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宿命难逃
也许黑夜是最好的屏障,它屏蔽了所有人的眼睛,任谁也无法看到,在那个干净的被子下面,那个经常给死刑犯做心理疏导的伟岸男人在流泪。擦泪的毛巾成了钻进被窝前的必备品,以至让身边的人深深不解。
别人哪里知道,这个坚强男人的夜晚是如何的冷清与挣扎……
宣泄也是有尽头的,又一周后,高寒的肿眼泡慢慢消退了。他每天的行动很有规律,仿佛机器在运转,没有感情、没有犹豫。室内并不寒冷,他却裹紧棉衣,掩藏起内心寒冷的感觉。反省时别人看电视节目,他却看书,什么书都看,然后在放风时抻抻懒腰,浑身的酸痛带来一种无以名状的疲惫和厌倦。他在看书看累时,会举目眺望监栏缝隙中的天空。有时他默默盯着天空,看着外面的灿阳悄悄走过,在他的注视下从窗边逃走。
这时候,他就会把眼睛松开,紧紧闭死,放佛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已经与他无关。
不用谁告诉他,他已经洞晓了一切。这个男人心底的坚强坍塌着,躯壳的坚强耸立着。但熟悉他的老犯人都悄悄议论:“高寒怎么看起来有点像风中残烛呀?”
这一夜,他梦见一片洁白的雪地,一行行脚印把这幅洁白破坏掉。仔细看,却像自己那张潜在伤痕的脸……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对于一些不平凡的人来说,总有好多事情体现着这种不平凡。在看守所羁押五个月后,于少勋与高寒合谋诈骗、融资的案子侦察结束。高寒于2025年1月份接到了起诉书,检察机关罗列了二十几条证据,证明高寒参与了伙同已故的黄鼎和于少勋诈骗政府官员和国营企业领导的事实,以诈骗罪提起公诉。
当然,这是当今社会难得一见的“强词夺理”型冤假错案。但,无人能扭转这一判决走向……
很奇怪……
接到起诉书的当天,看守所驻所检察官向高寒宣布,专案组侦察结束,恢复高寒会见律师的权利。并且脱掉了他那件相当特殊的绿色001号马甲。
当天下午,辅警在监门外喊:“高寒,律师会见。”
这次,大背头刘万胜大律师没有来,只有安律师一个人。见面的第一句话,高寒问:“外面下着鹅毛大雪?”
“嗯!好大,车子都得打开雨刷器。”安律师努力挤出一大片笑脸。
“不提案子了,把东西给我吧!”
高寒说得很平静,眼圈有些泛红,但他的唇角却咧出了笑容。好像某些消息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到了这个消息。
安律师挤挤眼睛,脸上那片笑容变成了一朵烂棉花。他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从文件夹里拿出了折叠得很工整的两叠纸。一份是白色的普通纸,一份是淡粉色的香纸。白纸崭新,香纸也很新,但却在某种意义上显现出了经过漫长岁月的陈旧。
“阿露和您的家人在外面。”安律师的话语很轻,将室内凝固的空气撕开了一条浅浅的口子,开始流动了……
高寒的睫毛动了一下,唇角的微笑在收缩中又向外绽开了一点。但他的泪水却禁不住滚落下来,流速很急,转瞬就淹没了他那张英俊的面孔,吞噬了安静而执着的目光……
这两封信他不敢看,他真的惧怕自己在内心深处已经接受,但宁被凌迟处死一万遍也不愿相信的事实像野鬼一样跳出来!
