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乾清宫内烛火未熄。赵祯跪坐于案前,目光久久凝视那方“莲心”绣帕,指尖轻抚其上斑驳字迹,仿佛触到了母亲残存于世的最后一丝温存。檀香袅袅升起,在殿中盘旋不散,如同亡魂低语,诉说着十三年来的冤屈与孤寂。
他闭目良久,忽而低声唤道:“张茂则。”
老内侍早已守在门外,闻声即入,伏地叩首:“奴婢在。”
“传朕密旨:明日一早,命礼部侍郎李迪秘密起草追封诏书,拟尊先母李氏为‘昭圣慈惠皇太后’,谥号待定;另遣工部择吉日修葺西郊陵寝,规制依皇后礼,暗中进行,不得张扬。”
张茂则心头一震,这已是公然挑战太后权威之举。一旦泄露,必遭雷霆反扑。但他不敢迟疑,只低声应道:“遵旨。”
赵祯睁开眼,眸光冷冽如霜:“还有??今晨那老妇,务必妥善安置。赐宅一所,米粮布帛若干,派亲信护卫其左右,严禁外人接触。若她有个三长两短……”
他顿了顿,声音沉如寒铁:“朕唯你是问。”
“奴婢万死不敢有失!”
待张茂则退下,赵祯起身踱步至窗边。天边微露鱼肚白,晨雾弥漫,宫墙如巨兽蛰伏。他知道,自昨日那一跪起,自己便已无回头之路。百姓看见的是天子认母的悲情一幕,而朝堂之上,却是权力更迭的前兆。刘娥经营十三年,根深蒂固,岂会轻易放手?今日之举,不过是撕开一道裂口,真正的厮杀,尚在后头。
果然,辰时刚过,内侍急报:慈宁宫传来懿旨,请陛下即刻前往问安。
赵祯冷笑一声:“来得真快。”
他整衣束冠,缓步而出。沿途所见,禁军巡防骤然严密,往日常见的宫女太监皆换作生面孔,连平日随侍的小黄门也被调离。显然,慈宁宫已开始清洗耳目。
踏入慈宁宫大殿,刘娥端坐主位,神色平静,却透着一股压人的威势。殿内无他人,唯有吴氏立于侧后,垂首不语。
“儿臣参见母后。”赵祯行礼如仪。
“不必多礼。”刘娥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听说昨夜你焚香拜物,可是得了什么祥瑞?”
赵祯心中一凛,表面不动声色:“回母后,儿臣偶得故人遗物,感念旧情,遂设香案祭拜,并无他意。”
“故人?”刘娥冷笑,“莫非是那位自称李宸妃妹妹的老妇?一个流落民间的疯婆子,竟敢擅闯御驾,扰乱纲常,按律当斩。你不但不治其罪,反而亲自扶起,当众下跪……这是要告诉天下人,哀家这十几年来的慈母之名,都是假的吗?”
赵祯低头道:“儿臣只是听她言之凿凿,又有信物为证,一时情难自已,并无冒犯母后之意。”
“信物?”刘娥猛地抬眼,“一块破帕子,就能动摇国本?赵祯,你别忘了,你是哀家一手养大的!没有哀家,你早就被丁谓之流废黜于冷宫!你以为自己是谁?真以为凭着几句疯话、几滴眼泪,就能推翻先帝遗命、动摇社稷根本?”
她的声音越说越高,手指直指赵祯面门。
赵祯依旧低首,声音却渐渐坚定:“母后养育之恩,儿臣铭记五内,不敢或忘。但血缘亲情,乃天理伦常,非人力可改。若儿臣生母确为李氏,而母后当年仅为代育,那这份养育之情,儿臣愿以孝道报之,而非以弑母之名承继大统。”
“放肆!”刘娥拍案而起,脸色铁青,“你竟敢如此说话!来人!”
吴氏应声欲出,却被赵祯抢先一步开口:“母后且慢。儿臣还有一事禀告??洛阳丁允文已写下供状,详述当年换子始末;老医官孙某亦出具亲笔证词,指认母后派人监视产房,封锁消息。两份文书现藏于朕手中,只需一道诏书,便可交由御史台公开审理。”
殿内霎时死寂。
刘娥身形微晃,眼中怒火转为惊惧,随即又化作阴沉冷笑:“好啊……原来你早就布好了局。十三年装聋作哑,就是为了今日发难?”
“不是发难。”赵祯终于抬头,直视刘娥双眼,“是清算。母后摄政多年,功过自有史书评断。但隐瞒朕身世、囚禁生母、毁其身后名,此三罪,天地不容。儿臣若再隐忍,何以为人子?何以为君父?”
刘娥盯着他良久,忽然笑了:“你以为你赢了吗?你以为那些所谓的证据,能动得了哀家一根手指?曹利用掌兵权,夏竦控台谏,满朝朱紫,半数出自哀家门下!你不过是个傀儡皇帝,连乾清宫的门都出不去几次,也敢谈清算?”
