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飞卿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淡笑道“不必如此紧张。”
苏姓道人身上的黑色灰烬簌簌落下,却是他身上道袍被毁之后的余烬,其本人所受伤势并不严重,由此可以看出,颜飞卿对于术法的掌控是何等精深。
颜飞卿轻声道“虽然我不是大天师,不是正道十二宗的盟主,但我还是正一宗掌教,身上有朝廷册封的‘飞元真人’称号,杀你恐怕不行,可废去你这一身修为应是不难”
如今世人见到修道有成的有真之士都会尊称一声“真人”,可这些所谓的“真人”就像历朝历代割据一方的实权将领,虽然自号“某某王”,但实际上没有朝廷认可,名不正言不顺,这些山野真人也是如此,真正有朝廷封号的真人屈指可数,而且无一不是地位尊崇之人,真人封号对于他们而言,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
按照惯例,能被朝廷主动赠送真人封号的道门之士,只有一手之数,只有谁飞升或是“仙逝”了,才由后来顶替,这五人分别是当代大天师、正一宗掌教、妙真宗掌教、东华宗宗主、神霄宗宗主,如果大天师和正一宗掌教是同一人,则再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或者干脆空悬。在被敕封的五位真人之中,根据各人的地位不同,又有四字和两字之分,就拿神霄宗来说,那位中兴宗主就被敕封为“通微显化真人”,飞升证道的各派祖师则被敕封为真君封号,还是以神霄宗为例,其开派祖师就被封为“清虚元妙真君”。
如今颜飞卿升座正一宗掌教,其封号便是“飞元真人”,而那位老天师的封号则是“元阳妙一真人”,又比颜飞卿的两字真人封号更高一筹,仅次于历代真君。
放眼整个道门,不过五位真人,且不说这五位真人本身的身份如何尊崇,仅仅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真人”称号,就可以在朝廷那边除去任何一位道人的度牒,再加上正一宗在正道十二宗中的盟主地位,颜飞卿真要废去了此人的修为,事后顶多向神霄宗赔情而已。
苏姓道人不敢再多言语,低头道“望颜掌教高抬贵手。”
颜飞卿淡笑道“我会亲自书信一封与神霄宗宗主,将今日情形尽数告知,请他来定夺。”
苏姓道人如丧考妣。
虽然这已经是当下最好的结果,强过他被颜飞卿直接废去修为,但他的结局也不会太好,最起码这个长老之位是保不住了。
颜飞卿一挥大袖,“去吧。”
苏姓道人朝着颜飞卿恭敬一礼之后,转身带着一众弟子向外走去。
浩浩荡荡而来,如丧家之犬而去。
江湖无常便是如此,你永远也不知道你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是青云直上,还是坠入深渊。
在苏姓道人退去之后,宋幕遮跪倒在颜飞卿的面前,一拜到地,“小人谢过颜掌教主持公道。”
颜飞卿瞧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却是没有面对李玄都时那般温和,语气淡然道“宋门主不必行如此大礼。”
宋幕遮未曾起身,诚恳道“若不是今日有颜掌教出手,小人今日不但守不住风雷派的家业,怕是连性命也难保,颜掌教大恩,如同再造父母,当得起小人这一跪。”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满眼诚恳地望着颜飞卿“小人早就听闻过颜掌教的大名,惩奸除恶,斩妖除邪,乃是正道中一等一的英雄豪杰,若是颜掌教不弃……”
颜飞卿脸上残存的些许笑意终于完全敛去,甚至有了些冷肃意味。他在成为正一宗掌教之前,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张鸾山的锋芒完全遮挡,那时候的他可没有今日的风光,遍尝世态炎凉,故而他最是讨厌见见风使舵、捧高踩低之人,眼见宋幕遮现在一味讨好自己,却又对先前豁出性命帮他的李玄都等人只字不提,心中憎恶,语气转冷,直接打断他的话语道“宋门主,贫道不需你溜须拍马。”
这话已经是十分露骨,甚至那份厌憎之意都已经溢于言表,不啻是一记耳光,宋幕遮一下子愣住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再也说不出来。
颜飞卿依旧眼神冷淡,瞥了他一眼,“宋门主,你的操切未免也太浅薄了些。”
宋幕遮望着颜飞卿,“颜、颜掌教,何出此言?”
颜飞卿不再看他,冷淡说道“江湖上讲究人情世故,可贫道不喜欢这样的人情世故,救你帮你的人很多,为何独独感谢贫道?是不是存了其他心思,你自己清楚。”
的确想要借此机会攀附上颜飞卿的宋幕遮哑口无言。
颜飞卿继续说道“江湖上讲究机缘,可如果不是紫府兄在这儿,贫道不会出现在此地,更不会出手救你,所以贫道也不是你的机缘。换句话说,如果没有紫府兄开始的舍命相救,你能活到贫道出现在此地吗?”
此时李玄都已经服用过“紫阳丹”,不愧是正一宗的秘药,让李玄都得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补充气机,然后从颜飞卿设下的禁制中走了出来,就在不远处安静而立。
宋幕遮浑身颤抖起来,后知后觉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倒是不以为意,神情依旧平静温和,可站在他身旁左右的沈霜眉和胡良却是脸色不太好看,甚至就连小丫头也瞪着他。
宋幕遮忽然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太过忽略这位李先生,竟是拜错了神,也上错了香,现在再想弥补,恐怕为时已晚。
李玄都抬起手掌虚虚下压,道“宋门主不必忧怀。”
宋幕遮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李玄都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他的脸色骤然苍白。
“李某之所以来到风雷派,又相助于宋门主,与宋门主并没有什么关系,不管宋门主是什么人,或者做了什么事,我都不介意,因为我做这些都是因为宋老哥而已。”
李玄都此言,无疑是将两人之间的情分彻底切割开来,从此之后,既无恩仇,也无情义。
宋幕遮的脸上再无半分血色。
李玄都不再去看他,望向颜飞卿,说道“颜掌教此来,应该有其他事情吧?还请移步。”
颜飞卿问道“依紫府兄之见,哪里更好一些?”
李玄都道“我在城中客栈包下了一个院子,还算幽静,不如去那里谈。”
颜飞卿说了个“好”字,也不问客栈的具体位置,只是默默掐指推算,然后伸手握住李玄都的手腕,轻声道“走。”
两人瞬间消失不见。
距离风雷派数条长街之远的客栈小院中,两人相对而坐。
颜飞卿说道“缩地九百丈,已经是贫道的极限。”
李玄都闭目不语,待到眩晕之感稍稍减退之后,方才睁开双眼,说道“九百丈距离已经很了不起,天人逍遥境也不过缩地千丈而已,不过对于现在我来说,瞬间挪移九百丈距离,还是有些吃不消。”
颜飞卿歉意道“是贫道思虑不周了。”
李玄都摇头道“颜掌教不必在意这等无伤大雅的小事,我们谈正事吧。”
颜飞卿点了点头,说道“贫道在说正事之前,还要说些题外言,希望紫府兄不会介意。”
李玄都问道“是关于宋幕遮的事情?”
颜飞卿抚掌笑道“先前我说紫府兄好心思,现在还是有些低估紫府兄了,紫府兄的心思之缜密,贫道佩服。”
李玄都摇头道“颜掌教过誉了,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