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街少说有二三十年没发生过入室劫案。这里的房型近似小型联排别墅,每隔两栋小楼装一盏路灯。
住户们经济水平相近,多是公司文员、牧师、医生家庭。
直到冒出了一位大额遗产继承人,莫伦以一己之力拉高了整条街的财富平均线。
沃尔案被大肆报道,莫伦与范恩律师团队尽力淡化舆论,比如模糊案件侦查细节与她的个人信息,但罗伯特街44号的居住地址或多或少会被泄露出去。
这让灯柱上的符号变得可疑起来。
上辈子,莫伦见过盗贼作案前踩点,在住户门口留下不同含义的标记。
现在是不是她的一夜暴富引起盗贼的窥觊?
莫伦沿街走了一个来回。
这条街共有三十二盏路灯,有且仅有距离44号最近的灯柱上留有标记。
基本确定潦草的符号不是谁随手一划,而是带着某种目的留下的。
是小偷留的吗?
「S → →」代表什么意思?
其实,莫伦早有了搬家预案。不仅担忧安全隐患,更因为44号的空间有限。
她想改建一间健身拳击室、一间书房与两间实验室。
只要有的选,不想推倒老海勒夫妇与原主的房屋布局结构,不如索性换一栋房子。
接手的遗产中包括伦敦的三处房地产。
做了大致规划。伦敦最大的那块地皮外加两万英镑,捐给某一所或几所英格兰大学。
捐款,是打入某一圈层的敲门砖之一。
这种行为会被视作是暴发户,但也是必要的“入会费”去结识一些人。既然无法悄悄继承遗产,那就主动选择与某些团体交换利益。
莫伦清楚这次砸钱砸得有点多,当然有所求,希望这块敲门砖加速砸开女性正式进入高校的大门。
近期抽空对高等教育的现状做了更详细地调查,获知更多原主没有关注到的信息。
目前英格兰地区的大学几乎未向女性敞开校门,说是“几乎”也就留有一丝余地。
在四年前,1869年伦敦大学举办“女子综合考试”。考试内容难度与男性参加的大学入学考试相近。大概包括数、化、地、植物、英语、拉丁语、自然哲学与两门外语。
第一年,九人参考,六人通过。
这些女大学生毕业时却无法获得学位证书,而是获得“熟练程度证书”。
既然高校敞开了一丝门缝,不如趁势哐哐哐地把这扇门给彻底撞开。
莫伦不惜以地皮、现金甚至也能考虑公司股份置换,推动高校不限定学科地开放女性学位课程。比如医学院要招生女性,也要对女性毕业生颁发一视同仁的学位证。
详细操作要一步步来。
就是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也会去“捐楼”。
这种颠倒的滋味很新奇,从前多是校方为聘请她,而赠给她一栋楼。
不问从前,只说现在。
伦敦的另两套住处,一套出租,另一套自住。
一个半月前,开始对自住的「花园街6号」进行简易改建施工。
材料不要用贵的,要用对的。比如号称自然绿的含砷墙纸,不能因为它绿得优美,就把砒.霜成分的墙纸铺满屋。
加钱再加钱的鼓励下,改装只用一个月就高质量地完成了。
莫伦原计划等勘察一圈回到伦敦,让改装的房子多通风两个月,挑个好日子搬家。
更重要的是给自己放一个大长假。很久没有悠闲生活,好好享受一段收租、数分红的日子。
至于本人是否重回大学获得文凭,再度迈入刑侦法医领域,这事必须好好地再想一想。
那可不是一份轻松的事业,猝死的滋味谁试谁知道。
今夜却发现路灯上的标记,让计划有了一点点小变化。
看来无法立刻开始悠闲假期,要把标记来源弄个清楚。
敲响罗伯特街44号的门。
佣人朱莉开门,脸上洋溢起不能更发自内心的喜悦。
“海勒小姐,欢迎您回家。”
“一个月不见,过得如何?”
莫伦在接收遗产后,最先询问了朱莉的未来规划,是否想成为大管家。
如果答案是想,先签订后续的劳务合约,立刻安排朱莉进修。
对她的成绩肯定有要求。如果学得又快又好,莫伦全包学费;如果不够理想,那就从她往后的薪资里分批扣除。
朱莉立刻同意了,这种天降好事很少有,更对奖励机制的安排没有异议。五十天以来,除了圣诞放假三天,其他时候都在抓紧学习。
“劳埃德太太是一位很专业的老师,我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
朱莉简单汇报了学习进度。劳埃德太太是退休的资深管家,能成为她的短期学徒,也受益良多。
学以致用,不只是记住理论,更要用到实际中。
朱莉在「花园街6号」的改造施工中,开始成为实习大管家,督管各方面的事务。
莫伦微微颔首,又问:“近期,罗伯特街一带有没有出现古怪的人或事?”
朱莉仔细回想,“没有异常,和以前一样,也没听邻居说起哪里不对劲。是有什么问题吗?”
莫伦:“门口的那根灯柱,底部出现了三个新增的潦草符号,你注意到了吗?”
