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士及惭声道:“我身为大宗之主,实在不能事事受命于齐,于人于己,这都太不负责!我必须承认,我抱有侥幸心理,以为只要死过一次,当初的事情就不会有人记得。胥明松引祸水,我装作不知。彭崇简欲谋我,我也顺水推舟……”
他长叹一声:“今日祸水生变,血河受灾,霍某方知何为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只是事到临头悔也晚!”
司玉安抬手遥指已经变成衍道祸怪、正在大礼祭火之中嘶吼的彭崇简,对霍士及道:“你看看他这副样子,你口口声声‘血河宗的耻辱’,他担待得起吗?”
霍士及摇摇晃晃地站定了:“血河宗有今天,的确非彭崇简一人能担。当年我和姒元的图谋,我将公诸于世,任世人评说。遗臭万年也好,万劫不复也罢,我心中孽念,由我来受恶报!”
司玉安笑了笑:“又死一次?”
霍士及双手一展,灰袍竟有囊括宇内之气势:“任天下宗师公审,我无怨尤!”
“好好好,霍宗主很有态度。”阮泅和陈朴这会儿都不言语,让司玉安一人发言。
他看着霍士及,表情玩味:“彭崇简不能解释的问题,你替他解释吧。先说说寇雪蛟欲谋重玄遵的事情。”
霍士及语气诚恳,颇有推心置腹之态:“血河宗历史上的确有掠夺根骨之秘法,那是我宗第五代祖师、治水第一人傅兰亭所传。那时他苦于亲传弟子资质不足,无法承担大任,担心在他死后,血河宗镇不住祸水,有伤于天下。所以创造此法,试图为弟子改易天资。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更是血河宗抹不去的污点,我亦无法否认。我继位时检搜府库,发现此术,已经让护法将之毁去,但彭崇简竟然截留……”
“哦?”司玉安的语气轻描淡写:“彭崇简为真人时,已是绝顶,号‘搬山第一’。天赋并不输于重玄遵,用得着夺他根骨?”
“我也想不通。就是因为相信彭崇简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我才将此术交给他,让他悄悄毁去。护法护法,护道统,守法术,其职所在。”霍士及慨然道:“事到如今,或只能说人心不足,欲壑难填!在超脱长旅,每个人都孤独跋涉,再好的天赋也有不足,再多的资粮也觉不够。”
司玉安意味深长地道:“你最后这一句,倒是很有真情实感。”
“玉安兄!”霍士及认真地看着他:“咱们认识也有千年了!我一直尊你为长,对你敬重有加。我知令师当年失陷于祸水,是你心中解不开的结。我有责任,这么多年来,我羞于揭露宗门恶事,不忍长辈见丑,屡次推脱,苦心遮掩。”
“你对我,对血河宗有怨气,我能理解。但血河宗已经到了今天这般模样,胥明松死在天刑崖,彭崇简变成了一头祸怪,我也将声名扫地。血河宗荣光尽晦!”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了:“你能否……给我一点时间?”
“我必然彻查宗门历史,给你一个交代。看看令师之陷,是否真与血河宗有关,又有关于谁!
“责任一经确定,血河宗上下,该赔的赔,该还的还,该罚的罚,该杀的杀。
“若是前人为恶,戮尸以偿!玉安兄,您看如何?”
霍士及一番话,情理兼备。从出场到现在,有错就认,有责就担,不遮羞也不掩丑,把事情讲得明明白白。
其实细究起来,霍士及唯一的罪过,就是他在三十五年前,曾与夏襄帝姒元谋划以祸水覆世。
姒元想在败军之际灭杀齐军,挽救夏国社稷。霍士及想要欺骗天意,求救世功德以超脱。
但这件事情,并没有真正成行。
真正发生过的事情是什么?是霍士及多年来身镇祸水,灭杀无数恶观。是他主持血河宗,为天下治水修士,提供足够的支持。
要凭一件并未发生的事,就抹掉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吗?以“其心险恶”这样的理由,对霍士及这样的绝巅修士喊打喊杀,好像也不太能够说得过去。
他假死脱身也可以说居心不良,但溯其根源,也确实是受齐国胁迫。老老实实做齐国暗子,以血河宗的力量帮助齐国实现一统天下的伟业,难道就更好?
