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08年1月25日)
是的,你没有看错。波历进入地下汽车世界已经两天了。如果坡道岁月也算,那就是六天了。
称它为地下汽车世界,固然,一方面是因为这里车来车往分外热闹,几乎没有停止的时候,另一方面是因为波历重新看到了人世间这一百多年来的忠实陪伴者,各种各样品牌的汽车。他见过的和没有见过的各种汽车。
当然这里以货运车为主,但也有一些小汽车,也有救护车,甚至还有矿山车。
它们都在地下集结着和分散着。他几乎没有看过那些关于地球或者世界末日的科幻大片,但他能够设想,如果有一部大片写的是人类在大毁灭之前已经营造了足够大的地下世界,那么幸存的可能性会增加很多。
这些车辆曾经让他忘记时间,忘记饥饿。
根本不可能再找到那个红发虎牙小姑娘和那个推着她大喊大叫的男子。
这里,他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没有人注意他。这里没有交通灯或者人们曾经说的红绿灯,但是却井然有序,有几个转盘,就是人间地面上那种汽车转到第几个口子下道,在口子口等着的车辆要等口子里的车子开过才能进去的那种圆环状交通枢纽。
另外,这里遵守的是靠右行驶的规则,这个在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通行的交通规则,以及与此相关的右先行的规则。
这里很亮。亮的却是地面,不像人间行车的灯光都来自某个侧上方那样。但这里亮的地面却不刺眼,丝毫不影响开车的人和像他这样的走路的人。
这里有很多广场,是用来停车的。有些广场有很大的装卸平台,货车在这里卸货装货,平台后面有斜坡,电瓶车和推车在那里把货拉走。这里也有货场。
总之,这里跟曾经的人间的地面上的码头等货物集散中心很像。
这里的转盘、路口都有标记,那上面标出的是一些字母和数字的组合,比如A2,B3,C1,D4等等。一些道路正对着的墙壁也有类似的字母数字组合。这些道路到了那里似乎是到头了。但他看到一些车辆对着这个到头处时,那里的墙壁远远地就裂了开来。跟人行的墙壁裂口是一个意思,只是这里的裂口更大,大到足以让两辆大车相对错身而过。这些似乎到头的地方旁边总有个小岔道,显然是专门给开错路的汽车掉头用的。
他试着朝有字母数字组合标示的墙壁走去过,但墙壁不为所动。
这可能意味着,人要想从地底下穿行,从他们二区徒步走到其它地方去,是不可能的。除非这个人有一个万能的遥控器,或者一张万能的通行脸。
有了在坡道上两天的体验,他可再也不敢闯入某一个不明的通道里去了。如果再有那么几天的封闭体验,可能他整个人就没有了。
更何况,这些字母加数字意味着什么,谁又能知道呢?
但是,有一点是明确了了解了的,那就是,他们整个区的地底下几乎被挖空了。但他觉得可能不完全是挖的。他听到流水的声音,在不少地方,虽然他没有看见流水,但流水一定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还有,这里的顶很高,有些地方看得出是像隧道那样的人工挖出的,人工的顶,但有些地方真的很高,甚至高到看不见的地方,也就是说,这里的很多地方本来就是一个或很多个地下世界,溶洞之类的,只不过被这里的建设者们利用了起来,打通了。然后,那些建设者又在上方的地面建造了许多房子。
还有一点是明确了的,那就是,他好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如果他知道一个大概方向,可能还是可以找到来路的。可是这里是地下,是没有阳光和月光的地方。他完全不知道方向了。
他尝试着回忆,比如转盘,比如装卸平台,比如停着许多汽车的地方,可是它们都太像了。这里的汽车随时在替代着,你也不可能找到曾经见过的汽车,几乎不可能。
可是他真的走不动了。
胃里的摩擦把他的力气磨得所剩无几。
他听到汽车刹车轮胎跟地面摩擦的声音,而且听到好几次。头几次,他还大叫着,帮帮忙好不好!或者不要这样,谢谢啦!他叫帮帮忙,或者不要这样,是因为他在这种时候最害怕的声音莫过于摩擦。因为他的胃壁已经被摩擦到了几乎要透明几乎要没有了的地步。
摩擦的声音之后,他听见有人说:这人怎么啦?还有人说:喂,你怎么啦?还有人说:你如果不想活,换个地方,知道吗?还有人说:是碰瓷的吧。还有人说:他好像有问题,要不要报告领导?还有人说:不管他啦。还有人说:管一管吧。
话语都很短。然后都是汽车启动和继续行驶的声音。无论是说不管还是管一管的,没有人走下车来。汽车一辆又一辆地从他身边驶过去。
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张被丢弃在路上的纸或者叶子,被来回地摩擦,不断的扬起又落下。
可是他真的已经没有力气了。或者说,他放弃了。他真的想睡上一觉,好好地睡上一觉,哪怕醒来以后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他了。
所以,当他再次听到有人在问“你怎么啦”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他的眼睛睁开了。他忽然就能睁开眼睛了。
这个人又提问了:发生什么了?
