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话音刚落,殿内一时寂静。文华殿外秋风拂过檐角铜铃,叮咚作响,仿佛为这番议论添上几分肃穆。朱标立于阶前,目光扫过诸公,见徐达沉吟不语,李善长捻须若思,魏国公冯胜则低头看着手中奏报,似在权衡利弊。他轻咳一声,缓缓开口:“海贸之利,非止银钱。我朝开国未久,根基尚浅,若能借海外之财养兵、修水利、兴教化,则社稷可安,百姓可富。”
“太子所言极是。”李善长终于抬头,声音清朗,“然则商贾逐利,若无朝廷节制,恐生豪强割据之患。昔日元末群雄并起,多少海商资敌养寇?今若大开海禁,需得设关榷税,严令官督商办,不可任其自流。”
徐达点头附和:“李相此言老成谋国。水师虽强,然兵力有限,难以处处驻守。若放任民间私贩,恐沿海滋生海盗,反扰民生。不如由朝廷专营,设市舶司统管,许商船持引出海,按货抽分,既得其利,又控其势。”
明心微微一笑,看向朱莉璧:“韩国公所虑甚远。不过如今南洋船队已有成例??凡随军出航者,皆由户部登记造册,所获财物半归朝廷,半归将士与商户均分。此次归来,除白银七十余万两,更有香料、象牙、宝石无数,已尽数入库待点。而福州、泉州两地市舶司亦已初具规模,专司查验、征税、颁引之事。”
“哦?”徐达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竟有如此章程?倒比老夫预想周全。”
朱莉璧拱手道:“此乃殿下早年亲定之策,仿宋元旧制而改良之。凡欲出海者,必先向市舶司申报船只、人数、货物,领取‘海引’;归航之时,再行验货缴税。若有走私瞒报者,一经查获,船货没收,主犯下狱。三年来,已有三十六艘违禁商船被扣,其中不乏江南巨贾之家。”
殿中众人闻言皆动容。冯胜忍不住道:“江南士绅势力盘根错节,你竟能压服他们?”
朱莉璧神色不动:“并非压服,而是利诱。朝廷允诺:凡依规出海者,五年内减税三成,并可优先承运官货。许多原本观望之人,见首批商人获利丰厚,纷纷改弦更张,主动请引。如今福建沿海,已有百余家商号登记备案,组建船队,准备明年春汛出发。”
“好!这才是以利导之,顺势而为!”徐达抚掌赞叹,“比起一味严禁,高明太多。”
朱标嘴角微扬,却仍保持谦逊:“父皇常说,治国如烹小鲜,火候最要紧。太急则焦,太缓则生。海贸一事,既要防患未然,也不能因噎废食。如今试点已有成效,儿臣以为,可逐步推广至广东、浙江等地,设立更多市舶司,形成网络。”
就在此时,门外忽有内侍疾步而来,跪禀道:“启禀殿下,龙江船厂急报??第七次南洋船队已于昨夜抵达泉州港,停靠码头。带队指挥使陈德押运首批贡物进京,预计三日后入城献礼!”
殿内顿时一片振奋。李善长当即起身:“既是凯旋,当奏闻陛下,择吉日举行献俘大典!”
“不必等吉日。”明心忽然开口,语气坚定,“明日便召百官于奉天门前列队迎贺。此非仅是一次出海归来,更是我大明走向四海的开端!要让天下人知道,我朝不止坐拥中原,更能威震南海!”
众臣齐声应诺。会议散后,朱标独留片刻,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久久未语。朱莉璧走近问道:“殿下可是忧虑后续事宜?”
朱标回眸一笑:“你说呢?眼下看似顺利,实则暗流涌动。淮西勋贵中有不少人对我主导海事心怀不满,今日议事时,你可曾注意到邓愈始终沉默?”
朱莉璧冷哼一声:“邓家一向倚仗元勋之后身份,目中无人。但他儿子邓镇如今正在南洋船队任职参将,若敢妄动,不怕他儿子受牵连?”
“话虽如此……”朱标摇头,“人心难测。更何况,还有些人并不在乎自家子弟。”
两人对视一眼,皆明白对方所指何人。
与此同时,徐王府内灯火通明。马寻坐在书房案前,手中拿着一份密报,眉头紧锁。曹氏端茶进来,见状轻声问:“可是南洋那边出了什么事?”
马寻将密报递给她:“你自己看。”
曹氏展开一看,脸色骤变:“竟有倭寇劫掠我返航商船?死了十七名水手,还抢走一批檀木和胡椒?”
“不止。”马寻沉声道,“这不是普通海盗。据幸存者描述,那些人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用的是日本刀,但战法却是我大明军中传授的鸳鸯阵变式。而且……他们提前知晓了航线与护航兵力部署。”
“你是说……有人泄密?”曹氏声音发颤。
“十有八九。”马寻冷笑,“而且,极可能出自内部。否则谁能掌握如此机密?”
