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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话说那两个尼姑领着芳官等人走了以后,王夫人就前往贾母那里去请安。

    见贾母心情愉悦,便趁机回禀道:

    “宝玉屋里有个叫晴雯的丫头,她也已经长大了,而且这一年来,总是疾病缠身。

    我常见她比别的丫头格外淘气,还懒。

    前些日子又病倒了十几天,请大夫来看,说是得了女儿痨,所以我赶忙让她离开了。

    要是她病好了也不用再叫她进府里来了,赏给她家里,让她嫁人算了。

    还有那几个学唱戏的女孩子,我也做主把她们放出去了。

    一来她们都会唱戏,说话口无遮拦,只会瞎说,府里的女孩儿们听了怎么能行呢?

    二来她们既然唱了这么久的戏,白白放她们走也是应该的。

    况且府里丫头也太多了,如果说不够用,再挑选几个来就是了。”

    贾母听了,点了点头说:

    “这倒在理,我也正想着这事呢。

    只是晴雯那丫头我看她很不错啊,怎么就这样了。

    我觉得这些丫头里,论模样、利落劲儿、言谈和针线活,大多都比不上她,将来也就只有她还能好好地给宝玉使唤。

    谁知道她竟变成这样了。”

    王夫人笑着说:

    “老太太挑中的人原本是没错的。

    只怕是她命里没福气,所以才得了这个病。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而且有本事的人,难免就有些调皮。

    老太太什么没经历过呀。三年前,我就开始留意这件事了。

    一开始就看中了她,我便留心观察。

    冷眼瞧去,她各方面虽然都比别人强,只是不太稳重。

    要说稳重又知大礼,那还是袭人第一。

    虽说娶妻要贤德,纳妾要美貌,但还是性情温和、举止稳重的更好些。

    就说袭人吧,模样虽然比晴雯稍差一点,但放在房里,也算是一等一、二等的了。

    而且她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来没有迎合着宝玉淘气过。

    凡是宝玉特别胡闹的事,她只有拼命劝阻。

    因此我观察了她两年,确定没错了,就悄悄地把她原本丫头那份月钱停了,从我的月例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给她。

    只是让她自己知道,好更加小心,学好罢了。

    之所以不挑明了说,一是宝玉年纪还小,老爷知道了恐怕会说这耽误了他读书;

    二是怕宝玉知道袭人是我看重的人,就不敢劝他、说他了,反倒会更加任性。

    所以直到今天,才回禀老太太。”

    贾母听了,笑着说:

    “原来是这样,这样更好了。

    袭人本来从小就不爱说话,我还以为她是个没嘴的葫芦呢。

    既然你这么了解她,肯定不会有大差错的。

    而且你不跟宝玉明说这件事的主意更好。

    大家都别提这事了,心里知道就行了。

    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人。

    我也不明白,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别的淘气倒也正常,可他就喜欢和丫头们亲近,真是让人难懂。

    我为此也很担心,常常暗中观察他。

    他总和丫头们闹,我想他是长大了,懂男女之事了,所以才爱和她们亲近。

    可仔细试探之后,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这不是很奇怪吗!

    说不定他原本就是个丫头,投错胎了呢?”

    说着,大家都笑了。

    王夫人又回禀了今天贾政如何夸奖宝玉他们,又如何带他们去游玩,贾母听了,更加高兴。

    不一会儿,只见迎春梳妆打扮好了前来告辞离开。

    凤姐也来请安,伺候着吃过早饭,又说笑了一阵。贾母午休之后,王夫人便叫来了凤姐,问她配的丸药有没有弄好。

    凤姐说:

    “还没有呢,现在还在吃汤药。

    太太放心,我已经好多了。”

    王夫人见她精神恢复了,也就信了。

    接着王夫人告诉凤姐撵走晴雯等人的事,又说:

    “怎么宝丫头私自回家去睡了,你们都不知道?

    前些日子我顺路去查了查。

    谁知兰小子新进来的那个奶妈也十分妖娆轻浮,我不喜欢她。

    我也跟你嫂子说了,不行就让她自己走。

    况且兰小子也大了,不需要奶妈了。

    我还问你嫂子:

    ‘宝丫头出去,你难道不知道吗?’

    她说是告诉过她的,不过两三天,等你姨妈病好了就回来。

    你姨妈其实也没什么大病,不过就是咳嗽腰疼,年年如此。

    她这次回去肯定有原因,是不是有人得罪她了?

    那孩子心思重,亲戚们在一起住一场,可别得罪了人,反倒不好了。”

    凤姐笑着说:

    “谁会好好地得罪她呀?

