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池城,在铁门关往兴庆府去的路上,这座城池如今是党项人最前线的小据点了。
如今西夏在东边的地盘里,并非是一块区域,而是沿着黄河南北方向上的一条区域,白池城就是这条区域的最南端。
白池城之北,四五十里之处,党项皇帝的仪仗早已等候多时。
金甲甘奇,倒是谈不上什么仪仗了,除了帅旗之外,车都不坐,打马而来,两万威武骑兵在后,斥候游骑无数,到处飞奔侦查。
甘奇的速度很慢,因为他得等游骑一步一步回报之后再往前。他没想着在这里直接杀了党项皇帝,但是却得防备党项人是不是引君入瓮,谨慎为要。
显然党项人的游骑也在到处飞奔,好在双方游骑就算见面遇到了,也并不动手,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
在这种小心翼翼之中,双方终于会面了。
一座巨大的营帐之内,双方军汉倒不是剑拔弩张,却也是虎目对视,党项人坐西,甘奇坐东。
当然,甘奇是后进来的,因为这营帐就是党项人准备的,营帐在两军之间,进来之后,甘奇就上下打量着那些起身的党项人。
梁乙埋,甘奇认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双眼无辜左右去看,显然还不太懂今日是怎么回事,这个孩子一身龙袍,不用说,西夏皇帝李秉常就是他了。
小孩旁边站着一个女子,年纪不大,却长得极为漂亮,眉宇之间还有几分坚韧英武,凤袍在身,仪态端庄,有一种雍容之感。
甘奇心中立马就有了猜想,西夏梁太后自然就是她了,二十四岁的年纪,当了太后。她本是前任皇帝李谅祚的表嫂,也就是李谅祚舅舅的儿媳妇,在西夏这个舅舅当权的国家里,李谅祚自然就得干舅舅,把舅舅干倒了,就把表嫂给取了。
当然,也是李谅祚与梁太后两人本来就互相看对眼了,说直白一点,就是梁太后早就出轨了,为人妇之后还出轨姐弟恋,在李谅祚杀舅舅这件事情上,梁太后是给李谅祚当了内应的。
可见这个梁太后,还真不是省油的灯。
这些事情,并不是古老的故事,就是十年前左右的事情,如今李谅祚二十一岁而亡,留下了这孤儿寡母的,说起来也有些悲凉。
但是甘奇知道,这个梁太后可不值得同情,因为这个梁太后在历史上就是一个战争疯子,她掌权之后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集党项所有兵马南下攻宋,动不动就四十万大军南下,与宋打得是昏天暗地。
梁太后主动给甘奇福了一礼:“见过大宋宰相,本宫乃是西夏太后,宰相远来,辛苦辛苦。”
梁太后这一口汉语,说得与汉人一模一样的好,因为梁家本就是汉人。
甘奇打量过众人了,却并不多理会梁太后的示好,回礼都没有,自顾自先走到座位面前落座。
待得落座完毕,甘奇还整理了一下甲胄,方才开口:“都坐着说吧”
甘奇这一番做派,实在有些无礼,却也是威严尽出,甘奇可不管对面那些人心中有多少委屈与怨恨,和谈,门都没有。
梁太后眉宇微蹙,却也听言坐了下去,一旁的梁乙埋头偏到一边,显然是面色难看,正有愤怒,却也知道不能发出来。
甘奇再次开口:“党项皇族,姓李也好,姓嵬名也罢,姓拓跋也行,世事变迁,到得而今,自立为国了。党项与宋,交战了几十年了,你我之间,胜负皆有。深仇大恨早已无数,你党项胜利之时,耀武扬威的日子多了去了,而今到得我宋占据优势,既然深仇大恨早有,那便也不谈什么其他,打过再说,也算对得住无数死去的先烈。”
甘奇这话,是掏心窝子了,他心中就是这么想的,到得如今,谈不上什么和气生财了。至于党项人的这些姓氏,说起来也简单,他们最初应该是姓拓跋,之后被唐朝赐姓了李,后来被宋朝赐姓了赵,李元昊立国的时候,又自己改姓了嵬名。
梁太后闻言,先在脸上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这倒是让甘奇大感意外,这女人办事,还真与男人不是一个路数。
再听梁太后说道:“小女子听得人说,甘相公今年二十有九,小女子今年二十有四,说起来甘相公乃是兄长,小女子而今是夫君早丧,孤儿寡母艰难度日,大宋向来以仁义治天下”
甘奇直接抬手打断:“别,别来这套,说正事。”
这他妈照这个女人这么说下去,甘奇倒成了夜踹寡妇门的流氓了。
梁太后面色变得悲伤起来,顿了顿之后,慢慢说道:“甘相公,小女子今日请甘相公来,是想告诉甘相公一件事,党项皇族一直都姓赵,乃是大宋官家亲赐的姓氏。”
这话说得有点水平,意思简单,就是党项人又愿意姓赵了,愿意接受大宋名义上的管辖了。
这寡妇为了生活,也真是能忍辱负重。上来就俯首称臣了?甘奇大感意外,俯首称臣就意味着党项人不再称天子皇帝了,要接受大宋的封名,也没有了西夏之国。这岂能不让甘奇意外?