血河宗的确有夺人根骨的邪恶秘法,且有做下这等事情的许多先例,但都是历史。当下唯一发生的一次,还是彭崇简的责任。
这样一论,霍士及倒是颇为无辜!
真源火界里,不少修士的讨论重心已经开始偏移——
“整体来说血河宗还是功大于过……”
“树大根深,难免有些蛀虫。血河宗延续了五万四千年,出几个不肖子孙,再正常不过。倒也不必一杆子打死……”
“有一说一,真有那等能够夺人根骨的秘法放在眼前,我不确定我忍不忍得住。修行之路险阻且长,我卡在外楼已经二十年,常常深恨自身!”
“这都是大人物之间的事情,我不关心。我只想知道,以后祸水谁来负责?我们在这里的修行,是否如常?”
“嘘……吴宗师来了!”
那高冠博带,不怒自威的身影一出现,整个玉带海都安静了。连浪涛都不翻卷,仿佛慑于法家威势。
“辛苦吴宗师!”霍士及当面便是大礼,竟直接下拜:“血河宗出这样的丑事,累及诸位道友亲至,使天下不宁。我心愧甚,不能自安!”
以绝巅拜绝巅,实在是莫大的尊重。
但吴病已只是淡漠地看着他:“我说。你在表演什么?”
霍士及愕然起身:“吴宗师,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明不明白不重要,没影响。”吴病已半句废话都没有,抬手一按,一条纯白色的锁链便探出虚空,长达万丈,如龙俯身。
天下第一锁链,法无二门!
既是秘法,也是法器。
吴病已召出来的这一条锁链,就是天刑崖里供奉的那一条,是万千锁链源头,法家根本之器!
霍士及毕竟是一宗之主,绝巅修士,再怎么落魄,也有几分体面在。司玉安与之闲聊,陈朴听他解释,阮泅等他言语,天下之耳,也要待他澄清。而吴病已……一来就动手,一动就是真格!
哐啷哐啷!
纯白色锁链发出震天的响动,法家的威严驾临这无根世界。整个祸水在这一刻,不知有多少恶观不由自主地潜低!它们不知道恐惧是何物,但本能地逃避刑责!
就连彭崇简所化的衍道级恶观,也一时触足乱舞,显得躁动不安。
万类霜天竞自由,但法无二门,触之者从此再无选择。
这是代表极致威严、也极致残酷的白,它所体现的锁链,仿佛山脉绵延。以天龙般的姿态,俯向霍士及,仿佛落下了永恒的真理。把囚禁此人,列举为不可变通的事实。在规则层面上,封锁了逃脱的可能。
虽有山河易,律法不轻移!
今日必擒!
“吴病已!”
霍士及终是不能再好言,一声怒喝,就欲拔身反击。但眉心竟然刺痛,毁天灭地的剑意,已凝而将至——司玉安!
他按住道躯,一时不能动。便自眉心之中,飞出一只赤红色的小鼎。此鼎见风而长,顷刻如山。有三足两耳,撑天而上,直接架住了法无二门,发出铁链砸钟的撞响,轰传祸水!
此鼎一出,天地变色,祸水尽染。
霍士及身上,迸发出一种灿烂的红光。昂扬、激烈、明亮,令人不能直视。
“人皇在时,不曾不教而诛!”
这样的霍士及,怒视吴病已:“你究竟想做什么?!你封锁我宗驻地,囚我门人,究竟查到了什么,倒是讲说出来!也让我看看,你以何罪囚我!”
“又见赤州!”司玉安长声笑道:“霍士及啊霍士及,血河宗的洞天之宝都还在你手里。你跟我说你顺水推舟,被彭崇简所陷?”
他摇头嘲讽:“你演戏也太舍不得下本钱!”
霍士及祭出来的这尊宝鼎,名为“赤州”,乃是榜上有名的洞天宝具。由三十六小洞天中排名第二十八的“丹霞天”炼制而成,是血河宗镇宗之宝。
现在这件宝具出现在霍士及手中,要说彭崇简真正掌权血河宗,还真没有什么说服力。
由此亦证得,霍士及先前所说,尽是谎言!
