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宴过后,叶修陪着张睿知母女在无溪盘桓了几日。‘黎园’每天门庭若市,前来拜访的客人非富即贵,皆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
田七简直成了叶修门下最忠诚的小狗狗,每天准时前来报到,帮助叶修迎来送往,殷勤地不得了。
黎家族人更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天天往‘黎园’跑,生怕落后一步,被其他族人抢了先。
黎宛华并没有彻底原谅他们。但表面上的客套还是要维持的。态度若即若离,不远不近,让他们感受到彼此之间的那种疏离感。
祖宅归还之事,自然是提都不敢提了。只要黎宛华母女不把他们赶出去,那就谢天谢地了。
订婚宴的第三天,‘黎园’来了个不速之客。
黎宛华的前夫,张睿知的父亲,张致远。
在大门口,田七的手下便拦住了他。
“你是谁?这里是私人住宅,不要乱闯。”
这老头两鬓斑白,脸上雕刻着岁月的痕迹,个子很高,身形略微有些佝偻,衣着敝旧,却浆洗地很干净。
年轻时应该是个大帅锅,但看他眉宇间那个深深的‘川’字,以及一脸的皱纹,应该是被生活压弯了腰。
手里还拎着个洗得泛白的帆布包,脚蹬解放鞋,神情中带着几分拘谨。
“我是睿知的父亲张致远,麻烦诸位帮忙通报一声。”老爷子看上去穷苦,言辞却不粗陋。
“睿知是谁?”其中一个小伙子愕然。
“就是叶先生的未婚妻,快点去通传,废特么什么话。”旁边的小头目给了他一脚。
那小子屁颠屁颠地进去禀报。
张睿知没敢告诉母亲,拉着叶修一起出来。
望着父亲的模样,张睿知顿时呆了。
面前这个头发花白,一脸愁苦的老人,就是当年那个高大英俊,风度翩翩的父亲?
叶修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个便宜老岳父,总算知道张老师的高颜值是来自哪儿了。父母都这么好看,她就是随便长长,也是一等一的美女。
不过,老张的生活看来过得不太好啊。
“女儿”张致远上前一步,想去抓女儿的手,却又不敢,只是在空中徒劳地伸着,两行热泪,顺着脸颊就流了下来。
“你来做什么?”张睿知强忍心酸,板着脸。
父亲自从离婚之后,和另外一个女人双宿双飞,两家人早就断了联系。她没那么容易就原谅他。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听说你订婚了爸爸很高兴,这些年来,为你攒了些嫁妆,特地来送给你。”张致远将手里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递过来,哽咽道:“爸爸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好,不缺这点钱,但这是爸爸的一点心意,希望你能接受。”
张睿知不想要,但叶修伸手接了过来。
“叔叔你好,我是叶修。”
“你你好。”张致远的手下意识地在裤子上蹭了蹭,才敢伸出来和叶修握手。
无溪市这两天传疯了,说女儿嫁了一位惊天动地的大人物,连市府的ss都前来示好。
如果不是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他还不知道女儿已经订婚了呢。
这个小伙子看上去器宇轩昂,的确非同凡响。
就是太帅了点,女人缘应该不错,以后可能会有点烦恼。
“我没尽过做父亲的责任,所以也没资格说什么。年轻的时候犯浑,离开了她们母女,睿知从小就在单亲家庭长大,对于婚姻,她可能会有一点恐惧。希望你能好好对她,让她重新找回这方面的信心。”张致远握着叶修的手,老泪纵横。
“放心吧叔叔,我和张老师很好。”
“我就把她交给你了你们好好的”老头急忙转手,抹了一把眼泪,急匆匆地离开了。
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张睿知的眼泪不争气往外喷涌。
她很想追上去,但最终还是没能迈出那一步。
叶修已经在张致远脑海中留下一抹‘神念’,等于装上了gps追踪器,随时都能确定他的位置。
生怕回到黎园被母亲看到她的异样,叶修便带她来到车上。
张睿知小手颤抖着,拉开了帆布包的拉链。
里面堆叠着一捆一捆的钞票,足足有十二捆。
十二万。
细心的张睿知发现,其中夹杂着一些多年前的旧版钞票,可见这些钱,父亲攒了很多年。
包里还有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