朱莉摇头,“没有。对不起,我没观察路灯,是我做得不够仔细。”
“没关系,相信你会做得更好,以后多观察。”
莫伦微笑着鼓励,又说:“明天给雷斯垂德探员送邀请帖,请他喝杯下午茶,感谢他在之前抢劫案与毒杀案里的帮助。”
这顿下午茶,原本会迟一些再喝。
莫伦计划搬到新住处后,邀请提供过帮助的雷斯垂德、原电报公司关系较近的薇薇安、乌丽卡,以及在沃尔案中出力不少的露娜一起聚会。
情况有变。
明天要咨询一下雷斯垂德,他巡街时是不是观察过伦敦帮派分子留下的不同标记含义。
朱莉取来一只纸盒,“您离开伦敦之后,一共有二十七封信件寄来。请过目。”
“谢谢,放到桌上吧。”
莫伦先快速翻了翻信封,从信封看没什么特别的。
几乎都是舞会邀请,那些消息灵通人士,对谁变得有钱很敏感。还夹在了一封稿费,来自《伦敦趣谈》。
在细看信件内容之前,她又想到什么问朱莉。
“你去花园路监工,总有晚回家的时候,没有拒绝保镖的护送吧?”
莫伦离开伦敦前,请律师范恩推荐了几位保镖。
最后选定扎得与马特奥两人,一方面看护花园路的住宅,另一方面是在路途上护送朱莉。
匪徒盯上暴富家庭的佣人,从而对雇主使坏,这种情况是存在的。
朱莉理解自己的处境,当然没有拒绝保护。
“谢谢您的照顾,扎得与马特奥很负责,是会轮流接送我。路途中,没有出现过意外情况。”
莫伦点头,“这样就好。你去忙吧,有事我再叫你。”
随即看起了二十七封来信。
与信封呈现的信息没有差异,信的正文内容全都正常得很无聊。
这样看来,还需明天从雷斯垂德身上挖点线索。
*
*
伦敦的同一片天空下。
20:00,白厅外交部办公楼灯火异常通明。
本该是下班熄灯时间,因为一条电报线炸了,让办公楼又热闹起来。
已有七位与电报相关的职员赶回办公室。
其他同事住得稍远,估计要还要过二十分钟才能到。
克莱长官板着脸看七人:“不等其他人,请诸位先配合说一说你们了解的情况。
温特,今天你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你的签出时间是17:35,有没有发现异常?”
温特肯定地摇头,“和以往一样,一切正常。”
去年九月,温特从大学毕业,考入外交部。
近小半年以来,往往是他最后一个离开办公楼。临走前负责巡查一圈,确定没有异常情况。
年资最长的亨利直接说:“这栋楼的电报系统,最年轻的线路也造了八年。线路老化,负荷量超载,某段炸开或起火是难免的。”
就是炸的时间点不太好。
不怪克莱长官脸色差,他还有四个月退休。他当然希望一切顺利,完美离任。
今天一条电报线炸了,说简单也能很复杂。
在19世纪中期的文官系统改革后,大英的公务员们属于事务官,与受到选举结果影响的政务官们是不同的系统。
原则上,事务官们保持政治中立,只负责执行政务官们推出的各种政策。
也享有法律上的身份保障,不会因为执政党发生变化就丢了工作。
现实与理论总有差异。
某种程度上,铁打的文官系统,流水的执政党,事务官们的隐形权力不可小觑。
事务官们也有等级差异,不同部门的权力不同。
克莱负责管理外交部的所有事务官。他退休后,这个职位也不乏竞争者。
克莱长官看向众人,淡淡地说:“你们还不知道,炸的是二楼分拣台线路。”
“什么?!”
亨利没想到炸的会是那个地方。
这个地点让现场的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分拣台不是一般的电报线路,这还要从如今的欧洲电报系统构成讲起。
所谓电报网,不只是通过电线以电流脉冲的方式传递信息。繁忙的线路路段,往往还附加安装了气动管道。
二十年前,伦敦股票交易所与中央电报站只有两百米远,但比其他线路都要忙碌。
经常信息量过载,白天发出的股价电报要傍晚才能收到,还不如直接找人跑腿传送口信。
股票变化无法被实时传达,还谈什么电报的优点,信息价值全都没了。
为了解决问题,工程师约西亚·克拉克提出一种设想,不如在电报所与股票所的地下铺一条中空的管道。
直接把电报纸条装在小盒子里,通过蒸汽动力,将盒子从管道这一头推送到另一头。
这种传输方法把电信号传递变成了实物传递。
克拉克的构想很快得到了电报站与股票交易所的支持,1854年被付诸实践。
从最初的单向传输,发展成了双向传输。
后来,不单是传递股票信息,业务繁忙的电报公司大面积铺设气动管道,传递其他各类信息。
先是伦敦市内,接着利物浦、伯明翰、曼彻斯特也开始安装。
其他国家相继引入,比如巴黎、慕尼黑、米兰、纽约等城市都加装了气动管道。
等到1870年,伦敦对气动管道有了统一标准。
圆柱形的管道直径3英寸(7.62cm),运输的小盒子一般装60片电报纸。①
白厅各部门的政府办公楼也装了气动管道。
事务官们在电报线路上工作,意味着要兼顾电信号线路与气动线路两部分。
与实时收发的电讯号不同,气动线路的接收方式更灵活。
小盒子被传送到指定分拣台,默认传递的不是加急信息,可以积攒一批盒子,再一起开箱。
公务员们通常下午五点下班,而气动线路会自动运作。
等到第二天上班去分拣台,把昨天下班后传输来的盒子一一打开,汇总消息。
炸线发生在分拣台,事态就有些不对劲了。
麦考夫问出关键点:“确定原始爆.炸点了吗?是蒸汽机故障?还是盒子里的东西不对?”
