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连绵七日,终于在第八个清晨放晴。阳光刺破云层,洒在归渔村湿漉漉的屋檐上,蒸腾起一层薄雾,如纱似梦。林昭推开茶铺木门,竹匾“听雨茶铺”被雨水洗得发亮,字迹沉静如初。他拎出昨日晾干的渔网,坐在门槛上修补,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每一根麻线都系着一段旧事。
孩子们照例来了,围坐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
“老林叔,今天能讲打仗的事了吗?”最小的那个少年怯生生地问。
林昭抬眼一笑:“昨天不是说了?我这辈子最不想提的就是打仗。”
“可……可大家都说,您是帝国最后的光。”另一个孩子仰头道,“连西陲蛮人都怕您三分!”
林昭手一顿,针尖险些扎进指腹。他低头吹了口气,将碎发从额前拂开,轻声道:“光?我不是光。我只是个挡风的人,风停了,我就该退下了。”
话音未落,远处江面忽有异动。一艘破旧渔船逆流而上,船头立着个披蓑戴笠的老者,手中握着一根枯枝般的拐杖。船行至渡口,那人跃下船板,步履竟不显蹒跚。他直奔茶铺而来,身后留下一串泥泞脚印。
“十年不见,你倒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传说。”来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布满沟壑的脸??正是当年随先帝巡边、后隐退江湖的御前第一谋士,**裴砚之**。
林昭缓缓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苦笑:“你不是死了吗?五年前边境瘟疫,传你病逝于漠北。”
“死?”裴砚之冷笑一声,走入茶铺,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我若真死了,谁来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林昭关上门,上了闩。他知道,这一谈,便再无回头路。
“冥渊会没完。”裴砚之开门见山,声音低哑如砂石摩擦,“你以为杀了影首就终结了?错了。那不过是个替身,真正的‘渊主’,至今仍藏在朝堂最高处,甚至……可能就在你信任的人之中。”
林昭端茶的手微顿:“你有证据?”
“没有。”裴砚之摇头,“但我有预感,还有……一封密信。”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焦黑的铜片,上面刻着残缺符文,“这是我在北境废庙中找到的,出自一座地下祭坛。他们正在准备‘九幽启明阵’??一旦完成,可借星月之力操控万人心神,令其沦为行尸走肉。届时,整个帝国将不攻自破。”
林昭盯着那铜片良久,忽然问:“你知道韩定远为何非要死守断龙谷?”
裴砚之沉默片刻:“因为那里镇压着上古封印,也是阵眼之一。”
“我明白了。”林昭放下茶碗,目光渐冷,“他们不是想夺权,而是要毁掉这个国家的根本??秩序、记忆、人性。他们要的不是江山,是混沌。”
两人对视,无需多言。
三日后,林昭关闭茶铺,留下字条:“远行数日,勿念。”
他独自北上,未带兵刃,只背了一卷地图、一本《南国风物志》,以及那枚刻着“平安”的玉牌。裴砚之则消失于夜色,如同从未出现。
一路行来,太平表象之下暗流汹涌。沿途村镇虽重建,但百姓眼神麻木,孩童不再嬉闹;市集货物丰盈,却少有人交易;官府张贴安民告示,落款却是早已裁撤的“枢机院旧部”。更诡异的是,每逢子夜,某些村庄会响起低沉吟唱,音调扭曲,似祷非祷,闻者头痛欲裂,次日便神情呆滞,喃喃重复同一句话:“**渊主降临,万灵归顺。**”
林昭记下每一处异常,绘成暗图,以特殊墨水写于《南国风物志》页边空白处。他不动声色,扮作游方郎中,为人诊病驱邪,实则探查冥渊余党踪迹。直至抵达云阳郡旧城遗址??那里曾是帝国文化中心,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唯有一座书院尚存,名为“明德堂”。
堂中教书先生姓沈,五十许人,清瘦寡言。他收留林昭过夜,供食奉茶,礼数周全却不亲近。夜里,林昭假寐,耳听窗外沙沙作响,悄然起身窥视,只见沈先生立于庭院中央,双手高举,口中念诵咒文,脚下竟隐隐浮现血色阵纹!