但他必须看,他战战兢兢地拿起白色纸张的信件。
为什么要先看白色信件?因为它明显是阿露写的,那封淡粉色香纸才是上官茗茗写的。
也许,人在面对悲伤时需要一个过程,循序渐进地接受现实,让最恐怖的东西最后出现,这样好像可以借助麻木抵御痛苦。
他的动作很慢,手心渗出了细汗,额头也渗出了细汗,像无数晶莹的颗粒闪烁在发际。他哆哆嗦嗦地打开白纸,显露字迹的时候,他先挪开眼睛,抹了抹泪,再将目光极不情愿地凑上字体:
高寒:
小姐走了,2024年11月14日走的,肝癌,肝移植手术失败,病逝于美国纽约。记得咱们在北京时,我陪小姐去过一次医院吗?其实那次就是前兆,但医生并未发现问题。她的身子弱,操心上火,夜里休息不好,在救你的路上走了。上帝很慈悲,她没经历太多痛苦。不要难过,她是乘着爱情的小舟走的,她不允许你难过。
阿露
高寒埋下头,这封信上的字体在他眼里砌成了一堵令人窒息、令人失明的残垣断壁。他摸索着打开淡粉色香纸,缓缓抬起头,尚未看清一个字,泪滴就大朵大朵地打在信纸上,发出噗噗的声音,犹如一根根尖利的铁钉一下一下钉进他的心脏。
他怕泪水把字迹打湿,急忙又擦了一把泪,将目光聚焦在信纸上,浅淡的芳香丝丝入鼻……
信不算长,用靛蓝色墨水书写,隽永娟秀。
寒,我的爱人:
我知道自己要走了,想留也留不下。
我知道自己和我的家族与体制比起来太渺小了,太无能了,做不到营救你这件事。
营救不了你也不要紧,我可以等你,无论多久。
当然,只有疾驰在营救你的路上,我才配做你的爱人。
对我来说,每一天每一夜,都像在澳门濠景酒店的房间等你那么从容。可是,我的身体太差劲了,它太懦弱,它是个胆小鬼,临阵逃脱了。但我的灵魂是坚强的,它不会消亡,它会在永恒的那个地方等你,无论多久,都那么从容。
本来以为,我的人生只有一件事,就是在期待爱情的虚幻中消亡。想不到,我却是上帝最垂怜的那一个,等来了爱情。谢谢你到澳门来,谢谢你被我吸引,谢谢你那么赖皮地睡在我床上,谢谢你拥有一个懂得珍惜的灵魂,谢谢你带给我伤痛,谢谢你在迷途中回来,谢谢你用钻石妆点了我的爱,谢谢你完美了我的爱。
没有什么比爱情更高贵,没有什么比爱情更了不起。在爱情面前,磨难算得了什么呢?死亡又算得了什么呢?它们在爱情面前和我的身体一样,都是懦夫,都是胆小鬼。它们知道战胜不了爱情,所以只能气急败坏地消亡了我的肉*体,这是懦夫的最佳表现,真可笑!
它们能掳走我的灵魂吗?它们能掳走我的爱情吗?真可笑!
別傻爱人,你不准来找我,至少五十年内不准来。你若那么早来找我,只能说明你不够爱我。因为我的灵魂还在人间,它需要一个体魄强健的怀抱来温暖,它怕冷。
相信我,如果我的灵魂被体魄强健的爱人所想念,那么,它将永远具有凝聚力,不会消散。
记住,这个世上一定还会有人爱你。爱人,请相信,她是我灵魂的宿体。
上官茗茗
2024年11月12日夜
虽然高寒的一只手不断地擦泪,但淡粉色的香纸还是被泪水打湿了,几乎模糊了每个字,有些看不清了。
但,每个字都深深的、牢牢的刻在了高寒的心脏上,犹如被钢钉钉上了一般。他无法自持地趴在铁椅子上嚎啕大哭,泪水像连绵的雨、像喷涌的泉、像肆意咆哮的洪水,旁若无人地大哭……
门外的辅警听见哭声推门而入,其他提审的预审员和打扫卫生的清洁工都拥到了门口,安律师默默地向大家压了压手臂。这时候,一切都只能给悲伤让路。
他哭,他深深地自责,他责怪自己害死了上官茗茗。他恨自己是个坏蛋,是个巧取豪夺的人渣。他恨自己太自私,明知爱不起她却又执拗地继续爱她。他认为自己的生命根本就不配拥有真爱,玷*污了真爱,害死了真爱,眼睁睁地看着真爱在面前死去。
上官茗茗的死,把高寒的心撕碎了,如此浓烈的爱成了他心灵上沉重的包袱。
慢慢的,他还在落泪,却没有一丝声音。
