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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7章 海上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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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这日头正烈,卡特琳娜·孔塔里尼立在自家商船“金狮号”的船头,手握腰间识字剑柄,两道秀眉却是紧蹙不展。

    她身着威尼斯最新式的墨绿长裙,裙摆用金线绣着孔塔里尼家族的飞狮纹章,腰束银链,颈挂红宝石十字架,一头金发绾作时兴的螺旋髻,独具风华。

    这般装束在威尼斯沙龙里自是风光无限,可在这茫茫沧溟之上,却只觉处处掣肘。

    “小姐,风大了,进舱歇歇吧。”老管家安东尼奥捧着貂绒披风上前,满脸忧色。

    卡特琳娜摆摆手,望着无垠碧波,长叹一声。

    她怎能不愁?自塞尔柱铁骑踏破安纳托利亚,那绵延百年的丝路便如被利刃斩断。

    孔塔里尼家族百年经营的东西方商路,一夜之间化作泡影。更可恨罗马教廷那些红衣主教,口称“圣战”,实为敛财,三番五次来威尼斯“商谈”军饷,那哪里是商谈,分明是明火执仗的勒索!

    想起离港前夜,父亲在书房长吁短叹的模样,卡特琳娜咬紧下唇。大哥醉心政斗,整日与莫罗西尼家的公子厮混;二哥耽于享乐,将家族在穆拉诺岛的毛皮工坊赔去大半。

    她这个女儿身,反倒要扛起重振家业的重任。

    “我就不信,没了陆路,海上便寻不着新途!”彼时她掷地有声,将家族账册重重合上。

    父亲老泪纵横,终于点头允她随家族支持的冒险家胡安出海。

    二十艘商船满载皮革、珠宝、琥珀、象牙,价值两千万金币。这是孔塔里尼家族最后的豪赌。

    谁知天不遂人愿。

    船队刚出红海口,正待折向索科特拉岛去,了望台上忽传来惊呼:“正东方有船队!数、数不清多少艘!”

    卡特琳娜心下一凛,举目望去。

    但见海天相接处,果然有黑点渐次浮现,桅杆如林,帆影蔽日。最奇的是当中一艘巨舰,通体黝黑,日光下泛着冷铁寒光,船首似有一团赤金烈火,细看竟是朵硕大无朋的牡丹!

    “是海盗?”她话音未落,忽听得天崩地裂般的轰响!

    “轰隆隆——!!!”

    那声响竟似从九霄云外直劈下来,震得人耳膜欲裂。

    紧接着,船队左侧海面炸开十数道冲天水柱,每道皆有教堂钟楼那般高。咸腥海水如暴雨倾盆,劈头盖脸浇在甲板上。“金狮号”剧烈摇晃,卡特琳娜踉跄抓住缆绳,鞋子早被海水浸透。

    “小姐小心!”胡安·孔塔里尼扑过来护住她。

    这位家族旁支出身的冒险家,生得高鼻深目,一脸虬髯,此刻面色却白得骇人:“这、这好像就是传教士说的大华火炮!”

    卡特琳娜抹去脸上水渍,金色卷发湿漉漉贴在额前。她透过水雾望去,只见那些黑色巨舰已排开阵势,炮窗齐开,森然炮口正对着自家船队。

    “大华人?”她失声叫道,“我们跟他们无冤无仇!”

    胡安压低声音:“去过大华的商人传回消息,说大华火器独步天下……可看这架势,他们并未瞄准船身,倒像是警告。”

    话音未落,第二轮炮击又至。

    此番炮弹落在右舷,最近的一发离船舷不过二十码。

    巨浪掀起,竟将一艘护航小艇掀翻。落水水手的呼救声隐隐传来,卡特琳娜指甲掐进掌心,她稳住身形细看,心一点点沉下去。

    那些战舰比威尼斯最大的加莱赛战船还要大上一倍,船侧炮窗密密麻麻,粗粗一数竟有百余孔。

    尤其是那艘铁甲旗舰,三桅九帆,船身线条流畅如剑,日光在铁甲上流淌如金液,这等工艺,莫说威尼斯,便是整个欧罗巴也闻所未闻。

    “小姐,他们缩小包围圈了!”了望哨嘶声大喊。

    卡特琳娜抬眼望去,果见黑色舰群如巨鲨合围,步步紧逼。海风送来对方船上的号角声,呜咽低沉,似地狱传来的丧钟。

    “升白旗。”卡特琳娜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冷静,“用旗语问他们,意欲何为?”