霍士及怒声道:“彭崇简狼子野心,我岂能留赤州于他?这什么都不能证明!倒是你司玉安,咄咄逼人,一迫再迫!这千年情谊全不顾了,真要与我论生死?”
吴病已五指一握,纯白色的法无二门锁链,已经将赤州鼎牢牢捆住。声音依然淡漠:“血河宗里的确查不出什么来,你做得很干净。但我囚住他们,本也不为查罪。‘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霍士及,现在是‘刑’的时候。”
“如何就是‘刑’的时候!又何时查过?!”霍士及气得脸都涨红,怒不可遏,赤州鼎与法无二门锁链激烈碰撞。“三刑宫如此对待荣耀大宗,能够服众吗?!尔等大宗师,汲汲于私,可曾为天下计!”
“好了。”陈朴这时候出声,他看向司玉安:“司阁主,现在可以了吗?”
司玉安摊了摊手,脸上是一种无趣的表情:“差不多吧,我看他也演不出什么新意了。”
“什么意思?”霍士及满脸的不解,那困惑几乎使他癫狂:“你们什么意思?!”
陈朴平静地看着他:“霍士及,哦,不对,你不是霍士及——我去了一趟勤苦书院,与左丘吾联手,把你的名字找回来了。我应该称呼你,孟天海。五万四千年前,血河宗的创派祖师、神话时代的孟天海,对吗?”
霍士及脸上的癫狂、困惑、愤怒,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
当陈朴说出那个名字,他便明白,再说任何,都已经毫无意义。
吴病已说得对,‘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些人什么都查出来了!
他也终于明白,司玉安之所以陪他表演,之所以给他机会解释,就只是想欣赏他在末路前的挣扎罢了。那么情绪激烈,而又那么丑陋难堪的挣扎……恨意滔天啊!
战死于远古时代的阵道初祖、名列远古八贤之中的风后,凭借一缕残魂,在近古成就现世神祇,再证超脱,也成为神话时代开启的标志之一。
神话时代共计三万年,其昌盛之时,红尘尽香火,遍地是毛神。
孟天海是神话时代里,不履神道的强者。他是特立独行的那一个,也是曾经显赫的那一个,一度被视为有机会开启新时代的绝世人物!
后来却消失在时光的长河,不再被人记起。
一手创建血河宗,自此雄镇祸水五万四千年的血河宗祖师,是历史上少有的留下了传承却没有留下名字的强者。
一般类似于此的情况,都是强者身死道消,只留下传承,后来者无从追溯。
但孟天海不同。
他是亲自出手,在时光里抹掉了他自己的名字。才让血河宗祖师之名,不为世人知。
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隐藏自己。为了隐瞒他的超脱之路。也为了隐瞒孟天海这个人,活了超过五万四千年的事实!
衍道寿尽一万年。
他孟天海未曾超脱,却多活了那么多年,任谁也会想到有问题。
此时此刻,孟天海不再以激烈的情绪掩饰自己,也释放了自己在四位大宗师面前依然不被压制的恐怖气息。
仿佛受他激励,就连彭崇简所化的无识之祸怪,也一时膨胀起来,气势大增,咆哮连连!其声低沉而重,引得这无根世界海翻浪涌,无数祸怪随之共啸,甚是骇人!
这孟天海……仿佛可以控制祸怪!
陈朴依然是面色不改,只是大礼祭火也随着那衍道祸怪而张炽,始终将其圈禁。
“你还是可以叫我霍士及。”孟天海平静地道:“毕竟你们眼中所看到的,也正是他。”
“我也可以叫你彭崇简,对吗?”司玉安漫不经心地说着,随意一挑指。
被一根茅草所担住的巍峨太嶷山,也被那根茅草挑起来,倏然出现在那巨大的衍道祸怪上空,倒悬而落——
此山竟然成剑!
司玉安以茅草担山,斩碎了彭崇简对太嶷山的控制。而又以山为剑,斩向彭崇简所化的祸怪。
只是一剑,那被大礼祭火点燃的衍道级祸怪,什么恐怖声势都未体现,便已经消失,化为净水。
在梁国复国战争期间被彭崇简搬走的这座雄山,最终将他的祸怪之身镇碎。
曾经的“搬山第一”,“天下至真”,真的什么都不存在了。
噫吁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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