他突然意识到,上官茗茗的灵魂就在自己的身边飘荡,也许就在自己怀里。自己不能哭出声,他怕哭声惊扰了熟睡的上官茗茗,怕惊扰熟睡的爱情,更怕惊扰那熟睡的记忆,怕第一次在澳门遇见上官茗茗的那个场景被哭声打乱,怕他们在赌城双宿双飞的影子被哭声吓跑。他的大脑似乎变成了一部高像素的照相机,将两个人在一起的美妙时光定格为永恒。
回到监舍,他蜷缩在铺板上,紧挨着墙壁,眼泪簌簌地往下滴,但他似乎听不到声音。同监舍的犯人们什么声音都没发出,都在看过他一眼之后低下头,惶恐地嗅着悲伤的味道,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摊上这样的悲伤。
也许高寒的耳膜已经碎了,当然,心早就碎了,脑神经也碎了,碎成了粉末。他的心口一直在疼,疼得难忍,死活打不开心结。是自己害死了上官茗茗,他掏心掏肺地自责,宁可自己被扒皮抽筋,宁可自己被碎尸万段。一躬到地可以,长跪不起可以,灵魂被炮烙也可以,良心被凌迟也可以。他不指望被宽恕,也不想被宽恕,被下到十八层地狱才好。纵使这样,他仍然想把灵魂卖给魔鬼,下油锅、上刀山、下火海都行,只要能挽回上官茗茗的生命,他宁被抛到无日无夜冰冷的冥界,接受永无休止的鞭挞,以最残酷的刑罚洗刷对上官茗茗犯下的罪……
不知何时,他的梦里蓦然出现了一轮橘黄*色的太阳,粘唧唧的,不死不活地挂在树梢。黯淡的光影里,有一只白天鹅在哀鸣,它收紧翅膀,长长的脖颈竭力地向上伸展,眼里溢着泪花……
半个月后,褐水城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此案。法庭上,高寒看见了形如枯蒿的于少勋。这位特殊朋友、昔日的大哥、伙伴,见到高寒时,他先垂下头。
但,一闪即没的对望中,高寒读出了他的无奈。深深的、被迫的那种无奈……
旁听席上,高寒看见了安晨晨、程慕鸢、阿露、甄小姐和蔓蔓。同时,也看见了年迈的母亲和一脸忧郁的姐姐,还有几个面色沉重的朋友,其中一位是代表牤蛋来的。他们都无言,像高寒一样无言。
在开庭回来的路上,警车碾雪而行,高寒坐在两名年轻的法警中间,听他们谈论明天要去另一个看守所执行死刑。
高寒脸上挂着木讷的兴致问:“怎么执行啊?说给我听听呗!”
一个年轻的法警说:“你也判不了死刑,问那个干嘛?”
“好奇呗!说说,说说。”高寒像个好奇的孩子,又像个可怜的乞丐。
“现在可好了,也不枪毙,让死囚平躺在执行床上,双手双脚铐牢在固定架上,先注射一针麻醉剂,几秒钟就睡过去了。然后再注射安乐死针剂,十几秒钟,心跳就停止了。”年轻的法警津津乐道。
“这么好啊!那你们把我也执行了呗?呵呵。”
“那可不行,如果把你执行了,我也得被同事执行了!哈哈……”
一周后,判决书下达,于少勋伙同黄鼎(已故)、高寒诈骗罪名成立,诈骗数额特别巨大,两人均被被判处无期徒刑。
审判长亲自到看守所下达的判决书,高寒签了字就跳回铺上下棋去了,审判长追问:“高寒,你怎么不上诉啊?”
“可算找到养老的地方了,上啥诉啊!你们敢这么枉法裁判,哪还有天日?我认了!跳马!将军!”高寒头也不回。
十天后,高寒被押往监狱。警车在铺着冰雪的马路上前行,阳光五彩斑斓地洒落在车窗上,一粒微小的雪花在高寒眼前慢慢消融,雪水慢慢干涸,只留了一粒尘埃。无论这粒尘埃飘向何处,都不重要。至少,它曾被美丽洁白的雪花包裹,走完了一个美丽的旅程。慢慢地,肉眼看不见它了,只觉得有东西被风吹起,高高飞扬,在阳光下闪动……高寒在车窗上哈了一口气,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用右手的食指借着哈气,在车窗上写道:静心为上。
而后,他又在旁边写下:宿命难逃。
第一部完
至于上官茗茗是否真的去世、高寒能否脱洗冤屈,还有文中所有人物的走向,敬请订阅第二部《刺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