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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山穷水尽疑无路(四更)
    (正文之前,再鞠躬,说一声对不起。)

    汤药味氤氲不绝,厚云一般笼罩在重晔宫上方。

    除了萧定晔自己的人,所有太医都不能靠近重晔宫。

    宫殿已经失去了一位未出生的小殿下,不能再让旁人趁机下手,让小殿下的母亲也折了去。

    除了孙姑娘和肖郎中,两人的九旬师父也被接进宫中。

    最好的郎中,最好的药材,要挽救一个人。

    十一月初一,夜里二更。

    外间一声轰鸣,漫天星辰花铺天盖地。

    星辰花是大晏的国花。

    每当星辰花在大晏上空绽放,常常代表着皇家有喜事。

    当然,它也代表着他对一个人的心意。

    十一月初一,是他为那个人选定的生辰。

    正是去岁的十一月初一,他明白了自己的心,从此陷入了一场深深的情思。

    为了这个日子,他曾数日筹划。

    她以夫人的身份跟了他,他没有机会给她一场成亲仪式。

    他原想以她的生辰,来弥补他对她的遗憾。

    除了天际的星辰花,还有贵重的朱钗首饰、衣裳,番邦进贡的妆品。

    还有一只小玉犬,是为他的狗儿准备,也趁机讨她的欢心。

    后来,她受了重创,昏昏沉沉躺在了床上。

    重晔宫的人太过忙碌,再没有人记得还有这一番生辰计划,也没有人去撤销。

    星辰花如时绽放,而他为她选定的生辰,成了她的受难日。

    一连过去了五日,猫儿还处于昏迷中。

    寝殿里,孙姑娘为猫儿做过日常检查后,方长吁一口气。

    萧定晔立刻问道“如何?”

    孙姑娘却有些踌躇。

    他只道“但说无妨,病总要治。”

    她道“主子的断骨已全然寻见,只要护理得当,一个月便能下地,三个月就能好。

    主子现下昏迷不醒,一半是因为落胎,一半便因为这骨伤。然而……”

    她深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此次踩踏,主子腹中伤的重。今后再想有孕,只怕……”

    “只怕什么?”她的手臂突然被紧紧拽住,有个虚弱至极的声音嘶哑着问道。

    萧定晔一步上前,一把扌包住猫儿“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她闻所未闻,只一瞬不瞬望着孙姑娘“只怕什么?”

    孙姑娘心下难过,只柔声道“主子虽醒,还极虚弱。待主子恢复些许,奴婢再同主子说此事。”

    猫儿紧握她的手,没有一丝松动,声音越显凄厉“说,只怕什么?”

    她面上苍白的没有一丝儿血色,仿佛一抹游魂要抢夺一具肉身,满脸皆是决然的坚持。

    孙姑娘一吆牙,低声道“主子还年轻,以后的事情说不定。将养得当,万一老天眷顾,只怕还会有孕。”

    万一……只怕……

    猫儿听得懂。

    如若没有“万一”,便不会有这个“只怕”。

    她的手一松,枯井无波的眼眸缓缓转向萧定晔。

    萧定晔眼中俱是血丝,早已湿润不堪。

    她忍住腹间剧痛缓缓抬手,抹去他面颊泪水。

    她想给他挤一个笑脸,想说,哭什么,日后你旁的妃子有了娃儿,还可以叫他们狗儿。

    她又想哭,想同他说,对不住,我没有护好我们的狗儿。

    她眼前模糊,痛彻心扉,手缓缓一垂,昏迷了过去。

    十一月过半,又过半。

    进了腊月后,大雪一日接连一日,没有丝毫停歇之意。

    慈寿宫,皇太后一只手捂着心口,一只手指向跪地的萧定晔,叱骂道

    “哀家此前对你说的,都白说了?她已被你毫不顾忌的宠爱害成那般,现下你还要为她招祸?”

    萧定晔哽咽道“她才失了孩儿,身子还伤着,孙儿不能让她睡在病榻上,自己却去与旁的女子成亲……求祖母可怜可怜猫儿,莫让她再受锥心之痛。”

    皇太后厉声喝道

    “六礼已到尾声,只差一月后的成亲。你现下说不成亲就能不成亲?皇家怎能出尔反尔?