    她们天天在园子里,也就是她们那一群姊妹在一起。”

    王夫人说:

    “别是宝玉有嘴无心,像个傻子似的,从来没个忌讳,高兴了就信口胡说,也有可能啊。”

    凤姐说:

    “这可真是太太您太操心了。

    要说他出去干正经事、说正经话,倒像个傻子;

    可要是让他在这些姊妹们跟前,甚至大小丫头们跟前,他最懂得谦让,又怕得罪了人,根本不会有人恼他的。

    我想薛妹妹这次回去,想必是因为前些日子搜检众丫头东西的缘故。

    她自然是觉得园子里信不过人才搜检的,她又是亲戚,身边也有丫头、婆子,我们又不好去搜检她的东西,她恐怕是怕我们怀疑她,所以多了这个心思,自己回避了。

    这也是应该避避嫌疑的。”

    王夫人听了觉得有道理,低头想了想,就派人请了宝钗来,解释了前些日子的事,好消除她的疑虑,还让她照旧搬进来住。

    宝钗陪着笑说:

    “我原本就想早点出去的,只是姨娘您有许多大事要忙,所以不便来说。

    碰巧前些日子我妈又病了,家里两个靠得住的女人也病着,所以我就趁机出去了。

    姨娘今天既然已经知道了,我正好把道理说明白,就从今天起告辞,好搬东西。”

    王夫人和凤姐都笑着说:

    “你太固执了。还是正经搬进来好,别因为这点小事,反倒疏远了亲戚。”

    宝钗笑着说:

    “这话可就说不通了,我出去可没什么别的原因。

    我是因为我妈近来精神比以前差多了,而且晚上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家里就我一个能帮忙的。

    二来如今我哥哥眼看就要娶嫂子了,好多针线活计,还有家里一切要用的器皿,都还没准备齐全,我也得帮着我妈去料理料理。

    姨娘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可不是在撒谎。

    三来自从我在园子里住,东南上的小角门就一直开着,原本是为了我进出方便。

    保不准那些进出的人就图个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要是从那里出了什么事,岂不是两边都没脸面。

    而且我进园子里来住,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年大家年纪都小,家里也没什么事,在外面住着还不如进来,姊妹们在一起,要么做做针线活,要么开开玩笑,都比在外面闷坐着好。

    如今大家都长大了,也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

    况且姨娘这边这些年总是遇到不顺心的事,这园子又太大,一时照顾不到,就会出问题,少几个人,就能少操些心。

    所以今天不但我执意要走,还要劝姨娘,如今该裁减的就裁减些,也不会失了大家的体统。

    依我看,园子里这一项费用,也可以免了,不能总拿以前的情况来说。

    姨娘您深知我们家以前的情况,难道我们当初也是这么冷清的吗?”

    凤姐听了这番话,便对王夫人笑着说:

    “依我说,就不必勉强她了。”

    王夫人点了点头说: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随你便吧。”

    正说着话,只见宝玉等人回来了,说他父亲还没散席,怕天黑了,所以先让他们回来了。

    王夫人忙问:

    “今天有没有出丑?”

    宝玉笑着说:

    “不但没出丑,还带回好多东西呢。”

    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里接了东西进来。

    王夫人一看,只见有三把扇子,三个扇坠,六匣笔墨,三串香珠,三个玉绦环。宝玉说:

    “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份。”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旃檀香小护身佛,说道:

    “这是庆国公单独送给我的。”

    王夫人又问了在席上都有什么人,作了什么诗词之类的话,问完后,只让人拿着宝玉的那一份,和宝玉、贾兰、贾环一起,前来见贾母。

    贾母看了,非常高兴,免不了又问了些话。

    无奈宝玉一心记挂着晴雯,回答完贾母的话后,就说:

    “骑马颠着了,骨头疼。”

    贾母便说:

    “快回房去,换了衣服,活动活动就好了,不许躺着。”

    宝玉听了,赶忙进园子里去了。

    当时麝月、秋纹已经带了两个丫头在等着,见宝玉向贾母告了辞出来,秋纹便拿起笔墨,一起跟着宝玉进园。

    宝玉嘴里直喊“好热!”,一边走,一边就摘下帽子,解开衣带,把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他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夹袄里面露出像血点一样红的裤子来。

    秋纹见这条红裤子是晴雯亲手做的针线活,便感叹道:

    “这条裤子以后收起来吧,真是东西还在,人却没了!”

    麝月也赶忙笑着说:

    “这是晴雯做的针线。”

    又感叹道:“真是物在人亡啊!”

    秋纹拉了拉麝月,笑着说:

    “这条裤子配着松花色的袄儿、石青的靴子,更显出这青黑色的头发,雪白的脸了。”

    宝玉在前面,装作没听见,又走了两步,便停下来道:

    “我想自己走一走,这样行吗?”

    麝月说:“大白天的,还怕什么?还能把你丢了不成!”

