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心里怎么想,他必须表现出破釜沉舟的姿态让陛下投鼠忌器,否则若是这件事当真推行天下,那他这个中书令就将失去所有文官的支持,纵然陛下不将他撤职,也是名存实亡。
他转头看向李承乾,见御案之后的李承乾缄默不言,顿时心中一凉,摘下头上幞头,跪伏于地,悲泣道:“陛下明鉴,古之变法不仅要思量新政是否合理,更重要的是否符合时宜,若不合时宜纵然再好的新政也会陡增混乱,甚至动摇国之根基。微臣伏请陛下对这项政策予以审核讨论,暂且于京兆府一府之地试行,万万不可贸然推行于天下。”
看得出来陛下对于这桩政绩已经动心了,对于一个心心念念标榜太宗的皇帝来说,墨守成规只能膛乎其后,求新求变才有可能实现超越。
如果继续死力阻挡这项政策施行,很容易激怒陛下从而导致敕令颁布施行。
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这项政策局限于京兆府试行,给天下官员一个缓冲的时间,这已经是他这个文官领袖所能争取的最好条件……
果然,李承乾略微思量一下便颔首应允:“中书令之言老成谋国、十分妥当,任何政策都不应因为一时之利而贸然施行,就在京兆府下辖予以试行,期间予以检验利弊得失、利则推广、弊则改进。”
文官们的心都沉了下去,即便发现弊端也只是予以改进而非废止,足以见得陛下态度之坚定,看起来这项政策即将成为永例了。
大家又忍不住看向站得笔直面容刚毅的马周,各种羡慕嫉妒恨,虽然这项政策几乎得罪了全天下的官员、胥吏,但仅只是名垂青史这一项便足矣让人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李承乾又续道:“孙处约刚正不阿、才能卓著,可为侍御史,协助京兆府监察‘一站式’办公之施行,若有违法违例、横加阻挠之事,可上书御书房直言利弊得失。”
群臣哗然,看向孙处约的目光满是艳羡,这小子一飞冲天啊,居然有了直接上书御书房的资格……
孙处约激动地打摆子,勉强镇定心神,一揖及地:“微臣遵旨!”
刘祥道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很明显,陛下对他刚才置身事外纵容文官弹劾攻讦马周的行为不满了,从抬举孙处约来看,既是敲打、也是警告……
*****
书院。
刚刚从河南返回长安的许敬宗与房俊一道同进午膳。
喝了口酒,许敬宗放下酒杯,捋了一下胡须,嗟叹道:“晚了一步啊,若是早知‘一站式’办公之事,说什么也得支持马周一下,这可是足矣名垂千古的政绩!”
任谁都看得出这项政策的优点,可谓开天辟地一般将旧有的官府运行体制彻底打碎,于废墟之上重新树立起执政标杆。如此政绩注定名垂千古,马周好运气啊。
房俊夹了一口小菜,咀嚼着咽下笑道:“你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贪心,若何时能节制自己的欲望或许能更进一步,主持丈量土地已经是天大的政绩了,又何必得陇望蜀?将这件事老老实实做好,不仅功在当代、利在千秋,青史之上亦要对你有一个公正的评价。”
丈量田亩的阻力很大,一般人根本玩不转,唯有许敬宗这种有着“奸佞”本色的官员才能如鱼得水。这人贪婪、爱财、圆滑,各种缺点数之不尽,所以才不被太宗皇帝重用,但是唯有一点不可忽视,那就是才能卓越。
事情总是难以两全其美,清正之人难免处事刚硬不懂迂回,奸佞之人难免操守有失不能维持原则,相比之下“干吏”更优于“清官”……
许敬宗闻言,举杯敬酒:“吾等有机会一展抱负,皆赖越国公举世无双之谋划,这种种利国利民、垂名千古之新政皆出自您手,最终却由吾等得利得名,惭愧惭愧。”
房俊与他碰杯,淡然道:“任何事情难的不是出主意做策划,难的是具体施行,这份政绩是你理所应当享有的,不必心怀不安,况且你这种人也不可能心怀不安……惟愿你以国家人民为重,做事的时候留有几分底线,不要让我后悔举荐于你。”
“定以您马首是瞻!”