赵祯淡淡道:“母后说得不错。儿臣确实孤立无援,兵不握寸铁,臣不得一心。可儿臣有一样您永远夺不走的东西??天命。”
他缓步上前,声音低沉却如雷贯耳:“百姓认朕为君,非因姓刘,而在姓赵。民心所向,即是天意。昨日十里亭外,百姓名呼万岁之声,您可听见?他们喊的不是刘太后之子,而是大宋天子!当一个皇帝真正站在人民面前,他的力量,便不再依赖权谋与党羽。”
刘娥面色剧变,嘴唇微微颤抖。
赵祯继续道:“儿臣不会逼您退位,也不会立即公布真相。但从今日起,李宸妃将享皇太后尊号,陵墓按制重修,春秋祭祀列入宗庙。若有阻挠者,不论官职高低,一律罢黜查办。这是儿臣作为皇帝的第一道政令,将在三日后早朝宣读。”
“你……你简直无法无天!”刘娥怒极反笑,“你以为哀家会任你胡来?明日早朝,哀家便命曹利用带兵入宫,以‘惑乱宫廷、图谋不轨’之罪将你幽禁南苑!看你还能不能谈什么天命!”
赵祯嘴角微扬,竟露出一丝笑意:“母后,您恐怕还不知道吧??就在一个时辰前,枢密副使杜衍已奉朕密诏,接管了皇城司防务。龙武军左厢指挥使王凯率三千精兵进驻皇城四门,禁军各营将领皆收到朕亲手所书的安抚令。曹利用昨夜已被软禁府中,今日不会上朝。”
刘娥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两步,扶住椅背才未跌倒。
“你……你何时布置的?”
“从去年冬月开始。”赵祯平静道,“母后以为朕十三年无所作为,实则步步为营。张茂则联络旧臣,青鸾潜伏京畿,每一名可信的官员、每一处要害职位,都在悄然替换。您耳目虽广,却终究老矣。有些事,看得见,管不了。”
他转身欲走,却又停下脚步:“儿臣仍愿尊您为皇太后,颐养天年。只求您从此不再干政。若您执意对抗,休怪儿臣不念养育之情。”
言毕,拂袖而去。
慈宁宫内,只剩刘娥一人呆立原地,满室寂静,唯有铜漏滴答作响,似在倒数她权力的终结。
***
三日后,紫宸殿早朝。
百官列班而立,气氛肃穆异常。昨日种种风声早已传遍朝野,人人屏息以待。
鼓声三响,赵祯身着明黄衮服,头戴通天冠,缓步登临御座。他不再低头,不再谦卑,而是昂首挺胸,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殿首几位重臣脸上。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内侍高唱。
礼部侍郎李迪越众而出,双手捧诏:“臣启陛下,奉诏拟定追封诏书一份,请陛下御览。”
赵祯接过,朗声宣读:
“朕惟人伦之始,莫大于孝;帝王之德,首重本源。查先妣李氏,原为先帝宫人,诞育朕躬,功在社稷。因时局所迫,暂托抚养于刘太后名下。今证据确凿,血脉可考,理应正名于天下。特追尊为‘昭圣慈惠皇太后’,谥曰‘庄懿’,迁葬永定陵旁,设庙享祀,春秋致祭。钦此。”
诏书落地,满殿哗然。
参知政事夏竦当即出列,厉声道:“陛下此举,违背祖制,淆乱纲常!刘太后垂帘十载,安定社稷,功高于世,岂能因其未育而贬其名分?况所谓证据,皆出自贬官罪人与垂死医士,不足为凭!臣请收回成命,以免天下非议!”
话音未落,御史中丞范讽猛然站出:“臣弹劾夏竦!丁谓专权之时,此人谄附权奸,排挤忠良;今又阻挠陛下追念生母,实为不忠不孝之徒!请即革职查办!”
紧接着,十余名御史纷纷出列,齐声附议。
殿外忽闻甲胄铿锵之声,王凯率禁军列阵于丹墀之下,刀枪森然,寒光映日。
夏竦面如死灰,踉跄退回班列。
赵祯冷冷道:“夏竦党附丁谓,构陷忠良,今又阻挠孝治,罪无可赦。即日起免去参知政事之职,贬为舒州司马,即日离京,不得逗留!”
“臣遵旨!”群臣齐声应和,声震殿宇。
自此,朝局为之一变。
七日后,李宸妃灵柩自白云观迎出,赵祯素服步行十里,亲自执绋引棺,送至新修陵寝。沿途百姓焚香跪拜,哭声动地。有白发老妪遥遥呼曰:“娘娘啊,您儿子来接您回家了!”
赵祯泪流满面,伏地叩首三记,久久不起。
一个月后,刘娥病倒,闭门不出。赵祯每日遣太医问诊,赐药膳珍品,礼仪周全,却再未入慈宁宫一步。
又半月,丁允文供状公之于众,牵连官员二十七人,或贬或捕,朝中刘党势力大幅削弱。杜衍升任枢密使,范讽擢为御史大夫,晏殊入参知政事,新政气象渐显。
这一日,赵祯独坐御书房,翻阅《史记?外戚世家》。窗外秋叶飘零,夕阳染金。
张茂则轻步入内,呈上一封密信。
赵祯拆阅,神色微变。
信中写道:契丹境内近日传出异闻,有游方僧人称,十三年前辽圣宗曾遣一婴儿南下,藏于大宋宫闱,以图日后搅乱赵宋江山。此子额有七星痣,左手掌纹成“龙”字,乃真龙转世之相,将主北方气运……
赵祯盯着那行字,久久不语。
他缓缓卷起衣袖,看向自己左手掌心??一道蜿蜒纹路,赫然形如飞龙腾空。
额角深处,七颗细小痣点,隐隐排列成北斗之形。
窗外,暮色四合,北斗高悬,斗柄东指。
破军星,正亮如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