    于是让两个小丫头跟着,说:“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就回来。”

    宝玉说:“好姐姐,等我一会儿再去。”

    麝月说:

    “我们去了就来。

    我们两个人手里都拿着东西,倒像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像什么样子!”

    宝玉听了,正合心意,便让她俩去了。

    他便带着两个小丫头走到一块石头后面,也没做别的,只问她俩:

    “自从我走了以后,你袭人姐姐派人去看晴雯姐姐了吗?”

    一个小丫头回答说:“派宋妈去看了。”

    宝玉问:“回来说什么了?”

    小丫头说:

    “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整夜,今天早上,就闭上了眼,住了口,什么也不知道了,也出不了声了,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宝玉忙问:

    “一整夜叫的是谁?”

    小丫头说:

    “一整夜叫的是娘。”

    宝玉擦着眼泪说:“还叫别人了吗?”

    小丫头说:“没听见叫别人。”

    宝玉说:“你糊涂!想必是没听清楚。”

    旁边另一个小丫头最机灵,听宝玉这么说,便上来说:“她真是糊涂。”

    又对宝玉说:“不但是我听得真切,我还亲自偷偷去看了呢。”

    宝玉听了,忙问:“你怎么又亲自去看了?”

    小丫头说:

    “我因为想晴雯姐姐平日和别人不一样,对我们特别好。

    如今她虽然受了委屈被赶出去了,我们没办法救她,就亲自去看看她,也不枉她平日疼我们一场。

    就是让人知道了,回禀了太太,打我们一顿,我们也愿意。

    所以我冒着挨打的风险,偷偷下去看了看。

    谁知她一辈子聪明,到死也没变。

    她因为觉得那些俗人没法说话,所以就闭着眼养神,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着我的手问:‘宝玉哪去了?’我告诉了她实情。

    她叹了口气说:

    ‘见不到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他回来见一面,不就了了心愿了吗?’

    她就笑着说:‘你们还不知道。

    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大帝下命令让我去掌管花神。

    我今天在未正二刻到任掌管花神,宝玉要到未正三刻才到家,就差一刻的工夫,见不了面。

    世上凡是该死的人,阎王勾取了魂魄过去,是派些小鬼来捉人的魂魄。

    要是想迟延一时半刻,只要烧些纸钱,浇些浆饭,那些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能多活些时候。

    我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来召唤,可不能耽搁时间。’

    我听了这话,不太相信,等进到房里,留意看时辰表时,果然是未正二刻她咽了气,未正三刻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回来了。

    这时间都对得上。”

    宝玉忙说:

    “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

    这本来就是有的,不但花有一个神,一种花还有一位神,另外还有总花神。

    但不知道她是去做总花神了,还是只管一种花的神?”

    这丫头听了,一时编不出来。

    恰好这时是八月,园子里池塘上的芙蓉花正开着。

    这丫头便灵机一动,赶忙回答说:

    “我也问过她是管什么花的神,让她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奉。

    她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然这么虔诚,我只告诉你,你只可以告诉宝玉一个人。

    除了他之外,要是泄露了天机,五雷就会轰顶。’

    她就告诉我说,她就是专门管这芙蓉花的。”

    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觉得奇怪,反而由悲转喜,指着芙蓉花笑着说:

    “这花也只有这样的人去掌管才合适。

    我早就料到她这样的人肯定会有一番事业的。

    虽然她超脱了苦海,从此不能相见了,可还是免不了伤感思念。”

    又想:

    “虽然临终没能见上一面,如今还是去她灵前拜一拜,也算尽了这五六年的情谊。”

    想完,赶忙回到房中,又换了身衣服,只说去看黛玉,便一个人出了园子,往之前停放灵柩的地方走去,以为晴雯的灵柩还在那里。

    谁知她哥嫂见她一咽气,就回禀了府里,想早点得到几两发送的例银。

    王夫人听说后,就下令赏了十两烧埋银子,还说:

    “立刻送到外面焚化了吧。得女儿痨死的,绝对不能留!”

    她哥嫂听了这话,一边拿了银子,一边就雇了人来入殓,抬到城外的化人场去烧了。

    剩下的衣服、鞋子、簪子、耳环等,大约有三四百金的价值,她哥嫂自己收了,留着以后用。

    二人把门锁上,一起送殡去了还没回来。

    宝玉过来,扑了个空。

    宝玉发愣,自己站了半天,没办法,只得又回到园子里。等回到房中,觉得十分无趣,便顺路来找黛玉。

    偏偏黛玉不在房中,问她去哪了,丫鬟们回说:

    “去宝姑娘那里了。”

    宝玉又到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里的东西都搬得空空荡荡的,不觉大吃一惊。忽然看见一个老婆子走来,宝玉忙问:

    “这是怎么回事?”

