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耶律乙辛这个败军之帅,唯有皱着眉头亲自走到第一线去,身边都是他的南枢密院旧部,一万多人。
还是得把头颅别在裤腰带上来一次,来了这一次之后,耶律乙辛才能真正把之前败战的罪过的揭过去。
高耸的云梯车停在一旁,前面马拉,后面人推,左右还有绳索连接在云梯车顶端,许多士卒拉着左右的绳索,便是为了保持云梯车不会在行进的过程中摇晃倒落。这都是技术,都是细节。
大床弩,一列一列排好,硕大的羽箭如长枪一般。
投石机得往前推一推,投石机的射程不远,但是力大,百十斤的石块,大概能抛出去几十步远。
甘奇与狄青站在城头之上,皱着眉头,狄咏面色也凝重起来。
甘奇打了许多仗了,不过真要论起来,今日才是甘奇人生中真正的一场王者对王者的直接对垒。
辽人发疯了。
鼓声一起,辽人喊杀之声,已然震破天际。
视线中的羽箭,好似远方密密麻麻的黑点,犹如空中成群的蚊子一般嗡嗡而来,然后黑点越来越大,隐天蔽日。
城头上的士卒们早已躲到城下了,唯有少部分人躲在垛口之后。
云梯车动起来,吱吱呀呀,投石机也是这般的声响。
老狄青让甘奇也下城去,甘奇却还是陪着老狄青一起躲在了垛口之后,反倒是狄咏被甘奇几番呵斥下了城。
甘奇依旧一身金甲,背靠着城垛坐下,看着羽箭钉在城道砖石之上,碎石飞溅,打得人脸生疼,若是床弩的羽箭,却能直接钉入砖石之中,箭尾摇晃不止。
就看着场面,就有些吓人,让甘奇不自觉会去想,若是这巨大的箭矢插在了自己身上,自己会是一个怎么样的惨状?
人最喜欢胡思乱想,这不是人能自己控制得住的。
喊杀冲锋的声音在身后传来,还有那云梯车与投石机吱吱呀呀的声音。
箭雨连续好几轮之后,慢慢停了。
投石机却开始发作了,几十斤的石块,听起来很重,其实体积并不大,脸盘大小而已。
但就是这脸盆大小的石块,砸在城垛之上,带来的破坏力极大,城垛每挨一下,便会如切豆腐一般被砸掉一块。
甘奇带着铁盔,低着头,口中默念:“如来佛,观世音,玉帝哥哥,太上老君,保佑保佑!”
甘奇大概是为了消解心中的恐惧,所以又自娱自乐喃喃自语:“老子是位面之子,打不中打不中!”
投石机这玩意,准头是不太行,大多数石块都砸在了城墙之上,砸得砖土横飞,咚咚作响。也有一些砸过了,直接投到城内去了。
但是甘奇就是个倒霉催的,偏偏他躲的这个城垛就挨了一下,一声炸响,城垛飞出去一大块,砸在城道之上,碎裂而开,吓得甘奇连忙斜着往地上一躺。
好死不死,还是有一块碎砖砸在了甘奇的脑袋上,铁盔“”的一声,甘奇就好像进入的另外一个世界。
嗡嗡嗡嗡……
懵了,世界都变慢了,伸手抹一抹脸,有血,耳朵里除了嗡嗡声,什么也听不到。
狄青就在一旁,开口大喊:“道坚,你没事吧?”