    白旗升起刹那,炮火骤停。

    海面只余波涛呜咽,方才那雷霆之威竟似幻觉。

    旗令兵连打旗语,手却在微微发颤。

    片刻,他回头高喊:“小姐!他们要管事的过去面谈!”

    卡特琳娜心头火起。她堂堂孔塔里尼家族大小姐,何曾受过这等胁迫?

    可目光扫过身后船队,那是家族百年积累,是父亲鬓边新添的白发,是威尼斯工坊里数千工匠的生计……

    “告诉他们。”卡特琳娜一字一顿,翡翠般的眸子里燃着不甘的火焰,“孔塔里尼家族卡特琳娜亲至。”

    她转身入舱,片刻后再出来,已换了身装束。

    墨绿长裙换成利落的深蓝骑装,金发尽数绾起,腰间佩一柄开刃细剑。十名家族骑士紧随其后,个个披锁子甲、持十字剑,牢牢护在周围。

    一行人登上小艇,朝那铁甲巨舰驶去。

    越是近前,卡特琳娜心中惊涛越是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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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船远观已觉雄伟,迫近方知竟是这般庞然巨物。

    船身铁甲铆接严整,接缝处密不透水;三层炮窗森然排列,每扇窗后似有幽深目光窥探;那船首牡丹以朱砂金粉点染,花瓣层叠鲜活,竟似要随风摇曳。

    更奇的是船侧铭文,铁画银钩般镌着四个大字——“雪牡丹号。”

    随行的老传教士喃喃惊呼:“上帝啊,这真是人力所能造?”

    登舷梯时,卡特琳娜刻意挺直脊背。

    踏板是上好的柚木,扶手雕着磅礴的云水纹,这般精致,倒不像战船,反似宫廷画舫。

    登上甲板刹那,海风卷来一股奇异馨香,似檀非檀,似麝非麝。她定睛看去,只见甲板宽阔如广场,水手往来如织,皆着统一靛蓝短衫,行动间悄无声息。

    正中央设一长桌,铺着月白锦缎。

    桌后端坐二人,一着石榴红云缎裙,一穿月白窄袖衫,皆是大华贵女装扮。

    红衣那位桃腮杏脸,眼波流转间自带三分泼辣;白衣那位眉目清冷,正执壶斟茶,动作行云流水,一身贵气自不多言。

    卡特琳娜脚步微顿。

    她在威尼斯见过东方来的丝绸瓷器,也见过几个大华商人,却从未见过这般气度的女子。

    那红衣女子美得张扬,白衣女子美得清冽,二人并肩而坐,竟将身后沧溟碧波都衬得黯淡了三分,当真令人心折。

    “大掌柜。”马可传教士趋前,小声低语,“此女是威尼斯孔塔里尼家族大小姐。孔塔里尼家族富可敌国,掌控西方六成航线,在威尼斯八大家族中位列第五,是商界无冕之王。”

    蒲徽渚闻言,唇角微扬,朝卡特琳娜做了个“请”的手势:“坐!”

    卡特琳娜摆手制止欲翻译的马可,径自上前落座,用字正腔圆的大华语道:“不必,我懂贵国语言。”

    此言一出,蒲家姐妹对视一眼,目中皆有讶色。

    原来卡特琳娜少时,家族商队自大华带回一老儒生,专教她东方语言礼仪。

    彼时只当风雅,谁知今日竟派上用场。

    卡特琳娜稳坐席间,碧眸直逼蒲徽渚:“两位,我船队规规矩矩行商,为何无故炮击?”

    蒲徽岚嗤笑一声,丹蔻指尖轻叩桌面:“你们西洋贵族,见面连名姓都不通传?这便是礼数?”

    “姐姐。”蒲徽渚温声止住,执起越窑青瓷壶,为卡特琳娜斟了盏茶。

    茶汤琥珀晶莹,热气氤氲间异香扑鼻。

    “我姐妹乃大华女帝亲封西欧罗巴全权特使,此行非为寻衅,实欲开通商路,与诸位……”她顿了顿,吐出个新鲜词儿,“共同富裕。”

    卡特琳娜险些气笑,她端起茶盏,触手温润如玉,盏内茶汤澄澈见底,衬得她指尖愈发白皙。

    “好一个共同富裕。”卡特琳娜啜饮一口,眸光微动,这茶滋味醇厚回甘,与她往日所饮大华茶叶大不相同,“贵国打招呼的方式,倒是别致。”

    蒲徽渚笑意不改:“万里海途,海盗猖獗。我携陛下国书并瓷器、茶叶、丝绸等物而来,谨慎些也是应当。”

    她语声温和,话中机锋却利,“方才若是真有心灭敌,小姐以为,贵船队还能有几人存活?”

