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轻轻裹着帝国边境第三十七哨站的残破城墙。风从北方吹来,带着冻土与铁锈的气息,掠过断垣颓壁间零星燃烧的篝火,火星在灰白的天色里挣扎着升腾,又迅速熄灭。哨站早已废弃多年,只余下几根石柱撑着倾斜的屋顶,像是一头垂死巨兽的肋骨,静默地指向天空。
林昭靠坐在一块塌陷的墙基上,披着一件旧军毯,指尖夹着半截熄灭的烟卷。他没点火,只是无意识地捻着那焦黑的末端,目光落在前方一片焦土上??那里曾是哨站的训练场,如今只剩下一排歪斜的木桩,桩顶挂着几具风干的尸体,衣袍褴褛,面容模糊,像是被时间啃噬过的面具。
“你又在看那些死人。”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苏璃提着一只铜壶走来,壶嘴冒着热气。她将茶水倒进一只粗陶碗,递到林昭手中,“他们已经死了三个月了,再看也不会开口。”
林昭接过碗,低头嗅了嗅,苦涩的药香混着陈年茶叶的味道,是他熟悉的安神方子。“他们在等一个答案。”他轻声道,“就像我一样。”
苏璃在他身旁坐下,拢了拢肩上的灰斗篷。她的手指修长而苍白,指甲边缘泛着淡淡的青紫??那是长期接触阴寒之气留下的痕迹。她是影殿最后的执灯人,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林昭真实身份的人。
“帝都传来了消息。”她忽然说。
林昭抬眼。
“皇储病危,摄政王宣布闭宫祈福,七日内不接朝议。但暗线回报,昨夜有三批密使出入东华门,其中一批携带的是北境军符。”苏璃顿了顿,“有人在调兵。”
林昭沉默片刻,将茶碗放在膝上,热气氤氲中映出他疲惫的脸。“谁的兵?”
“名义上是边防巡卫营,可调动令盖的是枢机院副使的印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枢机院已经倒向某一方。而那个“某一方”,极有可能是那位一直蛰伏于幕后、以“清君侧”为名积蓄力量的二皇子萧景珩。
林昭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三年前那一夜的画面:金銮殿上火光冲天,九重宫阙血流成河,一道诏书自天而降,封他为帝国上将,统御南北两路大军。那时他还只是个退役归田的老兵,只想在南方小城开一间茶铺,娶个温婉女子,生两个孩子,闲时钓钓鱼,雨天听听戏。
可命运偏偏不让他如愿。
一道血诏,一纸兵权,把他从泥泞中拽起,推上风口浪尖。他曾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可当他真正握住了权力,才发现这帝国早已千疮百孔,而他自己,不过是被各方势力共同选中的傀儡。
“他们想让我动手。”林昭睁开眼,声音低沉,“借我的手,铲除异己;再借天下舆论,把我钉在‘篡权逆臣’的柱子上。”
苏璃点头:“所以你现在不能回帝都,也不能按兵不动。你若动,便是落入圈套;你若不动,北境防线将彻底崩溃??蛮族已经在集结,斥候发现黑鸦旗出现在赤脊山以北八十里。”
林昭冷笑一声:“黑鸦旗……倒是好久没见了。”
那是北原蛮族中最神秘的一支??夜隼部。传说他们能在雪夜里隐形行走,杀人无声,连影殿的探子都难以追踪其踪迹。而他们的首领,被称为“无面者”的莫离,曾是帝国军中一名失踪多年的校尉,据说是死于一场政变清洗。
“你觉得他会来?”苏璃问。
“他会来。”林昭缓缓站起身,抖落身上的碎石与尘土,“因为他知道,只有在这种混乱时刻,才能找到突破口。而我……恰好是最合适的突破口。”
他望向北方,天际线仍被一层厚重的铅云压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一场暴雨的降临。