    老婆子说:

    “宝姑娘出去了。

    这里交给我们看着,还没搬完呢。

    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过去,这也就快完了。

    你老人家请出去吧,让我们扫扫灰尘也好,从此你老人家也省得跑这一趟了。”

    宝玉听了,发怔了半天,看着院子里的香藤异蔓,依旧是翠翠青青的,却忽然觉得比昨天凄凉了许多,更添了几分伤感。

    默默出来,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半天也没人来往,不像以前各处房里的丫鬟们不约而同地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又俯身看那埭下的水,依旧是缓缓地流淌过去。

    心里便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

    悲伤感慨了一番,忽然又想到:“走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人;

    死了晴雯;

    如今又走了宝钗、迎春虽然还没走,但连着几天也不见回来,而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

    大概园子里的人,不久都要散了。

    就算烦恼,也无济于事。

    不如还是去找黛玉相伴一天,回来还是和袭人在一起,就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能同生共死的。”

    想完,仍往潇湘馆来,偏偏黛玉还没回来。

    宝玉想,也该出去送送才是,无奈不忍心再伤感,还是不去了,便又垂头丧气地回来。

    正在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忽然看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

    “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有了好题目。

    快走,快走!”

    宝玉听了,只得跟着出来。

    到王夫人房中,他父亲已经出去了。

    王夫人让人把宝玉送到书房中。

    当时,贾政正和众幕友们谈论寻秋的美景,又说:

    “快散席的时候,忽然谈到一件事,真是千古佳谈,‘风流隽逸,忠义慷慨’这八个字都具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要作一首挽词。”

    众幕宾听了,都赶忙请教是什么样的妙事。

    贾政便说:

    “当年有一位王爷,被封为恒王,出镇青州。

    这恒王最喜欢女色,而且公事之余爱好习武,因此选了许多美女,天天练习武艺。

    每次公事办完就接连开宴几天,让众美女练习战斗、立功等拔的事情。

    他的姬妾中有个姓林排行第四的,姿色出众,而且武艺更为精湛,大家都称她为林四娘。

    恒王对她最为得意,于是破格提拔林四娘统领众姬妾,又称呼她为‘姽婳将军’。”

    众清客都称赞道:

    “妙极了,真是神奇!竟然以‘姽婳’二字加上‘将军’,反而更觉得妩媚风流,真是绝世奇文啊!

    想来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

    贾政笑着说:

    “话自然是这样说,但还有更奇特可叹的事情。”

    众清客都惊讶地问道:

    “不知下面还有什么奇事?”

    贾政说:

    “谁知道第二年,就有‘黄巾’‘赤眉’一类的流贼余党再次聚集,抢掠山左一带。

    恒王认为这些流贼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不值得大动干戈,于是就率领轻骑前去围剿。

    没想到贼众很有诡诈智谋,恒王两战都没有取胜,最终被众贼杀害。

    于是青州城内的文武官员,个个都说‘王爷尚且不能取胜,我们又能怎样!’

    就有了献出城池的打算。

    林四娘得知了这个噩耗,就召集众女将,下令说:

    ‘我们都一直蒙受王爷的恩情,顶天立地,却不能报答他万分之一。

    如今王爷为国事牺牲,我也应当为王爷献身。

    你们有愿意跟随我的,马上和我一同去拼死一战;

    有不愿意的,也趁早各自散去。’

    众女将听她这么说,都齐声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一直杀到贼营。

    贼众没有防备,被斩杀了几名首贼。

    后来贼众见不过是几个女人,料想她们成不了大事,于是掉头反击,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人一个都没留下,成全了林四娘的一片忠义之志。

    后来消息传到中都,从天子到百官,没有不惊叹称奇的。

    之后朝中自然又派人去剿灭贼寇,天兵一到,贼寇就化为乌有,这就不必详细说了。

    只说林四娘这件事,各位听了,可敬佩不可敬佩?”

    众幕友都赞叹道:

    “实在可敬佩、可称奇!

    确实是个好题目,大家确实应该作首挽词来纪念一下。”

    说着,早有人取来了笔砚,按照贾政口中所说的话,稍微改动了几个字,就写成了一篇短序,递给贾政看。

    贾政说:

    “不过如此。他们那边已经有了原序。

    昨天又奉了恩旨,要核查前代以来,应该加以褒奖却被遗漏而没有奏请的各类人等,无论僧尼、乞丐还是妇女等人,只要有一件事值得嘉奖,就立即汇总履历送到礼部,以备奏请恩奖。

    所以他们的原序也送到礼部去了。

    大家听到这个新闻,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婳词》,来铭记林四娘的忠义。”

    众人听了,又都笑着说:

    “这本来就应该如此。

    只是更让人羡慕的是,本朝都是千古未有过的盛大恩典,实在是历代都比不上的,可以说‘圣朝无阙事’,唐朝人预先竟然说中了,如今正好应在本朝。

    如今年代才不辜负这一句话。”