使用蒸汽动力推动盒子在管道内运输,因为气压压强等问题,曾经有电报公司发生过爆.炸事故。
随着近年的技术革新,没再听说这种类似事故。
除此以外,气动管道还有一个隐患。传送实物,万一送来危险品怎么办?
纽约的气动管道是伦敦的几倍大,新闻报道有人运过活的猫。
以伦敦的气动管道标准尺寸,传输的盒子仅手掌大小。不可能装猫,但足以装一只活的毒蝎。
有人事先质疑过这类风险,开盒时跳出毒物伤人怎么办?
好在白厅安装气动管道十几年了,政府各部门都没遇到过类似危险。
克莱长官:“从现场痕迹看,初步判断不是蒸汽动力出错。是盒子离开管道后,等它落到分拣台的框内才炸了。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要不然就是有人潜入分拣台投放爆.炸物,要不然就是炸.弹通过气动管道被传送进政府办公楼。
这很可能是一场针对白厅的蓄意袭击。
克莱长官:“现在请诸位仔细回想,近期有没有听到过异常电报码,比如各种攻击威胁。
别放过任何疑点,把它写下来。福尔摩斯先生,你就先随我去分拣室。”
麦考夫被叫走,直接去了爆.炸现场。
克莱长官指向分拣室的一片狼藉。
“爆.炸发生后,封锁了这间房,没移动碎片。从现场的炸裂强度来看,这次袭击不严重,只把轨道末端与储物筐炸毁了,连房门也没伤到。但,谁能保证下次会怎么样。”
话到这里,转了方向。
“福尔摩斯先生,你是我亲自招进来的。三四年以来,你一直很出色。你的优秀,充分说明政府对事务官系统的改革方向正确。”
从19世纪50年代的《诺斯科特—屈维廉报告》,白厅对以往文官制度提出批评与改革要求。
两年前,1870年下达了第二道文官制度的枢密院令。
概括说来,需参加统一考试通过才能成为事务官。
往后升迁以考核成绩排序对应空缺职位,而高级文官必须大学毕业。
克莱长官的语气不能更看好麦考夫。
“谢谢您的赞扬,我是为大英出一份力。”
麦考夫说得谦虚,掩盖真实想法。
他早知道不能高估同事们的水平,但没想到考核时放水还是放少了,否则能更快地实现理想——调去清闲的部门,做个平平无奇的公务员,多好!
克莱长官:“你说得对,我也希望在退休前为大英再多尽一份力。确定后继有人,我更安心地离开。这次辛苦你,一定要从快从速查明爆.炸真相。”
分拣室内仅有两人对谈。后继有人的“人”,暗指谁很明显了。
“查出危险源头是我的职责所在,一定会尽力完成。”
麦考夫却话锋一转,“线.路爆炸无法被隐瞒,明天整个白厅都会知道是我们这里炸了。作为外交部一员,没能事前考虑到这种安全隐患,我很抱歉。我应该更好地沉淀一段时间。”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的。
早就有人提出气动管道的隐患,但为了收发信息的便捷与高效,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炸了,谁和你讲事实,反正得有人承担错误。
克莱长官本想挑一个没眼色又没能力的推出去顶雷,没想到最看好的麦考夫居然说这番话,是要主动担责。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麦考夫说是担责,其实是想名正言顺地躲懒。
“你啊!”
克莱长官无奈地摇头,麦考夫真是不忘初心。“你一直这样有趣。行吧,我会好好考虑的。”
克莱说考虑,基本上就是同意了。
麦考夫看到钱多、活少、离家近的岗位在招手,颇有动力地开始投入到现场勘察中。
克莱长官转身出门,眼底闪过笑意。
是金子就要让他发光,而年轻人想调去其他部门沉淀一下也行。先过一年轻松日子,更有时间熟悉整个系统的人事,将来被推举去内阁秘书处时能更游刃有余。
麦考夫准备检查爆炸现场。
正要动手,低头看向指尖皮肤。眨眨眼,先折返办公室去取一副手套。
默念人名‘雷斯垂德’。
通过非常规手段,了解到这位警员在沃尔案里做过指纹痕检,不知他怎么会有这种科学理论认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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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兰场,雷斯垂德今天夜班。
他可怜的鼻子,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又一阵地发痒。
一定是最近的鬼天气导致的。阴晴不定,时冷时热。
上帝保佑,他可别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