甘奇听不见狄青说什么,只是愣愣摇头,开口说了一句:“我应该没事。”
狄青猫着腰过来把甘奇的铁盔取了下来,在甘奇的头上摸了几番,笑道:“没事没事,就破了皮,骨头是好的。”
甘奇依旧愣愣说道:“我没事。”
城下的鼓声也响起来了,敌人的云梯车与长梯开始搭在了城头,守城的宋军全部站了起来,檑木滚石就是招呼。
无数上城的士卒,张弓就射,连瞄准都不需要,城下皆是人,不断射就是了。
甘奇还傻乎乎坐在地上,时不时摸了一下自己的头,也没有感觉到痛,时不时看看左右,也听不见人说话,耳边依旧嗡嗡不止。
这一身金甲,还真不是那么好穿的,每每想要所有人都看到甘相公的这一身金甲,好是好,作用也大,这一身金甲早已在士卒心中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谁都知道自己是在为甘相公卖命,谁都觉得甘相公在,一切都不在话下。
谁都知道只要听甘相公的,准保没错。
但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这回甘奇是真给砸迷糊了,砸成了脑震荡,若不是有一个好铁盔,怕是命都没了。
这回甘奇傻乎乎了,所有人都在奋力杀敌,只有他迷迷糊糊愣着看来看去。
几个士卒听得狄青的吩咐,上来扶甘奇,想把甘奇扶下城头去。
但是甘奇愣愣之间,还左右挣脱了几下,不肯下去。
谁也无法,狄青在旁边喊些什么,甘奇也听不见。
甘奇的脑子里大概是空白一片,久久回不过神来,挣脱的动作也是下意识的。
云梯车推上来了,无数的辽军从云梯车蜂拥而上。
守城士卒们连忙把煮得滚烫的油脂浇了上去,点火就烧,大火熊熊。为什么要把油脂先煮滚烫呢?因为这个时代用的火油,一般而言都是动植物油,并不是真的一点就着的。唯有煮滚烫之后再点,才能达到这个效果。
许久之后,甘奇才慢慢回过神来,把铁盔戴好,转身站了起来。
一个一个的辽人从高空跌落而下,摔得四仰八叉,骨骼碎裂。
二三十具云梯车,许多都燃起了熊熊大火,却也有一些并没有被点燃,无数辽人如上楼梯一般轻松就到得城墙之上,与城墙上的士卒战成一团。
辽人是真的疯了。
视野不远就是督战队,督战队打马逡巡左右,手中提着大刀,口中不断呼喊,但凡有敢退者,必然一刀斩于马下。
甚至那些督战之人,还会把士卒不断往前驱赶,脚步慢了都会被刀背狠狠砸在身上。
狄咏再次上来了,哪里有缺口,他就往哪里去,勇猛无比。
鏖战,熬战……
没有什么军令了,唯有鼓声持续不断。
每个人都是狰狞的面孔,每个人都是通红的眼神,人杀人,终究是最残忍的事情。
老天就是如此,人既然成为了万物之灵,便也只有让人自己杀人了。
远方高高的将台之上,皇帝耶律洪基亲自落座观战,一言不发,十几天过去了,依旧还是这个场面。
有人上去了,又被打下来了,有人又上去了,又被赶下来了。
云梯车又被烧了,工匠的进度一催再催。
一部又要拼光了……
如此而已。
有些麻木。
耶律洪基也豁出去了,转头看了看,轻轻一抬手。
第二梯队,所有的士卒,一个个牙关紧咬,身形不自觉颤抖着,前方的惨烈,他们都看在眼里,也明白接下来就该自己上去了。
待得看到将台之上的皇帝陛下一抬手,所有人都浑身一震,大气狂喘,不断吞咽着口水,敢于不敢的,没有什么意义。
传令的人来了,骑马左右大喊。
督战队也来了,站在了第二梯队身后。
头前的军将们大声呼喊着,似乎是在为自己打气,也是在为身后的部下打气。
然后军将们开始往前迈步,所有士卒也跟着往前迈步。
许久之后,耶律乙辛回来了,身上还插着几支羽箭,铁盔夹在腋下,半白的头发散落在头上。
耶律乙辛跪在耶律洪基面前,算是复命。一万多人上去,退下来的只有四五千了,伤亡三分之二。
当然,城头之上也一样伤亡惨重,死的活的,城墙内壁之下,一大堆,横七竖八。医官们上前一个一个翻着,活的抬去救,死的先不管。
耶律乙辛身上插着的羽箭,其实堪堪透甲,虽然也浑身一片鲜血,却并不致命,多是皮肉伤。他大概是故意不把羽箭拔下来,如此让自己显得更加忠诚勇猛。
耶律洪基看着他,并不出言。
耶律乙辛也就只能在面前跪着,好似再等发落。
大战依旧在打。
许久之后,看到耶律乙辛的血都流到了地上,耶律洪基才开口:“朕这里有一封信,大早收到的,你要不要看看?”
耶律乙辛双手作承接状,便有人把这封信放在了耶律乙辛的手上。
打开信一看,甘奇写来的,大早上就派人送来了,许多人都看过信件了,耶律乙辛却才刚刚看到。
信很长,不过内容很简单。
大宋要与大辽再修百世之好,甚至愿意再给岁币,美其名曰弥补大辽是损失,还愿意卖兵器给大辽,帮助大辽平复草原之乱,也帮助大辽平复北方野人的袭扰。
内容之中,回忆往昔,又论未来,说一说天下,说一说百姓……
耶律乙辛读完,说道:“陛下,宋人是得了便宜就卖起了乖。燕云不收,岂能收兵?”
