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在忙着,甘奇也在忙。
    如今富弼下狱了,司马光也被这件事情缠着了。甘奇要正式开始田税改革,摊丁入亩,把所有的农业税全部并入土地之中。
    京畿为试点,首先开始进行。详细的计划书,操作流程,甘奇已然写得极其完整,至于具体实际操作上的问题,那就得一边干一边完善。
    当甘奇在朝堂上宣布这件事情的时候,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一人开口反对。
    朝中这种反应,又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甘奇这个时候开始推行田税改革,便是想着趁热打铁,刚把富弼送进牢里去,威势正隆,立马推行田税改革,也就是想阻力小一点。
    但是完全没有一人出来说话,这也出乎了甘奇的意料。
    摊丁入亩这件事情,明摆着就是动了士族阶级的利益,因为天下的土地,主要都在士族阶级手上。所有的农业税人头税,乃至徭役,都归到土地里去了,显然就是要地主们多缴税。
    而那些没有土地的佃户们,从此就不用缴税了。
    再把田租做一个硬性的底线规定,赋税之事,主要的大头几乎就都压在了地主士族的头上,然后就是少数一些富农阶级。
    满朝文武,都是有产阶级,都是地主,甘奇这个政策一推行,这些人每年缴税的数目几乎都要翻倍。
    但是真就没有一人出来说一句话语。
    赵顼倒是聪明,已然开口:“既然诸卿皆无异议,那便按照甘相之法推行变法,从此,天下摊丁入亩,以土地为缴税依据,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京畿先行。”
    所谓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这个承诺看起来有点厉害,其实也就是摊丁入亩带来的好处,就是说以后不论生出多少人口,朝廷永远不加赋税。因为再也没有了人头税,税收永远找地主。
    赵顼显然早就明白其中道理,甘奇在公开这项改革的时候,也早已与赵顼商量得非常详细。
    就这一条法律改革,足以解决大宋朝大部分的造反之事,也能减少很大一部分的行政成本,还能收拢民心,把朝廷与底层百姓的关系拉近,更使朝廷再也不必站在百姓的对立面上,再也不用因为收人头税去得罪老百姓。
    众人依旧皆是不言,却是内心之中,大小想法层出不穷。
    这位年轻的甘相公要这么干,于朝廷而言,自然好处无数。但是……
    无数人心中,都有这个但是。
    但是,地主们能愿意吗?地主是谁?地主就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就是士族,就是读书人的家庭。
    甘相公这一举,把天下读书人都得罪了。
    许多人心中想,也好,终归都给得罪了,那也就没有必要在朝堂上说什么了。
    就看着事情,怎么推行得下去……
    就看看地方上,到时候要乱成什么样,也看看这位甘相公到时候该怎么收场?
    甘奇也在担忧这个问题,这事情,怎么具体在地方上推行下去?
    不过有一点,甘奇身后,站着皇帝,这是皇帝的命令。
    京畿先行,开封府,郑州,河南府,汝州,邓州,蔡州,陈州,颍州,唐州,锦州,襄州,均州,房州,随州,信阳军。
    这就是京畿了。
    怎么推行下去?