    贾政点头说:“正是。”

    正说着,贾环叔侄也到了。

    贾政让他们看了题目。

    他二人虽然也能作诗,但若论腹中才学的虚实,虽然与宝玉相差不远,但第一,他俩走的终究是不同的道路,若说科举举业这方面,似乎比宝玉强,若论杂学,就远远比不上宝玉了;

    第二,他俩才思迟钝,比不上宝玉的空灵娟逸,每次作诗就像写八股文一样,难免拘泥刻板、平庸晦涩。

    宝玉虽说不算个读书的人,但好在他天性聪明,而且向来喜欢读些杂书,他认为古人的作品中也有杜撰的,也有失误的地方,不必过于计较。

    要是总是畏首畏尾,就算堆砌成一篇文章,也觉得没什么趣味。

    因为心里怀着这样的想法,所以每次看到题目,不管难易,他都能毫不费力,就像世上那些能说会道的人一样,无中生有,凭着伶牙俐齿,长篇大论,东拉西扯,敷衍出一篇话来。

    虽然没有什么依据考证,但说得在座的人都如沐春风。

    就算有正言厉色的人,也压不住他这股风流才情。

    近年来贾政年纪大了,对名利看得很淡,然而起初他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只是在子侄辈面前,不得不以正道来规范他们。

    最近见宝玉虽然不爱读书,却颇能理解作诗的门道,仔细品评起来,也还算没有太过辱没祖宗。

    他就想到祖宗们也都是如此,虽然有精通科举举业的,却也没有一个发迹的,看来这也是贾家的命运。

    况且母亲对宝玉十分溺爱,他也就不再强求宝玉走科举之路了。

    所以最近就这么对待宝玉。

    又希望贾环、贾兰二人在科举举业之余,能像宝玉一样有才华就好了,所以每次要作诗,必定把三人一起叫来当场作诗。

    闲话少叙。

    且说贾政又让他们三人各作一首吊唁的诗,谁先写成的有赏,写得好的额外再加赏。

    贾环、贾兰二人,最近当着众人的面已经作过几首诗了,胆量越来越大,如今看了题目,就各自去思索。

    不一会儿,贾兰先写好了。

    贾环生怕落后,也很快有了。

    二人都已经抄录出来,宝玉却还在出神。

    贾政和众人便先看他俩的诗。

    贾兰写的是一首七言绝句,内容是: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众幕宾看了,都大加赞赏:

    “小哥儿才十三岁,就能写成这样,可知家学渊源,真是名不虚传啊。”

    贾政笑着说:“小孩子家的口气,难为他了。”

    又看贾环的,是一首五言律诗,写道: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

    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众人说:“更好了。到底是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

    贾政说:“倒也不算大错,只是不够恳切。”

    众人说:“这样就不错了。三爷才大没几岁,都还没成年就如此用功,再过几年,怕不是像大阮、小阮一样有才华了?”

    贾政说:“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还是个毛病。”

    接着又问宝玉写得怎么样了。

    众人说:“二爷细细雕琢,想必又是风流悲感,和他俩的不一样。”

    宝玉笑着说:“这个题目似乎不适合写成近体诗,得用古体诗,或者歌、行的体裁,写成长篇一首,才能表达得恳切。”

    众人听了,都站起身来点头拍手说:

    “我们就说他立意不同!

    每次拿到题目,他必定先考虑体裁是否合适,这就是老手的妙法。

    就像裁剪衣服一样,没下剪刀之前,必须先量好身材尺寸。

    这个题目叫《姽婳词》,而且既然已经有了序,这必定得是长篇歌行,才符合体裁。要么仿照温八叉的《缶瓯歌》,要么仿照白乐天的《长恨歌》,要么仿照古词,半叙事半咏叹,流利飘逸,才能尽善尽美。”

    贾政听了,也觉得合心意,于是自己拿起笔要往纸上写,又对宝玉笑着说:

    “既然这样,你念我写。

    要是写得不好,我可捶你。

    谁许你先夸下海口了!”

    宝玉只得念了一句:“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下来一看,摇头说:“太粗俗了。”

    一位幕宾说:“要这样才显得古朴,说到底并不粗俗。且看看他下面怎么写。”

    贾政说:“暂且留着。”

    宝玉又接着念:“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来后,众人都说:

    “只这第三句就古朴老健,妙极了!

    这四句平平叙述出来,也很得体。”

    贾政说:“别胡乱夸奖,且看他怎么转折。”

    宝玉念道:“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都叫道:

    “妙!好一个‘不见尘沙起’!又承接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都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了。”

    宝玉又道:“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众人听了,拍手笑道:“越发描绘得生动了。

    当日宝公难道也在座,见到她的娇态,还闻到她的香气了?