曹氏咬牙:“会不会是李善长那边……”
“不好说。”马寻摇头,“目前尚无证据指向任何人。但此事必须查清。否则下次出海,恐怕就不只是损失货物那么简单了。”
他站起身,踱步至窗边,望着远处皇宫方向的点点灯火,低声道:“允恭他们接明心回来也快了。希望这位师兄能带来些好消息,而不是更多麻烦。”
数日后,泉州港外碧波万顷,旌旗猎猎。由五十艘战船组成的庞大舰队缓缓驶入港口,百姓夹道欢呼,爆竹声震天动地。陈德率领将士列队登岸,身后数十辆马车载满奇珍异宝:金丝毯、珊瑚树、玳瑁匣、犀角杯……更有数百袋稻种、油菜籽、甘薯苗,皆用油布严密包裹。
而在最后一辆马车上,赫然摆放着一座紫檀木龛,龛中供奉一枚晶莹剔透的指骨舍利,正是戒言法师圆寂后火化所得。
消息传回京城,举城震动。僧俗各界争相打听舍利安置之处,各大寺院住持联名上书,请迎奉于灵谷寺塔林。就连礼部尚书也亲自出面协调,称此乃“圣物归京,祥瑞临朝”。
然而谁也没想到,当徐允恭与常茂等人护送明心返京途中,在滁州驿站遭遇一场诡异变故。
那夜风雨交加,驿站内外戒备森严。明心居于正房,两名徒弟守门,另有锦衣卫二十人环伺四周。凌晨子时,忽闻屋内传出一声闷响,随即灯火熄灭。待众人破门而入,只见明心端坐禅床,双目微闭,面色安详,已然坐化。
“师父!”两名徒弟扑跪在地,痛哭失声。
徐允恭震惊之余,立即封锁现场,派人飞报京城。经查验,明心身上无任何伤痕,脉息全无,似是寿终正寝。但令人费解的是,他手中紧握一枚玉符,上面刻着八个篆字:“因果轮回,舍利非真。”
消息传至宫中,朱元璋当场摔碎茶盏:“荒唐!朕还未曾问他海贸细节,如何就去了?”
马秀英亦悲恸不已:“师兄一生清净,怎会突然离世?莫非……有人害他?”
唯有刘姝宁凝视那枚玉符良久,忽然叹道:“你们不懂。他是不愿卷入这场纷争啊。”
“什么纷争?”朱雄英不解地问。
刘姝宁摸着孙子的头,眼神深远:“舍利之争,表面是敬佛礼僧,实则是权势博弈。谁得了舍利,谁就掌握了道德高地。师兄看得清楚,所以他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把难题留给活着的人。”
果然,随着明心去世,关于舍利归属的争论迅速升温。马家坚持应由东宫迎奉,以彰皇家尊师重道;谢氏则主张归还凤阳祖庙,延续血脉香火;汪干娘甚至提出应在徐王府建塔供奉,因明心最后岁月多居于此。
就连惠侯佑也罕见地发声:“学问传承重于舍利供奉。我父常说,真正的舍利不在骨灰之中,而在人心之内。”
可这些道理,在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朱元璋拍板决定:指骨舍利暂存宫中藏经阁,其余三颗分赐马家、谢家、汪家各一,另命工部在鸡鸣山修建“报恩塔”,专用于供奉戒言遗物,每年春秋两祭,由皇室主祭。
旨意下达当日,魏梦霭站在府门前仰望阴云密布的天空,喃喃自语:“师兄啊师兄,你终究还是把麻烦留给了我们。”
而此时的凤阳乡间,一场悄无声息的变化正在发生。
自从朱雄英带回南洋稻种与种植之法,当地农户开始尝试新耕作方式。那种来自占城的早熟稻,一年可收两季,亩产高出本地稻三成以上。加之朝廷派来的农官指导施肥、轮作、防虫,短短半年,已有十余村实现增产。
孩子们也不再只是背诵《三字经》,而是跟着老师学习算术、地理、测量。朱雄英亲自编写了一本《童蒙识海录》,图文并茂介绍南洋诸国风土人情,成为东宫学塾最受欢迎的读物。
某日清晨,朱雄英带着马祖佑、魏梦佑等孩童来到田埂上。远处金黄的稻浪翻滚,农夫们正忙着收割。
“你们看,”他指着田野说道,“这就是咱们从万里之外带回来的种子开出的花,结出的果。它不会说话,但它告诉所有人??走出去,才有希望。”
马祖佑眨着眼睛问:“那以后我们也能像爷爷一样,去很远的地方吗?”
朱雄英笑着点头:“当然。等你们长大了,不但要去南洋,还要去西洋、北海,去看整个天下。”
魏梦佑忽然举起小手:“我要去找金山银山!”
众童哄笑。朱雄英却不笑,反而认真地说:“找金银不是目的,目的是让人人都能吃饱穿暖,孩子都能读书明理。这才是真正的宝藏。”
夕阳西下,少年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延伸向未知的远方。
而在千里之外的东海之上,一支新的船队正悄然集结。旗舰“洪武号”巍峨矗立,甲板上飘扬着绣有蟠龙纹的赤旗。船舱中,年轻的水手们整理行装,检查罗盘、海图、火炮。他们的目的地,不再是熟悉的南洋诸岛,而是传说中的“佛郎机”与“红毛夷”所在之地。
带队的指挥使站在船头,手持一封密诏,低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尔等越重洋,通绝域,宣我皇风,播我仁政。凡日月所照,霜露所坠,皆宜知有大明。”
风起云涌,时代悄然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