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多了,你的眼力我还不了解么?我就是突然想起来问一句。”权浩然这才问道,“什么好东西?”
其实,权浩然就是金老板说的意思,你自己说好东西,未必真的好,先敲打一句。
不料,金老板却道
“兮甲盘!”
金老板此言一出,权浩然愣住了,吴夺也愣住了。
接着,两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老金,你这个玩笑有点儿大。”权浩然笑着说的时候,连称呼都改了;他一直叫“金老板”,现在改成了“老金”。
数年前,在华夏国内一场著名的春拍上,有一件青铜盘引发了举国上下强烈的关注。
起拍价12亿。
竞争却依然很激烈。
除了场内的报价,还有场外电话委托报价。
最终,场内185亿落槌,加上佣金等费用,最后成交价213亿!
这件青铜盘,就是兮甲盘。
兮甲盘,是目前已知的国内拍卖市场的拍品中铭文最多、历史著述最多、级别最高的青铜器。
宋代出土,南宋宫廷旧藏,后流落辗转,却一直基本上能保持传承记述,一直到这场春拍。
如此国宝级重器,吴夺是看过大量的图片和资料的。
兮甲盘,圆形,盘沿外侈,内底趋平,有双耳。盘高约117厘米,双耳距离约47厘米,内底铸有铭文133字。因为南宋以来就成了传世品,所以皮壳黑亮,几无锈迹。
青铜器的铭文,是决定青铜器价值的一个相当重要的指标。
兮甲盘内133字的铭文,大体意思是
周宣王五年三月庚寅日,北伐玁狁(严允),兮甲(尹吉甫)克敌执俘凯旋,立下战功,周宣王赏赐他马匹和车辆。而后周宣王又让兮甲去掌管成周(洛阳),责令四方缴纳粮赋;若是违反法令者,处以刑罚。而周王朝的诸侯和百姓从事商贸,应该在规定的市场,不能到蛮荒之地做生意,不能接纳蛮夷的商家。特作此盘记载,子子孙孙“永宝”。
这个周宣王,是西周倒数第二个王,也就是“烽火戏诸侯”那位周幽王他爹。
周宣王执政时期,大致还是可以的,开启了一定时间的“盛世”。铭文记载的“北伐玁狁”,就是北伐匈奴。国家博物馆还有一件“虢季子白盘”,也是周宣王时期的,同样记载了北伐之战。
兮甲呢,他是兮氏,名甲,字吉甫。因为他被封于尹,所以后世多称呼他为尹吉甫。
尹吉甫文武全才。他是周宣王时期的太师,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同时呢,他还是《诗经》的编纂者,被后世尊称为“中华诗祖”。
不过,等到周宣王的儿子周幽王即位,任用奸佞小人,倒行逆施,尹吉甫却在绝望之中告老还乡,郁郁而终。
铭文中的“周宣王”和“尹吉甫”,也是衡量兮甲盘价值的关键。
兮甲盘,涉及的人物级别太高了。
青铜器有很多,有铭文的毕竟只是一部分;就在有铭文的这一部分中,能有这么高级别的人物的,也是屈指可数。
不过,这件国宝级的兮甲盘,其实并不是一件完整器。
而是一件残器。
底部的圈足没了。
吴夺也立即想到了这一点。
实际上,吴夺还看过一本名叫《困学斋杂录》的书,上面记载了兮甲盘的底足是咋没的。
元代初年的一天,一个名叫李顺甫的官员,来到家附近的市场上,突然在一个摊子上发现了一件青铜盘。
这件青铜盘,又大又厚实,还挺好看。
李顺甫问这个盘子是做什么用的?
摊主说“这是我从一处废墟里捡来的,完整无缺,用料扎实,做工还不错,所以就拿来卖了。
李顺甫就用几个小钱买下了这件青铜盘。
这件青铜盘,就是兮甲盘。
就是因为李顺甫,兮甲盘才变成了一件残器。
李顺甫将兮甲盘带回家中,他老婆一看,哎?这玩意儿烙饼挺合适,就拿来烙饼吧!