    莫说你是皇子,便你是普通人家,亲事也不止关乎你一人!

    哀家对你极失望,此事毫无商量余地,你走吧。”

    ……

    书房里,萧定晔向随喜道“全力监视乔家,搜寻乔家本家及旁支的所有错处。”

    随喜立刻应下,又问道“楚姑娘已在刑部关了一个月,后面该如何?”

    萧定晔一个眼风扫过去“她蓄意伤人,且刺伤了戴家小姐,依例法该当如何?”

    随喜只唯唯称是,再不敢说话。

    萧定晔继而道“当日所有可能参与伤害猫儿的女子家中,无论是否与本王定有亲事,全部寻出大错,官降三级。”

    还有什么?他再眯眼忖一回,道“全力扶植戴家,戴大人已在尚书之位近二十年,他该往三省进一步了。戴家所有入仕子孙,寻机晋升。”

    他交代完所要行之事,出了书房,进了寝殿,先去耳房将外间沾尘外袍除去,换上干净常服,方去坐在床畔。

    此时明珠正喂猫儿用过鸡粥,忙忙同他报喜“殿下,主子今儿,比平时多用了两勺粥。”

    他便点点头,屏退她,方含笑望着床上的猫儿,低声道“多用饭才能将养好身子。待身子好了,我们才能再有狗儿。”

    她阖眼躺在床上,并无太大反应。

    自她醒来这些日子,她便常常这般,他说了多少话,她从没回应过一句。

    只偶尔她会抬眸望着他,那目光中有依恋,有迷茫,还有决绝。

    他常常被这目光看的心惊,曾多次请了李巾眉、秋兰进宫陪她说话,帮她开解。然而她对她们,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康团儿来时,她会略略有些不同。

    康团儿是孩子,记性差。

    他常常坐在她床畔玩着九连环,有时候说漏嘴,便会喜滋滋道“这个我留着,日后给小侄儿玩。”

    她便勾一勾嘴角,继而淌了眼泪。

    他见她没有反应,并不气馁,只如平日一般,不厌其烦的问上一回“可要下地走走?”

    她身上夹板已经取下,其实是能略略走一走的。

    她同样没有反应。

    偶尔在夜里,她会不同。

    她常常在梦里惊醒,继而全身发抖紧紧偎依着他。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感受到,他的阿狸还活着,还在他身边。

    时间如流水而过,一晃便到了年底。

    大年夜,他只去宫宴上露了个面,便急急赶回。

    随喜本等在院门口,立刻跟着他往书房走。

    “乔家老夫人病重,沉疴难起。乔家只对外声称是风寒,捂了许多时日。”

    萧定晔立刻道“可去探问过郎中?”

    随喜目光炯炯,含笑道“问过,那郎中道,老太太只怕就是这几日的事情。看情况,乔家一定是要等半月后上元日,殿下迎娶乔姑娘之后,再对外发丧。”

    萧定晔心下一阵振奋,立刻道“继续守着,只要发现乔老夫人殁,立刻向外传信。父皇最看重孝道,绝不会同意乔家先办喜事、后办丧事的做法。”

    又蹙眉道“乔大人一丁忧,吏部侍郎的位子便要寻人来替。千万不可让三哥抢了先。就戴家二公子吧!”

    他向随喜挥一挥手“你去秘密向戴家传信,让戴家做好准备。”

    他从书房而出,待进了寝殿,却见床上空空。

    他倏地一惊,待转了身,却瞧见猫儿坐在梳妆案前,正对着铜镜往唇上涂抹口红。

    借着铜镜,她向他微微一笑,同她未有孕前的每一日晨起时,一模一样。

    他只觉如同做梦,身子迟疑不敢近前。唯恐稍稍发出一点儿声响,眼前的梦便要破掉。

    她便发出如猫叫一般微弱的声音“过来扶着我些,我骨头疼。”

    他此时方发觉,眼前并不是梦。

    他的阿狸,也不是镜花水月。

    他忙忙过去,小心扶起她身子。她整个身子都靠着他,轻的却仿佛一片雪花。

    她指一指门外,轻声道“可放过了烟火?想看呢。”