耶律洪基笑了笑:“哼哼……宋人倒是诚意十足啊,把你抓了,又把你放了回来……”
这话说得耶律乙辛尴尬不已,立马答道:“陛下,臣已然丢人现眼,便也无颜再见他人,待得臣休息片刻,立马再上阵而去,便让臣就这么无声无息死在这里吧。”
这份忠诚,耶律洪基当真看在眼里,左右之人都看在眼里。
耶律洪基摆摆手:“先去卸甲把伤口包扎一下吧,别还没有冲到城头就死了。”
“谢陛下隆恩。”耶律乙辛起身而下,去包扎伤口。
一旁的太子耶律浚立马开口说道:“父皇,这厮死不足惜!”
耶律洪基眉头一挑,立马转头骂道:“放肆,你身为太子,岂能如此说话?”
“父皇……”耶律浚自然是巴不得耶律乙辛赶紧死的。
“帝王心术,御下之道,岂能这般信口乱言?耶律乙辛,为何死不足惜?”耶律洪基有些生气,大概是对这个儿子有些不满意。
耶律浚管不住这张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上一次在燕京城,就直接把谁要反的事情说出了口,这回又说当朝枢密使死不足惜,这完全不是一个未来的皇帝该有的样子。
“父皇,十几万大军败在大同,他自己都被敌人擒住了,如此之人,难道……”
“住口,耶律乙辛乃是忠贞之辈,随朕起与卑,便是在滦河行宫,他也从未有过一点二心,今日又如此舍命去搏。这般的人,为何死不足惜?”耶律洪基似乎是在教育儿子,身为皇帝,臣子最重要的不是其他,只有一个字,忠!
人心最难测,特别是契丹辽国这种国家,太多宫廷之乱,太多造反之事,忠诚就更显得尤为重要了。
“那他,毕竟在大同葬送了十几万大军啊,宋人能放他回来,想来其中也不是那么简单……”耶律浚还要反驳,太过年少,实在谈不上什么城府,耶律浚这一辈子,大概是斗不过耶律乙辛了。
“乃蛮与达密里等部临阵倒戈,情有可原,身为皇家之人,必要心胸宽广。”耶律洪基如此一语,顿了顿,又道:“哪怕心中有什么想法,也当藏在心中,切不能轻易示人,为人当有城府,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了……”耶律浚见得自己父亲如此生气,唯有如此一语,但是他心中也还有另外的想法,他总觉得耶律乙辛之所以能宋人放回来,一定是他与宋人达成了什么交易,耶律乙辛必然有叛国之举,否则宋人凭什么放他回来?
耶律浚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想得对,只是父皇面前,他苦于没有证据。
仗依旧在打,耶律浚是心思不在,他苦苦思索,思索着怎么能弄到耶律乙辛叛国罪证。
想来想去,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先与皇帝告退,转身下台,左右呼来一帮亲信,便去寻耶律乙辛。
耶律浚心中所想,如耶律乙辛这般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之辈,定然受不住严刑拷打,不仅要把耶律乙辛拿来严刑拷打一番,还得把与耶律乙辛一起回来的那一队护卫都拿来严刑拷打一番。
耶律浚想到了,立马就去干,便是想不得多久,就把罪证呈上,在耶律浚看来,耶律乙辛太会演戏了,如此好的机会,若是不能把耶律乙辛置于死地,往后更是一个大麻烦。
对于耶律浚来说,这大辽朝廷,谁官大,谁就是麻烦,谁掌握了权柄,谁就是麻烦。
这一点在大辽而言,便是铁律。一旦哪天耶律洪基死了,耶律浚能不能坐上龙椅,就得看这些权柄能不能掌握在耶律浚的手中,特别是兵马。否则一旦掌兵之人起了反心,耶律浚立马就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大概是太子耶律浚的母亲萧皇后教的,更是耶律浚自己看到的。
最好,耶律浚自己掌兵。但是这个小太子却未深想,一旦他掌兵了,他爹还睡得着吗?
皇家就是这么悲哀,当爹的也得防着儿子,兴许耶律洪基也在打压自己的儿子,如果耶律浚一旦真在军中有了一定的号召力,耶律洪基是真的会睡不着了。
西夏李元昊不就是这么死的吗?大唐李世民不就是这么上位的吗?
耶律浚百般努力,不过就是为了在军中争得一席之地,争得一定的号召力。
太阳终于慢慢落下,鸣金的声音也响起,一天的鏖战再次结束。
双方皆是损失惨重。
甘奇也早已回过神来,只是耳朵依旧不那么好用,还得一些时日才能恢复如初。
这无聊而又残酷的鏖战,还得继续。
只是甘奇觉得,快了,快结束了。
满头纱布的甘奇,已经迫不及待要回汴梁去过那声色犬马、歌舞升平的自在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