这么干,这寡妇如何能在党项内部服众?就不怕内部群起而反?
亦或者说,党项人如今都已经意识到了甘奇不可战胜?意识到了局面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际?
这是甘奇之前没有预料到的,他一直把党项人当作大敌,哪怕是没有开战之时,也让种愕与众多西军不断去劫掠党项部落,蚕食党项地盘,挤压党项生存空间。难道是这种压力让党项人感觉到了窒息,认清了现实?
甘奇又抬眼打量起了梁太后,这个问题很麻烦,眼前的局势,就是人家愿意俯首称臣了,你还要揍他,要把他揍到死。这事情于大宋朝廷之内的价值观不合,也于甘奇对外的扩张战略有冲突。
甘奇心中,这和谈坚决不可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因为他的战略就不是一个党项,还有广大的西域。
所以甘奇开口:“党项早已弃了赵氏立国,如今又想要回去,不可能。我大宋南北,归附的部落与异族无数,若是开此先河,往后羁縻之处,人人效仿,后患无穷。”
甘奇的意思也简单,你既然反叛立国了,还好几次把大宋打得满地找牙。而今知道厉害了,又俯首称臣,如果这样就行,那往后所有人都效仿怎么办?
梁太后似乎料到了甘奇会这么说,立马答道:“今日党项天子在此,可立下誓言昭告天下,党项从此,世世代代姓赵,永不更改。”
甘奇笑了笑,看着面前桌案上的茶水吃食,却并不吃喝,想来也是谨慎,口中又道:“誓言盟约之类,不过就是用来背弃的,这天下哪里有世世代代的誓言?”
梁太后又道:“甘相公,小女子今日来,带着党项最大的诚意,只愿与大宋结万世之好。难道甘相公真的还要起兵来攻吗?”
这话看起来是哀求,其实也说到了重点,人家孤儿寡母一起来投降了,连国号都不要了,甘奇真的还要打?
若是不想太远,甘奇转头就走,说什么也要打就是了。
但是甘奇还是想得远了一些,投降都不给人投?这也不是个好先例。
甘奇开口:“三件事,答应了,本相立马退兵而走。”
“甘相请说。”梁太后有些激动了。
“第一,党项内附,种田为业,在河套与我宋人杂居。第二,这位名叫秉常的小朋友得去汴梁居住。第三,党项之兵,皆卸甲归田,在河套屯垦。”
甘奇也直白,唯有如此,才能解决后患,也能给甘奇带来一些好处,二百万党项人都给甘奇种地了,那这河套真就是塞上江南了,以后大军不论西出还是北出,后勤补给完全不在乎下。
如果党项人能答应这几点,那甘奇倒是真愿意接受求和。
再看对面党项人,早已个个面色大变。
因为这是党项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条件,他们此来,就是想争夺一个生存空间,弱的时候俯首称臣,励精图治,总能有一日再变强。就如历史上一样,可以给唐朝当鹰犬,也可以在大宋自成一国。
此时的梁太后,反应上终于不再那么从容了,目光一直聚焦在甘奇身上。
“甘相公,亡国可以,灭种却不行。”梁太后说出了这几句话。
甘奇听笑了:“梁太后这说的是哪里话,本相何曾说过要灭党项之种啊?一二百万党项人,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吗?种田有什么不可?如今早已有许多党项人种田为生了。既然归宋,那自然得听我大宋的安排,若是不能接受,就此罢了,咱们战场之上见。”
梁太后此时的面色忽然带起了一些幽怨,连语气都显出几分幽怨之感:“甘相公当真如此狠心吗?”