    土法炼钢。
    换,他妈的全部换,知州知府,全部换了,换成自己人。
    甘奇这回是豁出去了,必须办成。
    换上去的人,既是积累经验,也是培养人才,京畿做成功了,就得给许多人升官了,再调到天下各地去,继续干。
    改革,就是这么麻烦的事情。
    换之前,甘奇还得开个干部培训班,好好培训一下这一帮干部们。
    不用说,蔡确李定,陈翰,冯子鱼,孔子祥,秦观,黄庭坚……
    马上要开科举了,蔡京也肯定要中的,甘奇门下书院里,总也要再中七八个人,这些小年轻,都弄到京畿各个州府之下去当知县,还得再从新科进士里发掘一批人去最基础,去之前都得上干部培训班。
    甘奇这么干,是充分吸取了历史上王安石变法失败的原因,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上下脱节,王安石的想法是好的,但是地方上实施不了,贯彻不下去。
    甘奇自然得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解决这个问题的手段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那就是一批一批的培训干部,然后让这些领会了甘相公改革精神的干部下地方去。
    干得好的升官,再去外地接着干,干不好的滚蛋,一辈子当个编修文员。
    这种时候,就得来硬手段了,多大能力,多大压力,多大责任。
    甘奇要开始真正的一言堂。
    甘奇就喜欢如今这朝堂里没人说话的氛围,有什么想法,都憋着。
    为了敲打满朝文武,甘奇还故意发问:“司马中丞,不知富相公之事调查得如何了?若是没有什么问题,也不要太为难富相公了,早早把富相公放回去,朝堂上有富相公坐镇,我行这变法之事,也有人问一问。”
    甘奇这话说出,就是说给所有人听的,让这些人知道,如今甘相公是不能得罪的。
    倒是司马光没有多想,他还真以为富弼之事与甘奇无关,便答道:“回禀甘相,下官已然把人员指认清楚了,那些人皆是富相心腹不假,许多还沾亲带故。审问之下,那些人也招了一些事情,那百万贯的财物,便是刘六符送与富相公的,不过富相公说他不知此事,知晓了也不会收,富相公一口咬定,他从未通敌卖国。”
    甘奇又道:“我倒也不信富相公会通敌卖国,司马中丞可要秉公执法,莫要弄一些莫须有之事,早早把富相公放出来吧。”
    司马光点着头:“通敌卖国之罪甚大,下官谨慎非常,但是……”
    通敌卖国,那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司马光显然也不敢随意给富弼定这么大的罪。
    “有话直说。”甘奇说道。
    “但是……富相公把朝廷之事与敌国……”司马光还没有想好这事该怎么定性,也是不好定性,想得一想,看了看众人,又道:“想来诸位也都知晓了那书信的内容,富相公那般做派……下官以为,着实不该,当也是罪。”
    司马光一直把话语说得谨慎小心,也在保持自己的不偏不倚,如今富弼之事,早已满城风雨,甚至富弼的书信,都登上的京华时报。
    民间百姓骂声震天,朝廷官员也多觉得富弼不该如此行事,朝廷内部斗争,却去搬敌国之人来帮忙,这事情太过恶劣了。
    至于富弼到底有没有收辽人的钱,帮着辽人苟延残喘,这倒不是重点。
    却是司马光话语谨慎,皇帝赵顼却不乐意了,直接开口:“既然调查清楚那些人皆是富弼亲信,此事还有什么好说的?三堂过审,定下罪名,依法办理!”
    赵顼,显然记仇,记着富弼不把他当回事的仇,记着富弼不听他的话的仇。有了这么好的借口,就得给富弼一点颜色瞧瞧。
    一个有抱负的年轻皇帝,是不能得罪的,更不能得罪之后还露出破绽。
    若是富弼不得罪赵顼,赵顼也不至于如此不念旧情分。
    司马光直谏:“陛下,万不可如此轻易定夺。富相公乃三朝老臣,若是真定一个通敌叛国之罪,满门抄斩,怕是……”
    “怕是什么?他做得,还罪他不得?”赵顼气愤说道,说起富弼,他就来气。
    本来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富弼就是不听他这个皇帝的安排,就是要倚老卖老,如今还有什么情分可讲?
    司马光倒也不听皇帝的,答道:“陛下,还得三堂会审之后,让臣与大理寺刑部谏院诸多同僚商议之后,再来禀报。”
    司马光也刚,富弼是要获罪的,但是满门抄斩,那得谨慎又谨慎。
    赵顼也来气,皇帝当得是真憋屈,只能说道:“好好审,莫要有任何偏袒。”
    “遵旨!”司马光躬身。
    “有事再奏,无事退朝。”赵顼一脸不快,却也没人怕他,至少司马光是不怕他,也就只有闷闷不乐了。
    退朝了。
    甘奇往政事堂而去,却有一人跟着甘奇往政事堂而来。
    只等甘奇回到班房落座,门外就传来声音:“相公,三司冯相公请见。”
    甘奇并不意外,只道:“请进来。”
    冯京立马入得班房,转头还把门给关上了。
    再看冯京,竟然双膝一跪,一头磕在了地上。
    甘奇连忙起身去扶:“当世兄,你这是做什么呢,我如何等得起你如此大拜,折煞人也。”
    “只求甘相公留我岳父一条生路啊!”冯京已然涕泪俱下。
    甘奇知道冯京来找,必然就是此事,朝堂上的局势,冯京看得一清二楚。皇帝的态度已然明朗,此时不来求甘奇,富家上下,怕是难有活口。
    虽然司马光谨慎,但是谨慎归谨慎,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司马光必然也是秉公的。
    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甘奇的态度,甘奇若是想要富弼死,富弼哪里还会有生路?再来一百个司马光,富弼也活不了。
    甘奇扶起冯京,慢慢说道:“当世兄,你知晓的,我不是那般的人。”
    “我知晓,我知晓,我就是知晓甘相公不是那般的人,所以才来求甘相公,能救我岳父一家老小的,也唯有甘相公了,陛下也会听你的劝……”冯京有些乱了方寸,那上下百十口人命,这么多年下来,都是他的亲人,他自己是江夏人,在这京城里一直靠着富家,这个时候岂能不帮手?