张睿知翻开来看,上面记载着每一笔钱的来历。
“2002年3月7日,拿到了单位给我的辞退补偿,一共13000块。其中的一半,要留给睿知做嫁妆。以后无论生活有多难,都要记得给她攒嫁妆。”
“2006年7月15日,拿到了在这个厂最后一个月的工资,4200块,其中一半,要留给我的女儿。”
“2013年11月,今年冬天特别冷,儿子说要买个暖炉,但我始终没舍得。因为,我要给女儿攒嫁妆。”
“听说女儿订婚了,找了一个很有本事的大人物。全城的人都在热议她的婚事。也许全世界的人都羡慕她嫁给了有钱人,只有我想问问她:女儿,他对你好吗?你感觉幸福吗?过了一辈子,许多事也看开了,即便家里有金山银山,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陪伴在身边的人,以及那一个个相濡以沫的日子。女儿,希望你嫁给这个人,是你心之所向,情之所往,而不是仅仅因为物质条件。爸爸每天都为你祈祷,希望上天曾经亏待你的,都在往后余生中,尽数补偿给你。”
张睿知一页一页地翻着,泪水模糊了双眼。
母亲和她,都以为父亲和那个女人双宿双飞后,过得非常潇洒,因为这些年,他从来没在娘儿俩面前出现过。
从这本日记中来看,情况并非如此。
父亲和那个女人结婚不久,因为生活作风问题闹得满城风雨,很快就被单位辞退。生活立即就陷入窘迫之中。
父亲辗转在社会上厮混,进过电子厂,跑过摩的,做过黄牛,送过快递,甚至还捡过矿泉水瓶。
他本来是事业单位的一个领导,居然沦落到如此地步。
那个年轻的女孩,本来迷恋父亲翩翩的风度,以及他的社会地位。等到他在社会上频频碰壁,生活陷入窘境的时候,很快便受不了了。
结婚只一年多,她便抛下了刚生仨月的儿子,跟一个开发廊的小伙子跑了。
父亲带着孩子,又当爹又当妈,就这样在社会上漂着。
无论多艰难,他都没忘记给女儿攒嫁妆。
他每天都在后悔,自己不该鬼迷心窍,被所谓的‘真爱’冲昏了头脑,抛弃了结发的妻子和心爱的女儿。
年轻的女孩,就像一团烈火。确实能点燃中年男子沉寂已久的激情,但激情退却之后,生活的真相依然没有变。
贫贱夫妻百事哀,仅此而已。
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妻子和女儿,却没有勇气站在她们面前。他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她们的原谅。
这本日记里,记载了父亲的心路历程。也透露了他后半生的生活。
张睿知总算明白,父亲的眉宇间为什么那么愁苦。
这二十多年来,他等于是活在地狱中啊。
“老岳父的文采可以啊。”叶修也跟着看了日记的内容。
“我爸以前是个大才子。”张睿知抹了抹眼角的泪珠。
“我不能代替你们原谅他,但可以为他说句话,我觉得,他年轻的时候做错了事,伤害了你们,这是板上钉钉的。但是,他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用二十多年的孤苦去惩罚自己,他可恨,但也可怜。如果彼此还有爱,不如放下过去,否则心里面始终有一根刺,终其一生,也不会真正快乐。”
“我早就不恨他了。”张睿知柔声道:“尤其是看到这篇日记,知道他其实一直深爱着我,就更加不恨了。”
“我想,你可以把这篇日记和这些钱,拿给阿姨看看。”叶修鼓励张睿知。
张睿知也赞同这样的做法。
当黎宛华听张睿知说了父亲来访的事情,神情非常平静。她看了看帆布包里的钞票,然后翻开那篇日记,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
“妈妈,你会怎么对待爸爸?”张睿知小心翼翼地望着母亲。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黎宛华淡然问道。
“我不知道。叶修说得对,我没有资格代替您原谅他。你无论怎么做,我都支持。”
“你还恨他吗?”黎宛华问道。
“不恨了,其实成年以后,我就不恨他了。也许,是因为不需要了吧。”
“我也是,”黎宛华平静地说道:“一开始是恨的,但当你考上大学之后,这种恨意就烟消云散了,原因应该和你一样。不需要了,也就不恨了。”
“那我们以后”
“我和他离了婚,就没有半点关系了。但你和他却是骨肉至亲,无论到什么时候,他都是你的父亲,这是改变不了的。所以,你可以和他正常来往,妈妈不会怪你的。”
“谢谢你,妈妈。”张睿知抱住了母亲的肩膀。
“傻孩子,这是你的权利。其实我从来就没阻止过你去找他,也从来没在你面前,说他半句坏话。所以,你想怎么做都可以,不必顾忌我。”黎宛华拍了拍女儿的后背,微笑安慰。
