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桂州街面热闹不凡。
恰逢七月初七女儿节,姑娘小媳妇儿们好不容易有了名正言顺夜里上街的日子,自然不能辜负,各个装扮的不同以往,出来街上凑热闹。
猫儿寻了一处净房,换回了她的姐儿衣裳。
那伙计既然发现了她,一定会向萧定晔报信。
他们的注意力只放在男子装扮上,就会忽略女子。
这一夜又诸多女子,她进了人群,就像锅底灰混进了眉黛粉里。
莫说萧定晔,便是官员带了衙役来捉拿通缉犯,也不见得能寻出她来。
她跟着前面的人,脚步不停的往前走。
四周羞羞答答谈情说爱的小儿女,影响了她的心绪。
压在心底里近五日的思念翻腾而出,她心里的每一回抽动,都明明白白告诉她,她想他。
她气他,也想他。
心里却又明白,正是因为想他,才更要早早离开他。
否则便要重过宫里的日子,最后把自己逼上绝路。
她脑中似是想了许多,又似是什么都没想。
前面的人群快走,她也快走。慢走,她也慢走。停下在路边看杂耍,她也停了脚步。
眼前是一个耍猴的场子。
耍猴人正同五六只猴子斗智斗勇,一时做出被猴子揪住头发的惨样,一时又做出取了鞭子鞭打猴子的凶相。
围观群众的情绪随着剧情的发展,一时被逗得爆笑,一时又为那猴子捏一把汗。
一场演过,待到了打赏银子之时,围观群众一哄而散,气的那耍猴人破口大骂,一鞭子甩过去,拿猴子出气。
猴子们被打的吱吱乱叫,却苦于颈子上被系着链子逃脱不得,只在场上乱窜,煞是可怜。
一只猴儿痛的狠了,使出一股蛮劲往前一扑腾,出溜窜向猫儿,扌包着她腿不撒手,抬头望向猫儿。
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汪着一汪泪,直击她内心。
她立刻想到了她当初在宫里的日子。
这被锁链控制的猴儿,多像她。
那可恶的耍猴人,多像宫里的那些高位之人。
她小聪明再多,却也逃脱不得,受了无穷无尽的罪。
如若早早就有人能站出来搭救她一把……
她一步上前,用力拽住那系绳,横眉冷对望着耍猴人。
耍猴人心里一笑,面上却做出凶狠之色“怎地,想抢猴不成?”
猫儿探出手,做出个会钞的姿势。
耍猴人冷冷道“姑娘是想买这猴?你可知小的训练一只猴要花多少年,耗费多少精力?”
周遭渐渐围着人,开始看这一出热闹。
耍猴人越加得意,扬声道“不卖不卖,多少银两也不卖。”
猫儿后悔,身上没有多带几包辣椒面。
否则朝耍猴人泼洒过去,她就能抱猴跑。
此时扌包着她腿的小猴越加不安,吱吱吱吱叫个不停。
她探手在小猴脑袋上摸一摸,抬头执着的望着耍猴人。
耍猴人见火候已到,方道“姑娘心肠软,小的也不为难姑娘。一百两,你带走。”
猫儿立时一滞。
她现下只有不到二十两。
她一吆牙,伸出两根手指。
耍猴人哧的一笑“二十两,姑娘满大街去问问,这年头,二十两能做些啥?连猴儿一年的口粮都不够。”
她自来是个厚脸皮的,事情谈不定,便要赖在此处。
她大摇大摆往场上一坐,摆出个你不让步、我不让你继续演猴戏的模样来。
那人只得松了口“五十。”
两根手指。
“三十。”
两根手指。
“三十。”
两根手指。
价钱最后僵持在了三十两上。
猫儿最后一咬牙,将包袱皮里的发簪也搭上。
耍猴人终于满意的叹一口气,苦着脸道“猴子归姑娘,要善待它。”
猫儿递过银子和簪子,扌包猴就走。
她往前行了一段,低头瞧着怀中猴儿,心下一阵叹气。
身无分文,多了个拖油瓶,处境雪上加霜。
待再要前行,耳边炸开一声“阿狸”。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往路边逃窜,躲去一棵树背后,却听那声音继续道“阿丽,你跑去了何处,吓坏了我。”
原来是一个陌生青年同走失的心上人重遇,此时一脸愠怒,正在教训那姑娘不该乱走。
她长吁一口气,重新混进人群,继续往前。
几丈之外,原本要向她追过去的萧定晔,望着方才那一幕,脚下一顿,心中抽痛难忍。
看来她是铁了心要离了他,仿佛惊弓之鸟一般,有一丁点儿风声便要逃开。
她在前面继续前行,他不远不近缀在她身后,无数次想近前,又无数次觉着不是个好时机。
她是个刚烈的姑娘,若拼着命的挣扎,伤了她自己,却不是他本意。
况且她怀里还有一只猴……
此时她在前面一个小摊停下,他便也停了脚步。
她足足看了近一刻钟,方抬腿往前。