    “唉……当世兄还是信不过我,以为我真要富相公的命?当世兄可是以为适才在朝堂上我说的话语,皆是虚言?”甘奇反问一句。
    倒也真说中了冯京的心思,冯京就是怕甘奇要富弼的命,其实皇帝要富弼的命,还有转圜的余地,御史台刑部大理寺的那些人,大多并非心狠手辣之辈,只要不能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终究难定下满门抄斩的死罪。
    怕就怕甘奇要富弼的命,那富弼真的就难逃此劫了。
    冯京听得甘奇这么说,立马问道:“甘相公当真未想过要我岳父大人的命?”
    看来,甘奇在冯京心中,也是一个心狠手辣之辈。
    甘奇这么多年的行事风格,冯京是看在眼里的,能亲手刺杀文彦博的甘奇,已然就不是心地善良之辈。
    到得如今,甘奇的那些人设,对于普通人而言,对于朝堂之外的人而言,是骗得过去的。但是对于朝堂那些人精来说,其实早已心照不宣明明白白。
    这才是今日朝堂上无人说话的真正原因。甘奇,让人怕了!
    冯京岂能不知甘奇的手段?
    不过冯京今日之语,也提醒了甘奇,提醒甘奇每天在人前的装模作样可以少一点了,锋芒毕露可以多一点了。
    都是千年的狐狸,也就没有必要在说什么聊斋了。
    让人怕,倒也不知是不是好事。
    甘奇点着头,沉默了片刻,才认真说道:“我不杀他。”
    冯京已然大喜,躬身再拜:“谢甘相公大恩!”
    “当世兄,你得帮我办件事。”甘奇直白了。
    “但凭相公吩咐。”冯京哪里还能不愿?甚至还觉得心安不少,只要甘奇开口,那这事才真的定妥了,富弼才真的活了。
    “如今你在三司,我还想你把开封府兼了,以往你就在开封府,如今你兼了开封府,把田赋变法之事办妥!”
    甘奇缺人用,开封府又是天下中心,还是龙盘虎踞之地,满大街的龙虎,城外无数的良田,皆是这些达官显贵的产业,开封府的变革是阻力最大的。
    所以要有一个人去冲锋陷阵,丈量清查所有的田亩数据,每一家每一户把税收到位,还要监察各家对于佃户田租的收取数额,这都是强硬的事情。
    需要一个有经验有手段有智慧的人去做,冯京正好。还有一点,那就是冯京不算甘党。
    冯京听得是这事,面带犹豫,却又咬了咬牙:“甘相公,摊丁入亩之事,利国利民,不论其中有多少艰难险阻,下官也定然把此事办成。”
    “好,你也不必担心,富相公这相公之名怕是没有了,但是这命,一定在。”甘奇与冯京再也不弄那些虚的了。
    “拜谢甘相公!”冯京又拜。
    “你去御史台见见富相公吧,也算安慰。”甘奇把这人情卖到底了,让冯京去见富弼,一来是让冯京去劝劝富弼,老老实实的,不要跳了。
    二来是把这个情分彻底卖个冯京,要让富家人都知道,是冯京保住了他们一家老小。
    冯京自然懂得其中,感激涕零,大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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