    不然怎么能体贴入微到这种程度?”

    宝玉笑着说:

    “闺阁女子习武,就算再勇悍,又怎么能像男人一样。

    不用问就知道她们娇怯的样子了。”

    贾政说:“还不快接着往下念!又开始你那能说会道的劲儿了。”

    宝玉只得又想了想,念道:“丁香结子芙蓉绦,”

    众人都说:“转韵到‘绦’,押‘萧’韵,更妙了,这样才流利飘荡。而且这一句绮靡秀媚,十分精妙。”

    贾政写下来,看了后说:

    “这一句不好。已经写过‘口舌香’‘娇难举’了,何必又这样写。

    这是才力不足,所以又用这些堆砌的辞藻来应付。”

    宝玉笑着说:

    “长篇歌行总得要些词藻点缀一下,不然就会显得单调。”

    贾政说:

    “你只顾用这些词藻,可这一句下面,怎么转到武事上呢?

    要是再多说两句,岂不是画蛇添足了?”

    宝玉说:

    “这样的话,下面一句转折收住,想来也可以吧。”

    贾政冷笑道:

    “你有多大本事?

    上面说了一句很宽泛的话,如今又要一句既转折又收住,岂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宝玉听了,低头想了想,说了一句:

    “不系明珠系宝刀。”

    赶忙问:“这一句还可以吗?”众人拍案叫绝。

    贾政写下来,看着笑着说:

    “先放着,接着往下念。”

    宝玉说:

    “要是可以,我就一口气念下去了。

    要是不行,索性涂掉,我再想别的意思,重新措辞。”

    贾政听了,喝道:

    “废话!写得不好再作,就是作十篇百篇,还怕把你累着不成!”

    宝玉听了,只得又想了一会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鮹。”

    贾政说:“又一段。下面呢?”

    宝玉念道:“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众人说:“好一个‘走’字!一下子就看出高低了。而且整句转折也不生硬。”

    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众人都道:

    “妙极,妙极!布局、叙事、词藻,无一不美。且看怎么写到四娘,肯定另有奇妙的转折和奇特的句子。”

    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都说:“铺叙得很委婉。”

    贾政说:“写得太多了,下面只怕会累赘。”

    宝玉接着念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

    就死将军林四娘,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余意尚傍徨。”

    念完,众人都赞不绝口,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贾政笑着说:

    “虽然写了几句,到底还是不太恳切。”

    接着说:“去吧。”三人如同得了赦免一般,一起出来,各自回房。

    众人都没别的事,不过是到晚上就休息了。

    只有宝玉心里十分悲伤,回到园子里,猛然看见池塘上的芙蓉花,想起小丫头说晴雯做了芙蓉花神,不觉又高兴起来,于是看着芙蓉花,感叹了一会儿。

    忽然又想到:

    “她死后我还没到灵前祭奠过,如今何不在芙蓉花前祭奠一下,也算是尽了礼数。

    这比俗人去灵前祭吊,更觉得别致。”

    想完,便要行礼。

    忽然又停住说:

    “虽说如此,也不能太草率,也得衣冠整齐,祭奠的仪式周全,才显得诚敬。”

    想了想,“如今要是学那世俗的祭奠之礼,肯定不行,还得另开生面,另立排场,要风流奇异,与世无争,才不辜负我们二人的为人。

    况且古人说过:

    ‘潢污行潦,苹蘩蕴藻这些低贱的东西,都可以进献王公,祭祀鬼神。’

    关键不在于物品的贵贱,全在于心意的诚敬。

    这是其一。

    其二,诔文挽词,也必须另出心裁,放开眼界,不能沿袭前人的套路,写些敷衍搪塞的文章,也必须要洒泪泣血。

    一字一哽咽,一句一啼哭,宁可文章内容不足,但悲痛之情有余,千万不能只注重文辞藻饰而失去了悲痛的真情实感。

    况且古人对此也多有微词,并非是我今天才首创。

    无奈现在的人都被‘功名’二字迷惑,所以崇尚古风的风气完全没有了,恐怕是因为不合时宜,对功名有妨碍的缘故。

    我又不稀罕那功名,也不在乎世人的观阅称赞,为什么不效仿古人,像楚人的《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文章的写法,有的夹杂单句,有的偶尔写成短联,有的用真实典故,有的设置比喻寄托,随意发挥,信笔写去,高兴时就以文章为游戏,悲痛时就用言辞来表达心中的痛苦,只要把意思表达清楚就好,何必像世俗之人那样拘泥于方寸之间呢。”