    他便搂着她,慢慢到了院里。

    空气虽寒冷,然而大雪已住。

    天空晴朗,同去岁外出围猎时、他同她一起顺着一条秘密坑道滑去一道草坡上看到的天空,简直一模一样。

    星子也是那般的稠密。

    月光也是那般的柔和。

    那一夜,他曾用一颗糖豆塞进她口中,骗她是“死士丸”。

    那时她恼羞成怒,怀着一腔同归于尽的决然,想要将口中余毒渡给他。

    他空了十八年的一颗心,是什么时候有了微微的波动呢?

    是那时吗?

    或者是更早些?她偷了杨临的出宫腰牌,却被他的人使计推下了金水河。而他那时正躲在桥墩上,等着逼问她被三哥第一回掳出宫的见闻。

    如果不是那时,或许是在温泉别苑?

    在温泉池里,她为他打掩护,紧紧贴着他。

    他那时腹上箭伤疼痛难忍,随时都要晕过去。然而那时却神奇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

    对一个人第一次的动心,只怕就是那样吧。

    此时他同她站在檐下,空气有些冷冽。

    他忆起过往的一切,眼中立时湿润。

    她看着他微微一笑,取了帕子为他拭泪,口中含了些揶揄“多大的人了……”

    他立时将面埋在她颈间,哑声道“好想你。”

    仿似发誓一般,同她道“你放心,我不会娶旁人。”

    她又抿嘴一笑,低声道“又说傻话。”

    一个想上位的皇子,怎么可能没有子嗣。

    此时远处倏地轰鸣,继而漫天星辰花在头顶绽放。

    瞬间璀璨,又瞬间陨落。

    这样的盛开时刻,如果换算成人的寿命,能有多久呢?

    她真正同他在一起,其实是七月。

    七月到第二年一月,半年的时间,够她回味的。

    过了这一夜,她长睡不醒。

    便连康团儿过来在她耳畔唤“狗儿”,她也毫无反应。

    正月初十,离上元日还有五日,乔家老夫人殁。

    乔家刻意隐藏着消息,却不知怎的被传的街知巷闻。

    乔大人无法,只得亲自上表朝廷,要为母亲守孝丁忧。

    筹备了大半年的皇子娶亲之事,依理顺延三年,再择佳期。

    他得知消息的第一刻,便去寝殿,坐在猫儿身畔,低声道“同乔家,不成亲了。”

    她已昏睡时日,此时却缓缓睁了眼,目光几经涣散,终于聚焦。

    她一把拽住他手,苍白嘴唇张了几张,方喑哑道“你……放我走吧……”

    他便是心中已有些预感,只见她忽的醒转,同他说下这锥心之语,五脏六腑痛的仿佛瞬间移了位。

    他哑声道“孩儿会有的,会有的。”

    她只摇摇头,脸颊已被泪珠儿打湿“我会死……我会枯死……”

    他几乎是仓皇而逃。

    书房里,老神医看着他的神色,道“殿下若愿意听老夫一言,老夫便劝殿下一回。”

    萧定晔只摇头道“若是让我放她走,你便莫开口。”

    神医道

    “殿下可记得,半年前老夫曾说过,胡姑娘心火重。那时老夫曾建议,让她同殿下分开,才能从根子上解决问题。

    然而到了这一刻,老夫已不是建议。

    殿下难道看不到,胡姑娘忧虑到奄奄一息,只比死多了一口气?

    殿下该知,她是个性子刚烈的姑娘。她挺到这个时候,所求为何?”

    所求的,是出宫。

    他脚下一阵踉跄,只觉着眼前发黑,半晌挣扎道“是不是她离了我,她就能活?”

    老神医点头“殿下是她所有心火的来源,离了殿下,她就能活,能好好的活!”