***
三日后,暴风雪突袭北境。
狂风卷着冰粒砸在铁甲上,发出密集如鼓点般的响声。林昭率领三千轻骑穿行于雪谷之间,马蹄深陷积雪,每一步都艰难前行。队伍最前方是影卫队,由苏璃亲自带队,她们身披黑色鳞甲,面覆轻纱,手持弯刀,在风雪中宛如幽灵。
“前方十里就是赤脊隘口。”传令兵策马奔来,声音几乎被风雪吞没,“但雪崩封路,我们可能需要绕道。”
林昭抬手示意停下,眯眼望向前方那道横亘天地间的黑色裂痕??赤脊隘口,北境最后一道天然屏障。一旦失守,敌军便可长驱直入,直逼帝都门户。
“不绕。”他声音坚定,“命工兵队用爆炎弹开路,前锋营准备迎敌。我怀疑敌人早就等着我们绕道。”
话音未落,远处雪坡突然崩塌,无数黑影自雪中跃出,如同鬼魅般扑向队伍侧翼。箭雨从高处倾泻而下,每一支都涂着幽蓝色的毒液,在雪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夜隼部!”有士兵惊呼。
战斗瞬间爆发。
林昭拔剑出鞘,寒光一闪,三名扑近的黑衣人咽喉齐齐断裂,鲜血喷洒在洁白的雪地上,宛如盛开的红莲。他纵身跃上一匹无主战马,挥剑斩断迎面射来的毒箭,同时厉声下令:“结雁形阵!盾手上前!弓弩压制左侧高地!”
命令如雷霆般传遍全军,原本混乱的队伍迅速重组,盾牌交错成墙,长矛如林挺立。影卫队则如利刃切入敌阵,专挑敌方指挥者下手。
然而,夜隼部的战术极为诡异。他们并不正面强攻,而是利用地形与风雪掩护,不断骚扰、诱敌、分割。更可怕的是,他们的战士似乎不怕痛,即便身中数箭,仍能继续战斗,直到彻底断气。
“这些人……不对劲。”苏璃跃至林昭身边,喘息未定,“我砍断了一个的手臂,他居然用牙齿咬伤了我的腿。”
林昭眉头紧锁。他曾在古籍中读到过一种秘术??“魂契”,通过献祭灵魂与某种古老存在缔约,获得超越常人的力量,代价是失去痛觉与理智,沦为纯粹的杀戮机器。
“莫离疯了。”他喃喃道,“他竟然真的用了禁术。”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自风雪深处疾驰而来,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身形。那人全身包裹在漆黑斗篷中,脸上戴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银面具,手中握着一柄弯曲如月的长刀。
“林昭。”来人开口,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三年不见,你还是这么爱管闲事。”
“莫离。”林昭握紧手中长剑,眼神冷峻,“你本可活下来,为何要投靠蛮族?”
“活下来?”莫离冷笑,“你在诏狱里待过吗?亲眼看着同袍被剥皮抽筋,只为逼供一份根本不存在的情报?你说的‘活下来’,是跪着活,还是站着死?”
林昭沉默。他知道那场清洗的真相??当年皇帝疑心军中有叛党,下令彻查,结果牵连数万人。莫离所在的第七边防营全军覆没,唯有他一人侥幸逃脱,却被世人当作叛徒通缉。
“所以我选择了另一种活法。”莫离缓缓举起刀,“今日,我要用你的血,洗清我族的耻辱。”
两人之间的空气骤然凝固。
下一瞬,刀光如电劈落!
林昭横剑格挡,金属交击之声刺破风雪,火花四溅。莫离的力量远超常人,一击之下竟让林昭连退三步,脚下的积雪炸裂出蛛网般的裂痕。
“你变强了。”林昭低语。
“你也未弱。”莫离旋身再斩,刀锋划出半圆弧线,逼得林昭翻身避让。两人在雪地上交手十余回合,快得只能看到残影交错。
与此同时,战场局势愈发紧张。尽管帝国军阵型稳固,但夜隼部的攻势毫无疲态,反而越战越勇。更有甚者,部分士兵开始出现幻觉,自相残杀。
“有毒!”苏璃猛然醒悟,“他们在雪里撒了迷魂粉!所有人,戴上面罩!”