    宝玉本就不是个读书之人,心里又有了这些新奇的想法,怎么能作出好的诗文呢。

    他就自己随意编造,也不在乎别人是否欣赏,所以就大肆荒诞,竟然杜撰出一篇长文,用晴雯平日喜欢的冰鲛縠,用工整的字体写成,名叫《芙蓉女儿诔》,前面有序,后面有歌。

    又准备了四样晴雯喜欢的东西,于是在夜月下,让那小丫头捧着,来到芙蓉花前。

    先行礼完毕,把那诔文挂在芙蓉树枝上,便哭泣着念道:

    “在这太平盛世、蓉桂芬芳的月份里,在这无可奈何的日子,怡红院的浊玉,恭敬地用群花的花蕊、冰鲛縠、沁芳泉的水、枫露茶这四样东西。

    虽然微薄,姑且以此来表达我的诚意和信念,在白帝宫中掌管秋花的芙蓉女儿面前致祭,说道:

    我私下想,姑娘自从降临到这浑浊的人世间,到现在已经十六年了。

    她的家乡籍贯、姓氏,已经湮没无闻,无法考证很久了。

    而我与她在生活起居之间,一同栖息宴游,亲密无间地相处,仅仅五年零八个多月。

    回忆姑娘往昔的生活,她的品质,金玉都不足以形容其高贵;

    她的性情,冰雪都不足以形容其纯洁;

    她的神态,星辰日月都不足以形容其灵秀;

    她的容貌,花月都不足以形容其美丽。

    姊妹们都羡慕她的美好娴静,老妇人们都敬仰她的贤惠品德。

    谁能料到,恶鸟嫉妒她的高洁,雄鹰反而被网罗捕获;

    臭草嫉妒她的芳香,香草竟然被铲除!

    花本来就柔弱,怎能经得起狂风的肆虐?

    柳本来就多愁,如何禁得住骤雨的击打?

    偶然遭到坏人的谗言,于是就得了难以治愈的重病。

    所以樱桃般的嘴唇褪去了红色,发出痛苦的呻吟;

    杏花般的脸庞失去了芳香,容颜变得憔悴。

    造谣污蔑的话,出自内室;

    荆棘杂草,蔓延到了门窗。

    难道是因为招来过错而遭人废弃?

    实在是含冤受辱而死。

    既已在无尽的忧愁中深深沉沦,又在无穷的冤屈中抱憾。

    高尚的品格招来嫉妒,闺阁中的怨恨堪比贾谊被贬长沙;

    刚直贞烈遭遇危难,女子的悲惨超过鲧在羽山被杀。

    自己心中积蓄着辛酸,谁又怜惜她如此夭折?

    仙云已然飘散,美丽的踪迹难以寻觅。

    迷失了聚窟洲,到哪里去找却死香?

    大海上失去了灵槎,无法获得回生的仙药。

    她的眉黛如青烟般秀丽,昨天还是我为她描画;

    指环玉冰冷,如今又让谁来温暖?

    鼎炉里的剩药还在,衣襟上的泪痕仍未干。

    镜子如同鸾鸟分飞,愁对麝月的镜匣难以打开;

    梳子如龙飞般折断,檀云梳理的齿痕也已哀断。

    金钿丢弃在草丛里,翠翘遗落在尘埃中。

    鳷鹊楼空,徒然悬挂着七夕的金针;

    鸳鸯带断,谁来续上五色丝线?

    况且如今正是金秋时节,白帝掌管着时令,我独守孤衾,梦中与她相见,而空室中却已无人相伴。

    桐树台阶月色暗淡,她的芳魂与倩影一同消散;

    芙蓉帐中香气残尽,她的娇喘与细语皆已断绝。

    连天的衰草,岂止是蒹葭苍苍;

    满地的悲声,无非是蟋蟀哀鸣。

    晚露打湿台阶上的苔藓,寒砧声被帘幕阻隔传不过来;

    秋雨打在爬满薜荔的墙上,隔着院子也很少听到哀怨的笛声。

    她的芳名尚未泯灭,檐前的鹦鹉还在呼唤她;

    她的艳丽姿质即将消亡,槛外的海棠预先枯萎。

    曾经在屏后捉迷藏,莲瓣落地悄无声息;

    在庭前斗草的时光,兰芽空自等待。

    丢弃的绣线,银笺彩缕如今又有谁来裁剪?

    折断的冰丝,金斗中御香未熨。

    昨日承蒙父亲严命,乘车匆匆远离芳园;

    今日违背母亲的威严,拄着拐杖却又无奈地抛下她的孤柩。

    等到听闻她的棺木被焚烧,惭愧自己违背了与她同穴的盟誓;

    石椁遭受灾祸,羞愧自己未能实现同灰的诺言。

    如今她在西风中的古寺旁,青磷点点;

    在落日下的荒丘上,白骨零星。楸树榆树沙沙作响,蓬蒿艾草萧萧哀鸣。

    隔着雾气弥漫的墓圹,猿猴悲啼;

    绕着烟雾笼罩的田埂,鬼魂哭泣。

    我自认为在红绡帐里,公子对她情深意重;

    如今才相信,在黄土垄中,女儿的命运如此薄浅!如同汝南王泪洒西风,我心中的血泪斑斑洒下;

    又似石崇在梓泽的遗恨,只能默默倾诉于冷月。

    唉!原本是鬼怪作祟带来灾祸,难道连神灵也心生嫉妒?