不过,这个青铜盘子,底下有圈足,不好用。
于是折断底足。
很显然,李顺甫和家人们,没有认识上面的铭文的。
没文化真可怕。
一件西周的青铜重器,被折断了底部的圈足,当成了饼铛。
史上最贵饼铛。
要不是后面出现的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个懂行的人出现,兮甲盘怕就会在火苗和大饼的夹击中就此废掉了。
这个懂行的人,是李顺甫的上司鲜于枢。
李顺甫寂寂无名,鲜于枢却是赫赫有名。大书法家鲜于枢,在元代是和赵孟頫齐名的。
鲜于枢一次来到了李顺甫家中,碰巧见到了兮甲盘。
细细一看,一口老血差点儿没喷出来。
暴殄天物啊!
就此,兮甲盘又被鲜于枢妥善收藏。《困学斋杂录》就是鲜于枢撰写的,记载了这件事。
鲜于枢去世之后,兮甲盘一直传承有序,辗转于各大收藏家之手。
清初,兮甲盘被收于保定官府的官库。
清末,兮甲盘又来到了金石学家陈介祺手中。
从南宋到清末,这个过程当中,不仅传承有序,而且有大量的著述记载了兮甲盘。
王国维曾经评价兮甲盘说此种重器,其足羽翼经史,更在毛公诸鼎之上。
可惜的是,兮甲盘在清末民国的这个时间段,流出了国门。一度杳无音讯。
直到2010年,一场海外的拍卖会上,又出现了它的身影。
就此回流到了国内。
······
“将哥,我不是开玩笑。”金老板正色应道。
权浩然一听,眉头微皱,“难道,当年拍下兮甲盘的人是你?”
“将哥,我哪有那么雄厚的资金实力啊!一把拿出两个亿?”金老板接口,“要说之前的那次倒手······”
权浩然仿佛勾起了回忆,“兮甲盘在2010年海外拍卖会上,拍价很低,因为是遗产拍卖,据说落槌价只有几百美金。后来回流国内,2012年出现在燕京的一家古玩城,竟以区区十几万的价格卖了出去。再后来,就是2017年那场著名的春拍了······”
“将哥这么清楚?不是在海外就是重金收购么?后来回流国内,因为种种阴差阳错,有人是三十万捡漏?”金老板接口问道。
“你就当我说的是江湖传闻吧。”权浩然淡淡一笑,“无所谓了,总之现在已经是两亿多的身价了。好了,说说你的兮甲盘吧,到底怎么回事?”
金老板却反问,“将哥,在燕京的古玩城,为什么卖这么低呢?”
“因为当时所有人都说是宋仿······”权浩然忽而一顿,“你的这件,也是宋仿?”
金老板终于点了点头,“当年的宋仿卖不上价儿,拍出两亿多之后的宋仿可就不一样了!而且,宋仿和宋仿还不一样,我这件,是南宋宫廷的仿品!”
权浩然沉吟,“兮甲盘是在南宋内府中保存过的,南宋末年才流落民间······不过,你何以为据?”
“将哥,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合作一直很愉快。后来你不常出来走动,咱们老哥俩隔几年才见一次。实话实说,这东西我也是刚得来不久,这就是个缘分,正好你又来长安了,要有兴趣的话,待会儿一起看看?”
