一疑起,很多事情好似一下都变得不寻常了,比如朝廷内一直对江陵一带的灾祸置若罔闻,他不断急脚递奏报上级与朝廷,却久久不得任何回应……
如今谢家突犯江陵城,屠城、追杀他等,既非私人恩怨,那其心所谋绝非小事,只怕是关乎整个天下动荡之事。
王城令并非什么忠君党派,他站的是陈王队伍,陈王一直想笼络商丘棠家,可苦于棠家油盐不进,言场模糊。
如今他必拼命救出棠嘉善,既卖了棠家一个人情,亦有机会将谢家异动尽快透露到陈王耳中,提前应对防范。
谢玄转动着腕上袖箍,斜睨着他们的垂死挣扎,当即兴致盎然起来。
他不喜欢束手就擒的无趣,反倒对方反抗得越厉害他就越高兴。
眼睛盯着嘉善与王嬷嬷的方向,下一瞬他身形灵敏如一只夜间奔走于屋檐的黑猫,轻盈,姿态悠闲,却在鬼影般步调中,逐渐与下方土路上奔跑的两人拉近了距离。
王嬷嬷额头的汗水不停地淌下,她余光朝后一瞥,却见面带着邪恶笑容快速欺近的谢玄时,背脊顿时蹿上一阵透骨的凉意。
她当即改变了其它路线,可谢玄就像无法摆脱的影子,只要她回头,总能看见他亦步亦趋跟来的身影。
“大师,我们分开走,我先去拖住他,你则去牵马。”
嘉善在这种危紧时刻,倒也没有忸怩迟疑,他颔首:“好。”
王嬷嬷瞬间便红了眼,噙着泪,不舍得看了他一眼,便从袖内扯出一排打磨锋利的尖刀,转身便朝着谢玄方向掷去。
噔噔噔噔……
一排尖刀眨眼间便刺入了梁木上,却无一枚伤到谢玄。
“雕虫小技,不过你这张老媪脸皮倒是做得栩栩如生。”
王嬷嬷冷冷地盯着他:“谢玄,有我在,你休想伤嘉善大师一分。”
“口气不小,只可惜……”
谢玄的声音由远及近,在那个“惜”字出口之际,他已经闪现来到王嬷嬷的身后——
一掌挥出,王嬷嬷整个人毫无防备被击飞,巨大的冲击力撞上畜棚,支桩瓦梁轰然崩塌,其身影也被掩埋在其中。
谢玄嗤笑一声,转头便去追棠嘉善了。
嘉善自知谢玄的目标是自己,若与王嬷嬷分开,她不必事事优先顾及他,或许还有机会侥幸活命。
嘉善并未按照原计划朝榆树拴马的位置跑,既然对方早就设好埋伏,必一路跟踪窥视着他们,只怕马匹所在早就埋伏好人手了。
他一路上总能嗅到一股不对劲的气味,起风了,那味道便更加浓郁揪心。
村庄后有一大片桑树林,旁边是一池干涸了的泥潭,他来到此处,却突然停了下来,没有继续逃走的原因是——
曾经拿来养鱼蓄水的池塘,如今却变成了骇人的尸坑,从孩子到老人,几乎聚集了一村人的百具尸骸。
嘉善呆呆地望着,心中满是迷惑与悲悯,他不明白为何这世间总会有如此多的纷争与杀戮,面对这样残酷惨状画面,苦难中的无辜苍生,佛法的慈悲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无力。
“嘉善大师可真会挑地方啊,这一块风水宝地用来埋葬你,你可喜欢?”
身后邪恶含笑的声音响起,嘉善转头,却见血红色晚霞中,谢玄已然如同死神降临一般不期而至。
“天下第一神算失踪前曾出姤卦,九紫离火年,洪潦旱灾并存之际,天下大乱将近,国之八分。”
嘉善平静道:“如今他之卦言,正一一对验,而谢家却在这种时刻率先下出这征伐天下的第一步棋,看来谢家这么多年以来忠臣于嶽帝是假,实则只是一条蛰伏在帝王身边的毒蛇。”
谢玄勾唇一笑,摊开手:“这天下本就是有能力居上,那嶽帝算什么?前十几年被七王钳制当缩头乌龟,如今人醒来后却傻了,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对我阿兄唯命是从。”
在他说禁不住得意透露些宫闱隐秘时,嘉善则从袖中捻出三枚细针射出,可谢玄多机警啊,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及时抬起手臂挡下。
然而针上不知道抹了些什么,当即令他手臂又痛又痒。
“棠嘉善,你竟会下毒?”他惊道。
这和尚看着人畜无害的,却也不是那么墨守成规的人,是他看浅了对方。
嘉善淡然视他:“出家人不杀生。”
“可我杀啊。”
在知道不是致命的毒药后,谢玄一下疾冲来到他面前,手中软剑电光火石间直取嘉善门面。
嘉善虽有些自保手段,但他的确不谙武艺,虽堪堪躲开了那一剑,只可惜他近来运气着实不太好,如同水逆一般,人一退,脚下便整个踩滑,轱辘跌入腥臭熏天的尸坑。
且脑袋还正巧不巧磕中了一块石头,当即汩汩血染半张脸,他捂着脸,撑臂想要站起来。
谢玄虽然也嫌弃尸塘,但他是不可能容许棠嘉善活着的,于是一跃而下,踩在软绵的尸体上,表情撕裂狰狞,一步一步朝着嘉善靠近。
右手中针的部位已经痛得他有些抬不起来了,于是换了左手持剑。
“你终归还是要死在我手上的。”
当谢玄以为万无一失,抬臂挥剑时,尸坑内一道装死的身影却翻跃而起,并以极为矫健的身手攀上了他的后背。
谢玄霎时头皮都炸了,与此同时耳边竟传来一声熟悉又叫人不寒而悚的轻唤:“谢阿三。”
当即他浑身一僵,瞳孔地震。
谢阿三。
这世上唯有一人会用这样轻蔑又随意的语气唤他“阿三”,他最厌恶又恐惧的称呼。
“不可能的,绝不可——呃啊啊——”
就在他目眦欲裂之际,一柄短兵已从他的脖颈间干净果断插入。
噗嗤!
“谢阿三,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这么没用啊。”邪恶的呢喃缭绕耳际,魔鬼般的啧叹引发出人心底最深的恐惧与自卑。
谢玄此时快要破碎了,他眼神震惊、迷惑又不甘,喉中嗬嗬地说着:“你杀了我,我、我阿兄不、不会放过你的……”
对方闻言却笑了。
“真巧啊,我也不打算放过他呢。”抽刀。
天色黑了下来,一切都被渲染成一片神秘的黑色。
嘉善呼吸微弱,双眼被血浸湿,耳朵嗡嗡作响,不知隔了多久,一个温馨又轻柔的拥抱将他包围,与某一次如此地相似,她身上有一股很淡、又很深刻的香味沁入他鼻息。
“……善人,三三终于找到你了。”
可怜、无助的哭腔,如同倦鸟归巢,她在心底喟叹,终于舒服了。
而嘉善有那么一刻心脏都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