    封住那些谗佞小人的嘴,惩罚岂能从宽?

    剖开那些凶悍恶妇的心,心中的愤恨仍难消除!

    你与我的尘缘虽然浅薄,然而我的心意又怎会终结。因为心中怀着深切的思念,不禁要谆谆询问。

    才知道上帝降下旌幡,花宫在等待你的诏命,生前与兰蕙为伴,死后管辖芙蓉花神。

    听小丫头的话,似乎有些无稽之谈;

    但依我看来,却深信不疑。为什么呢?

    从前叶法善摄取魂魄为他撰写碑文,李长吉被天帝下诏为其作记,事情虽然不同,道理却是一样的。

    所以万物与才能相配,如果不是合适的人,又怎会滥用其位?

    这才相信上帝的委托权衡,可说是极为恰当和谐,大概不会辜负所赋予的天赋。

    因此希望你不昧的灵魂,或许会降临此地,我才不揣冒昧,用这鄙俗的言辞,恐怕玷污了你的清听。

    于是作歌来招唤你:

    天啊,为何如此苍苍茫茫,你是否乘着玉虬在苍穹中遨游?

    地啊,为何如此茫茫无垠,你是否驾着瑶象降临到黄泉之下?

    我望见那伞盖华丽绚烂,难道是箕星和尾星的光芒?

    排列着羽葆作为前导,危星和虚星在一旁护卫吗?

    驱使着丰隆作为随从,与望舒一同出行远离吗?

    听到车轨的咿轧声,是驾驭着鸾鸟和鹥鸟出征吗?

    闻到馥郁的香气,是你用蘅草和杜若编织成佩带吗?

    你的裙裾闪烁耀眼,是用明月雕琢成的耳珰吗?

    用葳蕤的花草筑成祭坛,点燃莲灯和兰膏照明吗?

    用匏瓜制成的酒器盛酒,过滤出醽醁美酒,斟满桂酒吗?

    我抬头凝视着云气,仿佛隐隐约约看到了你的身影?

    俯身侧耳倾听那幽深之处,恍恍惚惚听到了你的声音?

    期望你在广阔的天地间自由遨游而没有阻碍,又怎忍心将我抛弃在尘埃之中?

    请风神为我驾车,希望能与你并驾齐驱一同归来?

    我的心中为此感慨万千,空自嗷嗷呼喊又有什么用呢?

    你静静地长眠不起,难道是天命在此发生了改变?

    既然已经安然入葬,返归本真又何须再变化?

    我仍被尘世的枷锁束缚,希望你的灵魂能降临,对我叹息一声“来”啊!来吧,停下来吧,你真的能来吗?

    如果你在鸿蒙中居住,在寂静中安处,即使你降临在此,我也无法目睹你的身影。

    拨开烟萝作为步幛,排列着菖蒲如同森严的行伍。

    唤醒柳眼不再贪睡,解除莲心的苦涩。

    素女在桂岩相约,宓妃在兰渚迎接。

    弄玉吹奏着笙箫,寒簧敲击着敔。

    征召嵩岳的妃子,邀请骊山的老姥。

    神龟在洛浦呈现灵异,神兽在咸池翩翩起舞。

    潜藏在赤水的蛟龙吟啸,聚集在珠林的凤凰高飞。

    怀着真诚的心意前来祭祀,祭品虽不丰盛。

    从霞城出发,返回玄圃。时而若隐若现似乎相通,时而云雾氤氲又突然阻隔。

    如同烟云般离合不定,像雾雨般空蒙迷茫。

    尘霾消散,星辰高悬;

    溪山秀丽,月到中天。

    为何我的心情如此忧虑忡忡,如同在睡梦中似醒非醒?

    我于是叹息惆怅,哭泣彷徨。

    人声寂静,天籁中传来竹林的声响。

    鸟儿受惊四散飞去,鱼儿唼喋作响。

    我怀着悲哀的心情祈祷,完成祭祀的礼仪,期望吉祥降临。

    呜呼哀哉!请享用祭品吧!”

    读完之后,就焚烧了帛,奠上茶茗,仍然依依不舍。

    小丫头多次催促,才转身离开。

    忽然听到山石后面有一个人笑着说:

    “请暂且留步。”

    两人听了,不免吃了一惊。

    小丫头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她便大叫:

    “不好了,有鬼!晴雯真的来显魂了!”

    吓得宝玉也急忙看去,——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