待他经过那小摊前,心下又是一阵抽痛。
这是一个套圈的小摊。
地上放着各式或贵或贱的物件,花点小钱但凡能套住,便能带走。
四方的一块场子,在套圈范围的四个边角,各放着一只泥猫。
这泥猫与他记忆中的一般无二。
许久许久之前,他曾出于一时兴起,套了只小泥猫给她。
那礼物给他送出的随意,甚至有些拿不出手,可她却极为喜欢。
后来在皇陵里,泥猫的系绳被割断,离了她身,她曾惦记了许久。
她继续往前,到了一处卖糖糕之处,鼻中闻着那油香之味,腹中立刻咕咕两声。
晚饭还没吃。
她又低头望着怀中的猴儿。
猴不能吃。
生猴更不能吃。
此时猴儿不知因何,又开始吱吱乱叫。
她摸了摸它脑袋,带它继续前行,待到了前方河畔,站在桥上,她方解开它颈间的链子,心中想着
“我养不起你,也养不活你。我是胡猫儿,该回龚州去。你是猴子,该回山中去。”
她再摸摸那猴子脑袋,无声的说了句“去吧”,它立刻窜下桥,扒拉着树杆上了树,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萧定晔远远望着她,心中明了她对自由的执着。
心中一阵伤心又一阵爱怜。
这姑娘并不懂,她方才掏出所有银子买下了猴儿,她以为她做了善事。
殊不知,却进了人与猴的圈套。
她现下放了猴,不出一刻钟,猴儿便会顺着原路跑回去,与耍猴人团聚,满心欢喜的吃着耍猴人奖励它的果子。
下一场猴戏,耍猴人继续甩着鞭子抽打猴儿,骗上几个心肠软的路人买猴儿。
什么都没有变,唯一不同的是,她身上少了银子,耍猴人身上多了银子。
此时天际一声长啸,繁盛烟花在空中炸响。
红蓝绿黄的各色烟火,将整个天空点缀的仿佛宫里的御花园,美不胜收。
人间欢腾声一片。
猫儿站在桥上,抬头瞧着这烟花,感受这热闹,一时觉得孤寂万分。
她来了大晏整整四年,她没有消极的生活。
她一直在努力。
她也想要融进来。
她像个孤魂野鬼一般在这世间飘荡,想要寻一处归宿。
可事与愿违。
这世间,没有平顺路让她走。
她望着天际的烟火,于这人间最热闹的时候,涌上最苍凉的心绪,面上缓缓流下两行泪。
一位憔悴至极的青年缓缓上了桥,站在她身畔,探手替她抹了泪,哑声道“阿狸……”
三更的女儿节已到了尾声。
还有些许陷入情网的小儿女难分难舍。
高高桥上,一位衣着清凉的姑娘被一个憔悴的青年搂在怀中,已整整过去一刻钟,青年还没有松开的迹象。
这像一个模范典型一般,给了其余的小情侣莫大的鼓励。
众人纷纷效仿。
从桥下到桥上,上演了一场群体性大胆表爱的场景。
又过了近一刻钟,萧定晔终于开口说话“怎么拿回银子和印章,我有主意。”
打蛇打七寸。
猫儿在过去的近两刻钟里,早已想好了各种无情拒绝、冷漠告别的话。
因为这一句捏了她七寸的话,全然坏了计划。
五千两重要,还是尊严重要?
若她在青楼里险些吃了亏之后思索这个问题,她一定会说尊严重要。
那时她袖袋里还有二十两,能苟延残喘。
现下身无分文,方才买猴子的时候,早已经意识到了巨款的重要性。
此时再纠结五千两和尊严孰重孰轻,她内心的天平开始倒戈。
萧定晔敏感的捕捉到了她的纠结,立刻加了一把火“明天这个时候,银钱和印章就能到手。五千两,够你买整座山的猴儿。”
猫儿立刻推开他,双眸一眯。
他紧紧握着她手,低声道“我自发现了你,一直跟着你。我知道你喜欢自由,我一直想,我能不能做到像王三那般,为了你好而对你放手。”
他摇一摇头“我和王三不同之处在于,王三没了你,他还能活。我没了你,却活不下去……”
他的声音沙哑到极点,她此时方察觉,不过短短五日,他竟瘦成了一把柴。
眼窝深陷,面色极难看,只有一双眼眸因有些湿润,如星子一般望着她。
她立刻闭上了眼。
她不能看,看了她要后悔。
不是要后悔,现下已经后悔。
自他于烂漫烟花中紧紧搂着他,她感受着他的心跳,硬着的心肠立刻就软了下来。
她不能功亏一篑。
她一吆牙,转身便走。
他紧紧握着她手,虽然不阻拦她的脚步,却同她保持着相同的步伐,不远离她一步。
他的声音极沙哑,却执着的讲着他要为她寻回银子和印章的计划。
诸般语言,没有招来她的一句回音。
事实上,从他在耍猴场边上看见她,目睹她同耍猴人谈价,便没见她开过口。
他终于意识到她的异常,一只手抚上她喉间,眼中杀机必现“谁点了你的哑穴?谁欺负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