林昭破门而出,短剑出鞘,寒光直指其喉:“你是冥渊‘执灯使’?”
沈先生不惊不惧,反而叹息:“你终究还是来了。可惜……太迟了。”
话音未落,地面轰然塌陷,一道幽深地道显露眼前,腥风扑面,夹杂无数哀嚎之声。林昭跃入其中,发现地下竟是一座庞大祭坛,九根石柱环绕中央高台,台上摆放九颗人头??皆是失踪的地方官员,双目被剜,口中塞满符纸。
祭坛四壁刻满经文,正是“九幽启明阵”全图。而阵心位置,赫然写着一个名字:**李承泽**。
林昭心头剧震。那是监国太子的名字。
他立刻明白:敌人并非要刺杀皇族,而是要用血亲之名激活阵法,使太子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傀儡,待其登基之日,便是万民沦陷之时。
他毁去阵眼符文,斩杀留守邪徒,携证据火速返京。途中遭遇三次伏击,皆为身穿朝廷密探服饰之人,手法狠辣精准,显然受过影殿训练。最后一次交手时,对方临死前狞笑:“林昭……你以为你在救天下?其实……你才是开启终焉的关键。”
他不解其意,却不敢耽搁。
十日后,他重返帝都,未走正门,而是由宫墙暗道潜入。苏璃已在约定地点等候,脸色凝重。“你走后不久,太子开始梦游,每夜必至御书房东墙前三拜九叩,口中念叨‘时辰将至’。我们检查过墙壁,发现夹层中有块青铜碑,刻着与你手中铜片相同的符文。”
林昭立即面见监国太子。少年见到他,先是惊喜,继而眼神恍惚,突然跪地痛哭:“阿昭哥哥……我控制不了自己!每天晚上,我都梦见一条黑蛇钻进我的胸口,它说我生来就是为迎接‘那位大人’……求你,杀了我吧!别让我变成怪物!”
林昭扶起他,沉声道:“你不需死,只需清醒。”
他命人封锁东宫,召集太医、术士、佛道高僧共同会诊,最终确认太子体内已被种下“心蛊引”,虽非控神针,却更为阴毒??它以亲情为饵,借守护之名,诱使宿主自愿献祭灵魂。
唯有两种方法可解:一是剜心换血,风险极高,九死一生;二是找到并摧毁主阵,切断联系。
林昭选择后者。
他联合苏璃、裴砚之及少数可信将领,组成“破渊司”,秘密行动。根据线索,最后的阵眼位于皇陵地宫深处??那里埋葬着历代帝王,也封存着初代皇帝镇压冥渊的遗诏与神器。
一行人趁雷雨之夜潜入皇陵,穿越重重机关,终抵核心密室。室内中央矗立一座黑色石棺,棺盖刻着盘蛇衔尾图腾,正是冥渊会最高象征。林昭刚欲上前,忽觉脚下震动,整座地宫开始旋转,墙壁移位,幻象丛生。
裴砚之大喊:“小心!这是‘迷魂转轮阵’,踏错一步,神志尽失!”
话音未落,一名影卫已陷入幻境,拔剑自刎。另一人狂笑不止,扑向虚空气女子,惨死于陷坑。
林昭闭目凝神,回想当年战场生死瞬间,以痛觉唤醒清明。他咬破舌尖,血溅胸前,凭借意志一步步逼近石棺。苏璃紧随其后,银针连射,封住四周机关触发点。
就在林昭伸手触碰棺盖刹那,异变陡生??棺中竟传出熟悉的声音:
“林昭,你终于来了。”
那声音,竟是他自己。
“你以为你是来阻止灾难的英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悲悯与嘲讽,“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每次动荡之后,都是你站出来收拾残局?为什么百姓只信你一人?为什么无论你如何退隐,命运总会把你拉回来?”