    ……

    宫里的夜晚,和平日似乎并无分别。

    猫儿此前曾数度说过,皇宫是一口大井。宫里的人并不是井底之蛙,而是被塞进井里的尸身。

    他从未这般仔细体会过皇宫的夜。

    站在正殿窗前,顺着敞开的窗户往外瞧去,气死风灯虽映照着亮光,却晦暗如坟前鬼火。

    这是个死气沉沉的地方。

    他生在此处,长在此处。

    他本该热爱它如家。

    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极孤独。

    宫中人要掩饰自我,祖母、母后、父皇皆如此。

    纵然他是宫中最受宠的皇子,然而自小,除了他抓周之后,宫里几乎是不为他过生辰的。

    他若喜欢吃一道菜,第二日,母后便将那道菜除名,饭桌上再也不会出现。

    如若他同一个小太监成了小玩伴,第二日,那个小太监便没了踪影。

    人人皆言,他儿时性情老成。

    那哪里是性情如此,不过是长年累月的孤独,将他压抑成了那般。

    后来他遇上一个人。

    开始他捉弄她,利用她。

    后来他喜欢她,深爱她。

    他被压抑了十几年的热情迸发出来,他想让所有人知道他对她的心思。

    后来,惨痛教训告诉他,沉迷于一个人,会毁掉那个人。

    祖母、母后自小对他的教养,是承袭了宫廷几千年来的生存智慧,和无奈。

    三更时分,外间起了风。

    四更稍过,风又住。

    五更后,各宫门渐次开启。

    当日头的第一束阳光穿透窗纸,在窗沿下撒下一片光斑时,他终于同身畔的随喜道

    “去通传吧。让明珠、王五跟着她走。”

    正月十一的这一日清晨,阖宫皆知,五皇子放在心尖尖上的那位夫人,因落胎受损,香消玉殒。

    正月十五一早,西华门开启,宫中丧葬队逶迤而出,往皇陵方向而去。

    五皇子力排众议,以正妃之仪,让他的夫人葬进皇陵,待他百年之后,再行合葬。并发下誓言要为发妻守丧,三年内不谈婚娶。

    丧葬队尾后,一名小太监嘶吼哭嚎道“你们不要埋姑姑,姑姑能起死回生……她要活过来的……”

    那声音在阵阵马蹄车轮声中,如同沙海中的沙粒,被淹没的一丝儿不剩。

    于此同时,一队人马从东华门而出,混进集市,几番转移路线,终于不见了影子。

    这一场丧礼举办盛大。长达半年,京城中人议论起这场丧事,都要念一句皇子重情。

    重晔宫里,有位青年坐在寝殿床畔,手里摩挲着一只玉佩。

    那玉佩上浮雕着一只飞天凤凰,凤凰额上长着一对羚角,是所有凤凰中,最为特立独行的一只。

    他静坐了整夜,起身出去,命人掩了殿门,自此搬进书房,再未进过寝殿。

    而殿中的那些物件,平日是怎样,依然是怎样。

    只有重晔宫的宫女,每隔一段时日开锁就去清扫灰尘,再恢复原样。

    ……

    后来,曾有人曾关注过京城卖妆粉的思眉楼。

    据闻,那几处铺子曾经换过好几回大东家。

    刚开始是位姓胡的姑娘,后来又成了张姓,再后来又成了李姓……再再后来,关心的人厌烦了,也就不再去关心了。

    再后来,连那制妆粉的作坊也在京里混不下去,搬去了他处。

    花开春暖,大雁南飞。

    时间如流水,奔腾前行,从不因人的意愿而停留。

    这世上,总有些事情,不能强求。

    《本卷完》

    ------题外话------

    先解释一下,我这么设置的原因。

    从夫人-侧妃-正妃这条路子上走,猫儿其实已经到了顶点。只要她产下儿子,就是正妃。

    但是正妃和1v1,是天壤之别的差距。

    猫儿如果不开口,而日子又平顺而过,萧定晔只怕一生都无法悟透。

    这一章的标题,我本来想取个“不破不立”,只有置之死地才会后生。萧定晔有了彻骨之痛,才会明白宫斗的原罪,以及想要护好心爱之人,更应该加倍强大。

    以我现在的认知,我觉得这一步非走不可。

    今天码的太多了。明天的更新暂时延后,到明天下午六点再发。

    让初九先休息一下。休息一下手,休息一下心。相信我,我哭的比你们更厉害。我眼睛肿了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