    卡特琳娜一滞,她放下茶盏,瓷底与木桌相触,轻响如磬:“直说罢,你们要什么?”

    “爽快。”蒲徽渚抚掌,“我大华初至西洋,需个本地家族代理贸易。听闻孔塔里尼家族商路通达,不知可愿合作?”

    “条件?”

    “克里特岛,干尼亚港。”

    “什么?!”卡特琳娜霍然起身,翡翠眸子几欲喷火,“干尼亚是威尼斯命脉港口!你们这是明抢!”

    蒲徽岚慢条斯理把玩着腕间玉镯,忽抬眼冷笑:“詹将军。”

    那赤甲将军应声上前,声如洪钟:“末将在!”

    “传令各舰,炮口对准敌船吃水线。”蒲徽岚红唇微勾,“既然这位小姐不识抬举,那便让她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明抢’。”

    “且慢!”卡特琳娜环视四周,甲板上火枪手已列队完毕,黑洞洞的枪口森然指来。

    海风中隐约飘来威尼斯水手的惊呼,那二十艘黑色战舰果然调转炮口,阳光下泛着冰冷刺骨的寒光,直压得人喘不过气。

    卡特琳娜闭上眼,父亲佝偻的背影、账册上触目惊心的赤字、教廷使者贪婪的嘴脸,走马灯般在脑中轮转。

    再睁眼时,她声音已然沙哑:“让我看看你们的货。”

    蒲徽渚眸光流转,起身引路:“请!”

    二人穿过甲板,下至舱底。

    卡特琳娜一路留心,见这船内部结构精妙绝伦,廊道以琉璃灯照明,舱门皆包铜镶边,就连楼梯扶手都雕着精细的流云纹,果真是内外皆奢,天下独此一艘。

    行至货舱,厚重木门推开刹那,仓里货物直接撞进她眼。

    “妈妈咪呀!!!”卡特琳娜失声惊呼。

    但见舱内高耸如殿,层层木架排列齐整。

    左侧架上,雪白丝绸如瀑布倾泻,月光纱、浮光锦、软烟罗,种种名色她只在商队账簿里见过名目。

    中间架上,瓷器琳琅满目,青花缠枝莲纹梅瓶、釉里红三果纹高足碗、斗彩海水龙纹盖罐……

    每件都釉色莹润,绘工精妙。

    右侧则是茶箱,启开一箱,醇厚茶香扑鼻而来,内中茶叶条索紧结,金毫显露。

    卡特琳娜疾步上前,捧起一只粉彩九桃纹瓶。指腹抚过釉面,滑腻如凝脂;细看桃实饱满,枝叶翻卷,竟似能闻见果香。

    又展开一匹绛紫织金缎,日光从舱窗透入,缎面流光溢彩,金线织就的百花纹熠熠生辉。

    “这般品质的瓷器丝绸,我尚有十三船。”蒲徽渚语声轻缓,却字字如锤,“小姐是行家,当知若在威尼斯出手,价钱翻上十倍、几十倍也不稀奇。”

    卡特琳娜指尖微颤,想起那些可恶的阿拉伯中间商,拿着次等货便敢漫天要价;想起罗马教廷那些主教,为一方东方丝帕便一掷千金。

    若是……若是孔塔里尼家族独揽这等货源……

    “只要合作,”蒲徽渚的声音似带着魔力,“你便是大华在西方唯一的贸易代理。干尼亚港不过是个落脚处,将来货物进出,关税自有分成。这生意,小姐是做,还是不做?”

    卡特琳娜缓缓转身。

    舱内光影昏黄,映得她金发如融金流泻。

    卡特琳娜碧眸深深望进蒲徽渚眼中,似要穿透那沉静表象,直探真心。

    良久,她忽展颜一笑,那笑容如亚得里亚海的阳光骤然破云:“我东方最慷慨的朋友!”

    卡特琳娜伸出芊手,紧紧握住蒲徽渚,“卡特琳娜·孔塔里尼,愿与贵国永结盟好,我将是你最忠实的盟友!”

