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雒京,驿馆
贴身女侍将所得到的讯息,悉数告知萧焉枝。
“我知道了。”萧焉枝微微点头,表情平静。
“郡主。”女侍忍不住发问:“既然我们现在没法对并州用兵,又何必帮助汉人天子彻底掌控并州呢?”
“彻底掌控么?只怕不是一张嘴一动手便是可以做到的。”萧焉枝轻轻摇头:“王氏这些人,是汉人掌控并州的阻碍,但何尝又不是我们前进的阻碍。”
“陛下只有将局面打开,攻略下并州,地位才能更加稳固。”
她口中的陛下,不是指汉人天子,而是西原那位萧后。
因萧后已临朝称制,故又不少人称其为北后、亦或西原女帝。
古早时候,‘后’之一字本就代表了君主之意。
“借汉家天子和皇子之手重创并州本土势力,对我们而言,不是坏事。”
“而于汉家天子来说,他若继续用王氏这些人,顾虑有二。”
“一是对并州掌控力太弱,一旦前线军情不利,后方恐有难制之事发生,以促大败。”
“再就是他们即便打赢了我们,也只会使并州这些人实力愈发强横,逐渐脱离汉家天子的控制,成为一个国中之国。”
“河东已平,北战未开,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时机,汉家天子抓得很准,那位六皇子更是行动果决而迅速,当真让他剜掉了并州之疾。”
她的眸子冰冷,却带着聪慧灵秀之气:“所以,并州局势改变,王氏等人就此落幕,是汉人天子和我们陛下都乐意看到的事。”
“大势如此,纵然王宸智慧超凡,也难逆此局。”
闻言,侍女有些不屑:“王宸一败涂地,也有智慧可言么?”
萧焉枝望了她一眼,摇头:“王宸只是输在儿子不争气,自己又分身乏术罢了。”
“并州之争,既是君臣之斗,也是两队父子相搏。”
“天子坐镇雒京稳住王宸,遣子入并州一举而定;而王宸之子,非但无用,还需王宸分神庇护。”
她顿了顿,似乎想到自己在当中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便匆匆作罢:“如是而已。”
——司空府中
王宸坐在灯前,看着送来的密信。
一言不发。
他没有任何表情,平静的让人心慌。
只是,他平静了太久,让周明、王谏愈发惶恐。
是的,这封密信还是周明的人送来的。
因为在晋阳城开的一瞬间,周彻便将人第一时间散出,按住了王氏各处的人手。
“父亲!”
“王公!”
两人同时开口。
“嗯。”
王宸应了一声,将密信收好,还给了周明:“ 有劳殿下,夜里亲自走一趟了。”
看到王宸还这么平淡,周明绝望的心再度复燃:“王公是有什么后手吗?”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后手可言呢?”王宸摇头。
“这!?”周明手一抖:“那您……”
“鱼在网中时,挣扎时尚有价值。”
“可一旦到了砧板上,再跳也躲不过那一刀了。”
王宸坦然一笑:“殿下,我现在,就是躺在侦办上的鱼啊!”
噗通!
王谏腿脚一软,直接跪坐在地。
惊恐的望着父亲,眼泪滚滚落下。
他看到了、他看到自家七代为官、三世三公的雄伟,坍塌落幕。
他也看到了那虽足不出户、居家修名二十载,却能指点江山,与皇子共坐,高天下士子一等的辉煌远去。
他是煌煌贵胄,天生的空中灿烂星辰,举步即九卿,抬头望三公,生而俯瞰亿万苍生的存在!
无数普通人终其一身,莫说达到他的高度,哪怕只要能认识他王公子,也能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这是人世间最顶级的特权,也是人世间最顶级的享受和欲望满足。
而今日,一切成空。
这对他来说,是最大的残忍,让他痛到发不出任何声音,如要窒息一般。
“王……王公!”周明踉跄,已红了眼眶。
“殿下,我已经尽力了。”
王宸摇头,笑道:“您自己多保重,老臣就不送你了。”
周明宛如木雕,茫然转身后,又匆匆转回。
他对着王宸,一揖到底:“王公先行一步,我不久将至。”
“王公提携之恩,只能等做鬼再报答您了!”
以往常安慰周明的王宸,今日不发一语,只是微笑点头。
周明走了,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王谏才哭出了声。
“父亲!父亲!”
“是我该死啊!”
“是我连累了您,是我连累了王氏!”
他抱着父亲的腿,嚎啕大哭。
王宸面带慈祥,伸手轻抚着儿子脑袋:“不怪你,错不在你,你也算中上之姿,读书学经也不算差。”
“怪只怪我王家站的太高了,你经不住这高处的风。”
“可记得那晚六皇子回京我对你说的话么?你若对上他,是绝难招架的。”
王谏难以言语,唯大哭不止。
王宸又问道:“你是想随为父一同就此而去,还是继续活着呢?”
王谏哭声止住,不安地握住了王宸的手:“父亲!我不要死,我也不要您死!”
“自古刑不上大夫,法亦尊九卿,何况您是三公!”
“这么些年,您和王氏先祖为大夏立下了多少苦劳,天下又有多少王氏故吏……我们去天子和六皇子面前认个错,他们会留下我们性命的!”
王宸没有多做解释,而是道:“天子和六皇子要杀我们,随时可为,只是今夜难渡。”
“您是说今晚就有人要来杀我们!?”王谏大惊:“是谁?”
“你想活,就去求徐岩和魏仲文吧。”王宸将他扶了起来,替他整理好衣冠:“告诉他们,让他们护一护我这个一夜三公。”
“好……好!我这就去!”
王谏点头,对管家道:“你去找徐岩,我去找魏公。”
“好。”管家点头,眼中已满是决绝之色。
如他这般人,受王氏几代恩养,是随时做好了替主赴死准备的。
临走前,王谏又回头:“父亲,您千万……”
“你放心,为父明日还要去参加朝议呢。”
王宸笑着摆手。
他在案前坐下,像往常那样推开纸,用砚台压着,提笔书写。
只是表情,要认真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