许敬宗一饮而尽。
他并不在意房俊言语之中的敲打警告,自家知自家事,自然知道自己的毛病是什么,有房俊这样一柄利剑悬在头顶让他时时刻刻警醒是件好事,否则面对那些世家门阀的钱帛美女怕是早就迷失了……
所以许敬宗觉得自己做不了带头大哥,一旦无人予以管束就会贪欲泛滥,什么事都做得出。
有房俊这样一个各方面都出类拔萃之人顶在前头出谋划策,挺好。
况且他也知道房俊只管时不时的冒出一些惊世骇俗却又行之有效的“新政”却懒得去亲手施行,正需要自己这样才干突出又可以信任之人去赴汤蹈火、披荆斩棘。
并不是谁都有资格给房俊做牛做马的。
目前来看,马周肯定是要接替刘洎的,执掌兵部的崔敦礼将来或许进位尚书右仆射,刘仁贵在其之后继续将兵部抓在手中,苏定方横行大海之上、配行径纵横大漠戈壁,而他许敬宗官拜侍中几乎铁板钉钉。
悄然之间,房俊的势力几乎横跨文武、独步朝堂。
而这些人所构成的权力架构将会支撑他将新政持续不断的进行下去。
说一句不臣之言,到时候谁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已经无关紧要,左右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两人小聚一顿,都喝了点酒,餐后联袂行走在书院之中,大钟楼看一看、饭堂里瞧一瞧、观星楼走一走,便正好遇见今日前来报道的尹文操以及陪同的李敬玄。
双方偶然碰面,身份最高的房俊反而率先行礼:“原来尹观主今日履任,幸会幸会。”
对于这位于成玄英齐名的道家草楼观一派观主,他极为尊重。
尹文操赶紧还礼,神情激动、语气慨然:“越国公客气了,闻书院之名久矣,却因心存偏见一直未能亲履其地一看究竟,若非越国公抬举聘请贫道入书院教授天文学,岂能知晓天下竟有此等穷究学问之地?是贫道幸会才对!”
一旁的李敬玄笑道:“诸位有所不知,方才尹道长见到观星楼内那几架刚刚制作出来的高倍数望远镜,简直就是垂涎三尺,即便将平康坊第一名妓放在眼前怕是也不过如此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
尹文操却正色道:“李司业此言谬矣,美人如玉也不过是红粉骷髅,百十年后白骨数根黄土一抷,风华绝代也随风飘散。然则学问却不会消散,反而随着时间的推进历经一代又一代人的钻研而愈发精进,吾大唐之所以傲视群伦睥睨天下能够在一次又一次战乱之后重新繁荣起来,靠的不是什么生命君主、更不是什么名臣名将,而是那些灿若繁星的学问,种地的学问,织布的学问,打铁的学问,观星的学问……华夏将这些学问代代传承,只要有一块土地就能发展出灿烂的文明。”
除去房俊之外,其余几人目瞪口呆。
严格说来这话略有些“大不敬”,有贬低君王之嫌疑。
不过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大不了,似乎自太宗驾崩、今上登基,君王的权威早已大不如前,天下人对于太宗又敬又畏,对于今上却不敬也不畏,一半句出格的话私底下说一说也无妨……
房俊有些震惊:“尹道长学识渊深、见识广博,佩服佩服。”
在这样一个时代能够有这样的认知堪称惊才绝艳了,民智未开、科学不昌、还从未有人自人文的角度去认知天下,盛衰兴灭也只是随波逐流从不曾深究其因,“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将君王视作上天之子,自以为兴灭皆在帝王之手。
唯有认知到自身传承不息之根源,才能避免王朝兴替之灾难。
尹文操汗颜:“在越国公面前,普天之下谁敢自称一声‘学识渊深’?您开创之‘数学’‘物理’堪称独步天下,奠定华夏学识之根基,百世千世之后,声名煜煜、传承不绝,可为圣贤矣!”
房俊有一种骤得知己的感觉,亲热的拍拍尹文操肩膀,感慨道:“所以旁人根本不知吾等之所为有多么深远之意义,沧海桑田、星移斗转,人可以死、国可以亡,但吾等以毕生精力开创之学问却久远流传,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让他们踩在吾等身躯之上再接再砺、勇攀高峰。只要这些学问不灭,华夏便永不会灭。”
儒家学说固然有着各种各样的糟粕,但无可否认的是正因为有儒家学说之存在,才将华夏文明凝聚起来、形成脉络,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无有断绝。
书院现在要做的事与儒家有异曲同工之妙,两者并不相悖,而是互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