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燕京,日光烈得像一炉烧熔的金,泼洒在长安街的柏油路上,蒸腾起一层薄薄的热浪。道旁的梧桐叶被晒得打了卷,蝉鸣声嘶力竭地此起彼伏,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暑气网,连风掠过,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沈青云坐在黑色轿车的后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凉意顺着指腹漫上来,稍稍压下了几分心头的燥意。
他的目光透过车窗,掠过街边熟悉又陌生的建筑,高楼依旧挺拔,行道树比记忆里又粗壮了些,往来车辆川流不息,一派繁华喧嚣,却让他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恍惚。
车子刚驶出机场高速,他便抬手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时针正指向下午三点。
表盘上的指针锃亮,映着他眼底淡淡的疲惫,也映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期许。
原本的计划是直接去中组部,可临行前,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让司机改了路线,先绕一段,去趟自己家。
手机屏幕亮了亮,是他存了许久的中组部办公室的号码。
沈青云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终究还是按下了拨通键。
“您好,中组部办公室。”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沉稳干练,带着机关单位特有的严谨,像一杯晾得恰到好处的凉白开,听着就让人莫名心安。
“你好,我是汉东省委沈青云。”
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历经基层磨砺出的笃定,尾音里还带着一丝长途奔波的沙哑:“我刚回到燕京,按照之前的通知,想去部里报到。”
那边顿了顿,似乎是有人在翻阅文件,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清晰地传过来。
片刻后,那道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多了几分确认后的温和:“沈副书记您好,我看了您的备案信息。通知您一下,明天上午九点,请您到中组部主楼三楼会议室报到,到时候会有专人跟您对接后续工作。”
“好,麻烦了。”
沈青云微微颔首,即便对方看不到,这也是刻进骨子里的礼貌。
“不客气,这是我们的工作。明天请准时到。”
对方连忙说道。
……………………
电话挂断,沈青云将手机揣回兜里,靠在冰凉的椅背上,轻轻舒了口气。
事情比预想中顺利,却也让他心里那块悬了一路的石头,暂时落了地,又好像没完全落稳。他闭上眼,脑海里瞬间闪过汉东省那片热土。
闪过暴雨里抢修河堤的不眠之夜,闪过扶贫村里老乡递来的那碗温热的玉米粥,闪过项目工地上机器的轰鸣。那些画面鲜活滚烫,和此刻燕京的暑气交织在一起,竟让他生出几分眼眶发热的冲动。
“江阳,你去驻京办吧。”
沈青云淡淡地说道。
“好的,书记。”
江阳闻言连忙点头答应着。
驻京办这个地方,算得上是一直以来官场当中存在的一个很有意思的部门。
它最核心的作用是搭建中央与地方的政务联络通道,作为地方政府的驻京前哨,它既负责对接中央部委传达地方诉求,推动重大项目审批、政策落地等事务,又承担着向地方传递中央政策精神、会议部署的职责,确保地方施政与国家战略同频。
这种双向沟通机制,有效化解了层级治理中的信息壁垒,从历史上唐代进奏院承接藩镇与朝廷联络,到现代驻京办落实“双向服务”方针,职能本质一脉相承。
这一点,沈青云是非常认可的。
因为他很清楚,在官场决策体系中,驻京办是地方获取高端信息的关键渠道。它依托驻京优势,收集中央政策动向、行业发展趋势、其他地区先进经验等“第一手信息”,经整理分析后为地方决策提供参考。这种信息赋能,让地方在政策制定、资源配置中占据主动,避免因信息滞后导致的决策偏差,体现了官场运作中“信息即话语权”的法则。
当然,驻京办还有其他的作用。
简单来说,驻京办是地方在京整合资源的重要载体,尤其在经济协作与要素争取中作用突出。通过搭建央企联络站、院士联络服务站等平台,它推动地方与在京高校、科研院所、央企的合作,助力招商引资与产业升级。
同时,它还承担着重大活动保障、公务接待等职能,为地方官员在京开展工作提供支撑,保障政务活动高效运转。
而且,在沈青云看来,绝大部分的驻京办,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就是维护地方在京形象与社会稳定。
它负责协调处理信访诉求、防范化解各类风险隐患,构建平安建设在京屏障。
国管局明确要求驻京办强化信访维稳、资产安全等工作,这种“守土有责”的职能,既化解了地方矛盾向上传导的压力,也维护了官场治理的稳定大局。
从汉代郡邸到现代驻京办,其核心职能始终围绕中央与地方关系展开,其价值在官场运作中不可或缺。
就好像现在,江阳就可以去汉东省驻京办休息休息,同时打听一下燕京这边最新的各种情况消息,随时跟自己汇报。
让驻京办的车子,先把江阳送了过去,沈青云随后才回了家。
………………
车子拐进一条栽满梧桐的林荫道,暑气瞬间被隔绝了大半。
路两旁的别墅隐在浓密的绿荫里,红墙黛瓦,透着几分低调的雅致。
沈青云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扇熟悉的铁门上,心脏忽然不受控制地跳快了几拍。