无溪市西,一幢老式的居民楼。
张睿麟骑着一辆三轮车,拖着二十多捅纯净水,挨家挨户地送。老式居民楼,没有安装电梯,哪怕是在六楼,也得一层一层扛上去。张睿麟送完这二十多捅水,整个人都被汗水浸透了。
“睿麟,又帮你爸爸送水啊?”楼梯上擦肩而过的少妇,向他抛了一个媚眼。
小伙子长得真帅。
“是啊花姐,我爸身体不好,这种活他做不了。”张睿麟朗声道。
“真是个孝顺的孩子。”少妇赞道。
“回见啊花姐,家里需要换水就给我打电话。”
“好叻。”
张睿麟下了楼,看见三轮车旁边,站着一位扎着高马尾的女孩。
这女孩身上穿着香奈儿洋装,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高级感。
和这幢老旧的居民楼,有些格格不入。
“田甜,你怎么又来了?”张睿麟皱眉道。
“怎么,路是你家铺的?别人不能走?”田甜瞪圆了双眼。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咱俩不合适。我就一送水工,配不上你这个千金大小姐。你瞅瞅自己穿得衣服,和这里的房子不搭啊。”
“嘁,在同学面前,就别装送水工了。你好歹也是个一本院校的大学生,自信点不行吗?”田甜娇嗔道。
“一本院校的大学生又怎样?我给你算笔账啊,哪怕我毕业后能找到工作,以无溪市目前的薪资水平,大学生刚入职,也就6k左右的月薪。市里一幢房子,怎么也得三百万。我就是不吃不喝,也得攒三十年。这辈子能不能有幢自己的房子还不一定呢。就这水平,我还找什么女朋友啊。”
“张睿麟,你才二十出头,怎么像个饱经沧桑的大叔似的,要不要这么现实啊?”田甜被逗乐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们这些富二代不会明白的。”张睿麟骑上了三轮车,淡淡道:“回去吧,这个地方不适合你。”
田甜如小鹿一般,跳上了三轮车的车厢,一屁股坐在空桶上。
“你干什么啊?”张睿麟回头,一张脸皱成了苦瓜。
“你说呢?”田甜瞪了他一眼。
“田大小姐,你是学校的女神级人物,座下舔狗无数,你想玩,找他们玩不就行了吗?那些人有钱又有闲,跟你有共同语言,何必来消遣我呢?你知道的,我们家很穷,我爸身体又不好,我放了学就得帮他送水,经营这个小水站,否则我们爷俩就得饿肚子。我是真没时间陪你玩。”
“我要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我是认真的。”田甜给了他一个卫生眼:“我要是真想找人玩,怎么会找你?你又无趣,又不听话,明明是个穷小子,还傲地不得了。”
“对啊对啊,所以你何必来我这儿找虐。”
“我愿意,你管得着吗?”田甜傲娇地一笑,“别啰嗦了,快出发,我和你一起去送水。”
“我送完了,现在要回水站。”
“那就去水站,本姑娘要看看你战斗的地方。”
张睿麟叹了口气,只能蹬着三轮,载着这位大小姐往回走。
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附近都是老街坊,来往的人们看到他车上载着个漂亮姑娘,无不笑着问:“睿麟,找着女朋友啦?”
“同学,同学。”他只能讪讪地笑。
“嘻嘻嘻嘻”田甜在后面捂着小嘴偷笑。
张睿麟咧了咧嘴。
喜欢这姑娘吗?
废话,当然喜欢。
女神谁不喜欢?
长得漂亮,性格又飒,人美路子野,正是张睿麟的理想型。
然而,两个家庭之间,差别太大了。简直就是金字塔的两个极端啊。
张睿麟家在最底层,田甜家在金字塔尖。
真喜欢,但又不敢喜欢。
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感情注定没有结果。
最后受伤的,只能是自己。
但他越是疏离,田甜就越来劲。
两个人你追我逃的,也有一年多了。张睿麟以为田甜迟早会放弃,没想到这丫头居然有股子韧劲,反而愈挫愈勇。
张睿麟其实内心是很高兴的。
骑着心爱的破三轮,载着心爱的女孩子,哪怕只有这短短的路程,也足够甜蜜。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享受着这难得的默契。
水站离居民楼不远,十来分钟就到了,张睿麟故意骑得很慢,希望这段路永远也走不完。
可惜,美好的愿景永远不可能实现。路程实在太短,骑得再慢,也是顷刻间就到。
然而,张睿麟意外发现,父亲的小水站门口停了一辆宾利轿跑。
这片居民区住的都是底层的百姓,平常连辆宝马都稀见,宾利是什么鬼?
张睿麟内心充满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