    蒲徽渚见她这前后变化,差点没笑出声来,知道这鱼饵起了作用,当即引着这恋恋不舍的卡特琳娜出了仓库。

    回到甲板时,长桌上已铺开两份卷轴。

    羊皮纸泛着柔光,一份以汉字书写,铁画银钩;一份是拉丁文,花体字优雅流畅。

    蒲徽渚执起狼毫笔,亲手誊写条约名目:

    《大华与威尼斯国友好通商互助条约》

    夫天地交泰,万物并育,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今大华女皇帝陛下,怀柔远人,德被寰宇;威尼斯孔塔里尼家族,商通四海,信着八方。

    两国风土虽异,然惠民利物之心同。

    兹特遣全权使臣蒲徽渚,与会威尼斯孔塔里尼家族代表卡特琳娜,各秉至诚,共议商约如左:

    一、通商之约

    自缔约之日起,大华商船抵西洋,所载瓷器、丝绸、茶叶诸货,孔塔里尼家族享有优先采买之权。

    货既售出,价金两讫,大华不得复问市价涨落。

    二、口岸之约

    孔塔里尼家族愿将克里特岛干尼亚港划出码头三座、货仓五区、馆舍一所,永租大华使用。

    大华官员、商贾、百姓驻泊其间,威尼斯当以贵宾礼待,一应税赋依威尼斯商船例减半折三征收。

    三、互助之约

    两国商旅如遇海难、盗劫,当竭力相救。

    孔塔里尼家族须助大华接洽威尼斯总督及西洋诸国宫廷,大华亦当维护孔塔里尼家族在东方商利。

    四、违约之罚

    缔约双方倘有背信,须赔补历来交易货值三十倍之巨金,且受害一方有权兴师问罪,直至约款复行。

    以上各款,皆出两愿,缔约于此,永以为好。”

    卡特琳娜逐字读罢,指尖在“三十倍赔金”“兴师问罪”等字句上停留良久。

    她抬眼看向蒲徽渚,白衣女子静立桌旁,海风拂动她月白衫袖,身后沧溟万里,铁舰如城。

    “小姐若觉不妥……”蒲徽渚轻声开口。

    “不。”卡特琳娜截住她话头,执起鹅毛笔,在拉丁文卷轴上签下花体姓名。又自怀中取出小巧银盒,内里是孔塔里尼家族的飞狮徽章火漆。

    只见其将徽章在烛焰上略烤,郑重压在签名之侧,鲜红漆印如血,在羊皮纸上异常显眼。

    “二十日内,我带家族文书来换正式条约。”卡特琳娜卷起自己那份,眸光锐利如剑,“希望咱们至诚相待,再兀寻友!”

    蒲徽渚微笑击掌。

    两名水手抬上十口樟木箱,启开尽是样品:丝绸十匹、瓷器二十件、茶饼五十匣。

    卡特琳娜俯身细检,越看心中越惊,这些竟比舱底所藏还要精美三分。

    “这些权当见面礼。”蒲徽渚送她至舷梯边,忽低声道,“小姐归去后若遇难处,可至阿拉伯外海寻我。记住,雪牡丹号泊处,夜夜悬九盏红灯笼。”

    卡特琳娜深深看她一眼,重重点头。小艇驶离铁舰时,她回眸望去,但见那白衣女子仍立于舰首,身后落日熔金,将她身影镀上一层辉煌光边。

    此刻雪牡丹号上,蒲徽岚款步上前,与妹妹并肩而立。

    “这西洋丫头倒有几分胆色。”她望着渐远的小艇,红唇微勾,“不过你真信她会履约?”

    蒲徽渚从袖中取出一卷海图,徐徐展开。图上朱笔圈出两处,正是索科特拉岛、摩加迪沙。

    “姐姐,信不信都不打紧。”蒲徽渚指尖轻点,“只要咱们占住这两处要冲,进可制红海,退可至广阔大洋。

    届时她若不履约……”蒲徽渚抬眼,眸中寒光一闪,“便让她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炮舰外交’。”

    “传令詹将军。”蒲徽渚转身,衣袂在夜色中翻飞如鹤,“全队转舵向南,按第二策行事!”

    号角声再起,数十艘巨舰调转帆索,在渐暗的海面上划出数十道银弧。

    蒲徽渚独立舰首,任海风扑面。她想起离京那日,杨炯亲手递上海图,指尖温热透过卷轴传来。

    “西洋路远,险阻重重。”彼时杨炯眉眼含笑,话中却字字千钧,“我等你满载归来。”

    蒲徽渚握紧双手,仰头看向西方,天际最后一缕霞光没入海平面,星辰渐次浮现,但见北斗灼灼,正指前途。

    “我一定会的!”蒲徽渚低声呢喃,唇角扬起一抹坚毅弧度,“不仅要归来,还要带着足以匹配你的功业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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