这里是组织上给父亲沈振山分配的别墅,自己虽然知道地方,但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车子缓缓停下,司机替他拉开车门。
沈青云抬腿下车,热浪扑面而来,他却浑不在意。
他抬头望着眼前的别墅,门廊下的爬山虎爬得满墙都是,浓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角落里的栀子花已经谢了,却还留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清香。
他缓步走上台阶,刚抬手想按门铃,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开了。
周雪穿着一身素雅的棉麻长裙,手里还拿着个喷壶,显然是刚在院子里浇完花。
看到站在门口的沈青云,她手里的喷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清水溅湿了裙摆,她却浑然不觉,一双漂亮的眼睛倏地睁大,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连声音都带着点颤抖:“老公,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忙完工作才能回来的吗?”
沈青云看着妻子鬓角的碎发被汗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眼底的疲惫瞬间被温柔取代。
他弯腰捡起喷壶,放在门廊的台阶上,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语气里满是歉意:“本来是打算直接去中组部的,结果那边通知我明天上午报到。想着反正今天没事,就先回来看看你们。”
“你这人。”
周雪的眼眶瞬间红了,抬手捶了捶他的肩膀,力道却轻得像挠痒痒:“回来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我也好提前准备你爱吃的菜。”
“就是想给你们个惊喜。”
沈青云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细腻的皮肤,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知道,自己这几年在汉东省,聚少离多,最亏欠的就是她和女儿。
“惊喜是惊喜,就是太突然了。”
周雪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连忙侧身让他进来:“快进屋,外面热得很。爸和妈都在客厅里看电视呢,肯定想不到你会回来。”
沈青云跟着她走进客厅,一股清凉的冷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暑气。
客厅的布置还是老样子,深色的红木家具擦得锃亮,墙上挂着父亲沈振山珍藏的字画,茶几上摆着新鲜的水果,是他爱吃的西瓜和葡萄,都用冰水镇着。
沈振山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老花镜架在鼻梁上,手里还拿着个放大镜,柳云竹则坐在一旁,手里织着一件米白色的毛衣,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落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听到脚步声,老两口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的沈青云,瞬间都愣住了。
沈振山手里的报纸“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扶着老花镜,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不敢置信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青云,你怎么回来了?”
“爸,妈。”
沈青云快步走上前,弯腰捡起报纸,递到父亲手里,看着二老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分,鼻尖忽然一酸:“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柳云竹放下手里的毛衣,站起身快步走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着,眼眶瞬间红了,对沈青云说道:“瘦了,也黑了,在汉东肯定没少吃苦吧?”
她的手温暖而粗糙,带着常年做家务的薄茧,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那熟悉的触感让沈青云的眼眶也跟着热了。
他摇摇头,声音带着几分哽咽:“不苦,都是应该做的。”
沈振山放下报纸,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这位曾经的高官,即便退了休,身上依旧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他看着沈青云,目光锐利而深沉,片刻后,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欣慰:“回来就好。坐吧,陪爸说说话。”
沈青云点点头,挨着父亲坐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