命令传下,士兵们纷纷取出特制面罩戴上。然而为时已晚,已有近百人陷入癫狂。
林昭心中焦急,手中剑势却越发凌厉。他深知若不能速胜莫离,全军都将覆没于此。
终于,在一次硬拼之后,他抓住莫离收刀稍慢的破绽,猛地欺身而上,左掌贴住对方胸口,真气爆发!
“轰??!”
莫离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撞塌了一块巨岩,口中喷出大口鲜血。银面具碎裂一角,露出半张扭曲而狰狞的脸。
“你……竟然练成了‘九转归元劲’?”他艰难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林昭站在风雪中,衣袍猎猎,眼神却无半分胜利喜悦。“我不想杀你。”他说,“跟我回去,我可以为你平反。”
“平反?”莫离哈哈大笑,笑声凄厉,“你以为我还信这些吗?这个帝国……早就腐烂透了!你们争权夺利,踩着我们的尸骨往上爬,现在却假惺惺地说要‘平反’?”
他猛地撕开胸前衣襟,露出一枚镶嵌在皮肉中的黑色符文,正散发着幽幽红光。
“我已经与‘荒神’立契,此身已非人。今日不死,必有再战之日!”
话音落下,他整个人忽然化作一团黑雾,融入风雪之中,消失不见。
林昭望着那片空荡的雪地,久久未语。
“他逃了。”苏璃走来,低声说。
“不,他是撤了。”林昭收剑入鞘,“这一战,只是开始。”
***
五日后,林昭率军抵达北境重镇??苍梧城。
城门口,百姓夹道相迎,焚香祷告。他们称林昭为“北境之盾”,说若非他及时阻击夜隼部,整个北境都将沦陷。
林昭却无心接受赞誉。进城后第一件事,便是召见城防主将、粮草官、医署令以及三位地方豪族代表。
“即日起,实行战时管制。”他在议事厅中宣布,“关闭所有商道,征用民间马匹与粮食,设立难民收容所,严禁传播谣言。违者,斩。”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反对。
随后,他命人将缴获的夜隼部物资尽数公开焚烧,包括那些带有诡异符文的兵器与药瓶。并在城中心立碑,刻下阵亡将士名录,亲自题字:“忠魂不灭”。
当晚,他在书房独坐,翻阅各地密报。
南疆动荡,三郡暴乱;西陲干旱,饥民百万;东海海盗猖獗,连劫七座港口;而帝都之内,二皇子与太子党争愈演愈烈,甚至有传言说摄政王已秘密拟定禅位诏书……
“这江山,真是烂到根了。”他揉了揉太阳穴,叹息。
敲门声响起。
“进来。”
苏璃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封密封的竹简。“刚从帝都来的急件,用的是最高级别的‘凤羽令’。”
林昭接过,拆开一看,脸色微变。
竹简上只有八个字:
**“太子遇刺,疑为汝党。”**
下方盖着枢机院的大印。
“好一手栽赃嫁祸。”他冷笑,“他们终于动手了。”
苏璃皱眉:“你要解释吗?”
“解释?”林昭将竹简扔进烛火,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在这个时代,真相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掌控叙事。”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城中点点灯火。
“传令下去,明日召集所有将领,我要发布新的作战计划。”
“可是……我们现在兵力不足,补给也紧张,贸然行动风险太大。”
林昭回头,目光如炬。
“我知道。”他轻声道,“但我们别无选择。当所有人都想把你变成棋子的时候,唯一的出路,就是成为执棋之人。”
窗外,风雪再起。
而远方的帝都,正悄然拉开一场腥风血雨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