这个声音是我听到过的。这个人是他见到过的。
她竟然是那个皮肤比较黑的中年女子,那个有着华人名字的小涂。
他说:怎么是你?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怎么会是这个。
她说:你希望是谁?
他说:受累。我希望是你。
她就笑了。他好像还没有见她笑过。她笑的声音好像是从牙缝里出来的。
他说:你怎么啦?
她后退了一步,脸上有一些惊惶闪过,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事情被他看见了。
她说:我也不知道。
本来他应该适可而止的,后来他才这么想。可是当时他一点力气都没有,或者说刚刚有了一点讲话的力气,还没有思考的力气。所以他继续说出了他想说的话:你怎么变胖了?
她脸上又接连闪过了几道惊惶的色彩。她说:别问我。我不知道。
真的,他之所以这样问,提出这种女人最不喜欢听到的问题之一,是因为她的脸实在是让他不得不脱口而出。
他的脑子有点回来了。他说:受累。我瞎说的。我们这是在哪里?
她说:医院啊。你以为在哪里?
他说:医院?哪个医院?
她说:还会是哪个医院?
一个声音从她后面冒出来:年轻人,你感觉怎么样了?
一个人跟着这个声音冒了出来,截断了波历跟小涂之间的视线。
用通俗而夸张的语言说,这是一位白衣天使。这里的人都穿白衣,他穿的白衣跟他们实验室的白衣差不多,可是波历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位医生。也许他不是看出来,而是嗅出来的。反正在这里,一切都是综合反应。
波历说:你是医生?
他说:是的。
波历说: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医生说&bp;:他们说是今天早晨送药的人送进来的。
波历说:送药的人?
医生说:我没有见到。他们说,送药的人说,今天搭配一件东西。说的就是你。
波历说:搭配?我是搭配的药品?
然后波历说:这是哪家医院?
医生说:你说是哪个医院?我们一共只有一个医院。你也是二区的吧?我见到过你的。
二区?波历问道。
医生说:你以为呢?
他好像有点不耐烦了。
波历说:那位女士怎么了?
说到这里,波历发现被这位医生的身体覆盖掉的小涂不见了。
医生说:你是说刚才那位女士?你也看到了。她的脸肿得厉害。她是你的同事?
波历说:是的。同一个实验室的。查出来了吗?
医生说:还没有。她是前天来看病的。她的脸昨天比前天肿,今天比昨天肿。可是我们还没有找到原因。还在查。
波历说:我可以走了吗?
医生说:如果你认为你可以,那就是可以了。我们给你检查过了,你就是饿的。我们给你输过一些营养液。你出去后,不要一下子吃太多东西。
然后波历就走了出来。
可是他刚走到医院门口,又转身走了进去。
原因是,他想起来了,他在医院大堂里看到的景象十分的可怕。
他重新走进去,证明了他刚才的印象是真实的。
医院大堂里坐着站着排着队的大概有十五六个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的脸都肿着。而且肿得很厉害。
这些人波历都是见过的。毕竟他们这个二区就这么些人,毕竟他在这里已经待了那么多年了。
他们看到波历,就把脸歪到了另一边去。
可是不歪还好,有的人这么一歪,正好把最吓人的半边脸转到了他的视线里。
他看到有人对他笑。这样的笑真的还不如不笑,甚至还不如哭。
你可以设想一下,一张已经做不出表情来的脸,连眼睛和嘴巴都被肿胀埋没到山谷里去了,只能说他或者她想笑。意思到了。可是简直都看不出笑的意思来。
想对他笑的两个都是女子,应该都还可以说是女孩子。他记得她们在某个场合对他笑过的&bp;。而且每次见到都曾经对他笑过。尽管他们虽然同处一个细胞滩,同一个二区,可是毕竟不是每天见到。应该说,见到的机会还是不太多的。这两个女孩子都说不上是美女,但至少其中一位是有些姿色的。在他印象里。
可是他的印象跟眼前的视觉无法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