这都哪跟哪啊?这又不是谈恋爱要离婚什么的,甘奇直接站了起来,说道:“就谈到这里吧,今夜各自安营扎寨,明日战场上见分晓。”
甘奇腹黑,怎么可能容得一点后患之忧?今夜各自扎营,就是给党项人连夜赶紧跑的时间,免得真落下一个以谈和之名诱杀党项皇帝的传言。
有时候这种道义还是很有用的,哪怕是残忍嗜杀的蒙古人,也都会在意这一点。直接开城投降的,没事。不开城的,城破之日杀个精光。这就是一路打到欧洲的关键之一。
这一点,甘奇也会用上了,将来西去,但凡愿意归附的,放心来,只要听安排,都有好日子过。
这也是无可奈何,因为西域实在太远,在这个没有交通与通信的年代,征服与治理成本实在太高,哪怕就是简单来去一趟,也是一年半载,只有这一套是最有效的办法。
甘奇真就这么出了这个会谈的营帐,带着一众铁甲转头往东,大军开始安营准备过夜。
远远望去,党项人的营寨在六七里之外,两军中间,就是刚才会面的营帐。
甘奇看着哪座营帐,等了许久,也不见党项人把中间哪座营帐拆除,心中便知晓了些什么,与参军王韶说道:“看来党项人还想再谈啊。”
王韶点头:“营帐不拆,便有此意,相公高明。却是那党项人也不可能接受相公所提出的条件,想来不过是讨价还价而已。”
“你说,我还与他们谈吗?”甘奇问着王韶,王韶如今算是甘奇身边第一个真正可以称为谋士的人了。
王韶想了一想,答道:“相公,还可以谈一谈看看,只要党项人能接受内附种田这一条,此事便可为之。只要党项人失了丁口,那些贵族皇族,便也可随手拿捏了,养在瓜州也未尝不可,到时候咱们把大军驻到古玉门关处,那些人便不可能再翻起浪花来了。如此也省却一场大战死伤。”
甘奇看了看王韶,脸上带着欣慰,似乎对王韶越来越满意,开口说道:“此战之后,你随我回东京如何?”
甘奇问得突然,王韶立马开始深思熟虑起来,片刻之后,王韶说出了真心话:“相公,下官更愿在西北领兵。”
还真别说,西北之地,将来有大战略,这里还真需要一个谋事之人坐镇,特别是需要一个对这里极为了解的谋事之人。甘奇之前是想身边该有一个王韶这样的聪明人帮自己谋划许多事情,所以想着把王韶带回东京去。
甘奇笑道:“你倒是直白,也好,既然你如此说了,那我自然要允了你。西北还有许多大事,西出西域,北出草原。你在这里,事情不少。”
王韶已然躬身:“愿为家国,鞠躬尽瘁。恩相如此待韶,韶铭感五内,必以国士报之!”
王韶显然心中感动不已,有这么一个上司,不仅看重自己,而且尊重自己,这种感动对于王韶这种人来说就好像得到了巨大的认可与恩情。
恩相一词,就是这么来的。
甘奇也不多言,用人之道,慢慢也驾轻就熟了,他只是打马转头,往中军大帐而回,开始安排今夜战备之事,甘奇不想着趁夜偷袭,却也要防备党项人狗急跳墙,夜间来袭。所以得多准备几套方案,多准备一些反击之法。
一夜无话,党项人也未退走,梁乙埋再一次亲自而来,请甘奇两军之间营帐再议事。
甘奇假装推脱几番,不情不愿再走一趟。军中鼓声大作,未防有变,众多骑兵立阵等候,防备党项人任何不该有的举动。
甘奇打马再到两军之间的那座营帐,却见带他来的梁乙埋并不进去,而是打马往回,军帐左右也不见几个党项护卫,与昨日那般双方护卫军汉怒目而瞪的场面完全不一样了。
甘奇愣了愣,看着面前的营帐,转头问王韶:“党项人怎么都走了?不怕咱们暴起把营帐之内的人拿了?这是有诈?”
王韶也纳闷,左右看了看,不明所以。
却见营帐之内走出一个女子,走到甘奇马前福礼:“甘相公,营帐之内唯有我家太后一人,太后有言,请甘相公一人入内密谈。”
王韶立马开口:“恩相,有诈有诈,万万不可一人入内,来人,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