权浩然没有立即表态,吴夺却已经心痒痒。
权浩然看了看吴夺,才对金老板说道“也罢,今天就叨扰你一天了。”
“将哥这话说的!按说我该给你鉴定费才对。”
“呵呵。”
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饭后,小金开车,但是并没有回素金阁,而是拉着三人到了一个小区。
这个小区看似平平无奇,但是门岗却很严。
金老板解释,这是某单位的家属院,而且严禁对外部人员转卖,不过金老板的老伴儿,退休前就在这个单位工作,没退休的时候买的。现在老两口就住在这里。
“我妈不在家,去我家里看孙子去了。”到了家门口,小金说了一句。小金的孩子刚满两岁,老太太一天不见就想得慌。
客厅落座。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多是木质家具,沙发也是老式布艺沙发,灯具也是老式灯具,除了一台液晶电视,真有种回到九十年代的居家陈设的感觉。
金老板从里屋拿出了一个硕大的竹制盒子,放到了沙发前的茶几上。这个盒子很新,一看就是依据“兮甲盘”的尺寸定制的。
而沙发前的茶几,则是那种很大的正方形茶几,板材厚实,茶几腿儿也特别粗,看着就有种特稳的感觉。茶几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桌布。
“兮甲盘”被从竹盒中取出,又被摆到了茶几上。
吴夺上眼一瞧,大致和看到的真品兮甲盘的图片差不多。
也有两处不同。
第一是这件“兮甲盘”有底足;第二不同的就是皮壳的色泽,这一件,要浅一些,有点儿显褐色。
宋代仿上三代的青铜器,是非常普遍的,官民皆兴。
而北宋徽宗和南宋高宗,更是宫廷仿青铜器的热衷者,宋徽宗时还有著录丰富的《宣和博古图》。
同时,宫廷所仿青铜器,大多会附增铭文,加以“说明”。
权浩然在,吴夺自是不能先上手。
而权浩然上手之后,先是翻看了盘底。
真正的兮甲盘的铭文,是在盘心的,盘底没有铭文。
而这件“兮甲盘”的盘底,却有铭文。
金老板之前不说如何认定是南宋宫廷之仿品,同时权浩然没有在其他部位看到附增铭文,所以猜想可能在底部有“说明”。
果然如此。
“佳绍兴丁卯十月庚寅,帝命作盘,赐师臣桧,唯予永世用享。”权浩然顺势就读了出来。
字不多,吴夺听了之后,大致也就明白了意思。
这是南宋高宗绍兴年间,皇帝命宫廷匠人仿了内府所藏的“兮甲盘”,然后赐给了“师臣”,他可以“永世享用”。
这个“师臣”是谁呢?桧。
太师秦桧。
赏赐“兮甲盘”给秦桧,足见宋高宗赵构对秦桧的重视和喜爱,这有点儿把秦桧比作兮甲的意思。实际上,宋高宗赏赐给秦桧的宫廷青铜器不止一件,比如还有著名的“绍兴豆”。
秦桧却又是华夏历史上著名的奸臣之一。
南宋绍兴丁卯年,应该是绍兴十七年,也就是1147年,这一年,秦桧还被封了“益国公”。
实际上这一年也挺有意思,因为与南宋的相邻的一些国家,似乎都有大事发生。
北边的金蒙议和了,金国连年讨伐蒙古,却一直干不掉,这一年经过数次交涉,双方始和。
西南的大理国王段誉禅位为僧。段誉在位长达39年,算是比较有作为的君主,而且和宋朝一直维持不错的友好关系。
权浩然读完盘底铭文之后又道,“这铭文的内容,倒是没什么问题。”
金老板微微一笑,“虽然是宋仿,但终究是宫廷之物,而且和兮甲盘一样,也涉及了君主和重臣。将哥,说重器不为过吧?”
“我只说铭文内容没什么问题,到底是不是南宋宫廷所仿,还没细看呢!”权浩然直接应道。
金老板也不急,“是啊,这样的东西,是得细看。”
再看其他细节的时候,权浩然就没有看底部铭文那么专注了,一边看一边说道,“关于兮甲盘,仿品可不少呢!”
从兮甲盘从民国时期“消失”到2010年现身,如此长的时间段内,确实出现了不少仿品,而且有的“仿品事件”还挺有名。
比如上个世纪中期,有消息称,倭国的一家博物馆藏有兮甲盘,后来经过多方权威鉴定,这是一件民国时期的仿品。
再比如,上个世纪后期又传出了消息,说港岛某大学藏有兮甲盘。但专家鉴定之后,发现也是一件仿品。这件仿品还挺高明,盘身是西周的一只青铜盘,但是铭文却是后来伪造的。
因为兮甲盘一直传承有序,所以铭文是不难找的。不过那只“兮甲盘”上伪造的铭文使用强酸腐蚀出来的,而且字口风韵肯定差了意思。
权浩然看的时候,吴夺虽然不能上手,但也在一旁一直盯着审视。
他隐隐感觉,这只青铜盘,好像,有点儿过于精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