林昭瞳孔骤缩。
“因为你本就是‘第九祭品’。”声音低沉如雷,“你的血脉,源自初代皇帝与冥渊巫女的禁忌之恋。你是被选中的人,既是封印的钥匙,也是解开封印的刀。你存在的意义,就是在这最后一刻,亲手打开这扇门。”
他踉跄后退,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幼年母亲临终前的呢喃、“你不属于这个世界”;军中屡次死里逃生时耳边响起的低语;还有那根从未使用过的鱼竿??竿柄内侧,竟藏着一枚微型符印,与石棺完全一致。
原来一切早有安排。
他怒吼:“我不信命!”
挥剑劈向石棺。
轰然巨响中,棺盖崩裂,黑雾冲天。一道身影缓缓升起??面容与他一般无二,只是双眼全黑,嘴角挂着非人的微笑。
“你逃不掉的。”那“他”轻声说,“因为你就是我,我是你心中最深的黑暗??那个厌倦了牺牲、想要毁灭一切的林昭。”
战斗爆发。
真假林昭在空中交错,剑光与黑焰交织。每一次碰撞,都像是灵魂撕裂。苏璃欲上前相助,却被无形屏障弹开。裴砚之疾呼:“不可伤其本体!否则阵法反噬,京城百万生灵俱灭!”
林昭且战且退,心中却逐渐清明。
他忽然收剑,任由“黑我”一掌击中胸膛,鲜血喷涌。
但他笑了。
“你说你是我的黑暗……可你忘了。”他抹去嘴角血迹,声音坚定如铁,“我之所以能一次次走出战场,不是因为我强大,而是因为我始终记得那些比我更弱小的人??饿死的百姓、战死的兄弟、被烧毁的村庄……他们的声音,比任何蛊惑都响亮。”
他抬起手,将那枚“平安”玉牌高举于心口:“我或许命中注定要面对这一切……但选择如何面对的,是我自己。”
刹那间,玉牌爆发出耀眼白光,与石棺共鸣,引发剧烈震荡。整个地宫开始崩塌,九根阵柱逐一断裂。那“黑我”发出凄厉嘶吼,身躯寸寸龟裂,最终化为灰烬。
主阵已毁,太子体内心蛊引同步断裂。
当林昭被人从废墟中救出时,已昏迷三日。醒来时,身处皇宫偏殿,窗外春光明媚,鸟鸣清脆。苏璃坐在床边,眼底布满血丝。
“你做到了。”她低声说,“太子醒了,神志清明。皇陵塌陷,所有邪物尽数掩埋。民间异象也消失了。”
林昭虚弱点头:“那‘渊主’……真的死了吗?”
“不知道。”苏璃摇头,“也许从未存在过,也许……只是人心汇聚而成的恶念集合。但它利用完了,自然消散。”
林昭长叹:“只要人还存贪欲、恐惧、仇恨,类似的‘冥渊’就会不断重生。”
“所以你要走了?”
“嗯。”他勉强坐起,“我已经干预太多。该让他们自己学会抵御黑暗了。”
半月后,林昭再次离开帝都。
这一次,没有人送行,也没有钟鼓相迎。
他回到归渔村,推开茶铺大门,修补好的渔网挂在檐下,随风轻摆。桌上放着一封信,笔迹娟秀:
> “我一直在等。
> 下雨那天,榕树下见。
> ??阿阮”
他握紧玉牌,嘴角扬起久违的笑容。
当晚,细雨淅沥。
他撑伞走向江边老榕树,远远便见一袭素衣女子静立树下,发丝微湿,眸光如星。
两人相视无言,良久,林昭轻声道:“我回来了。”
“我知道你会。”阿阮微笑,“因为你答应过。”
他们并肩坐在树根上,听着雨打芭蕉,江水低吟。
远处,一叶扁舟静静泊岸,船头空无一人,唯有鱼竿斜倚,线上依旧无物。
但这一次,林昭知道,他已经钓到了此生最重要的东西。
此后十年,天下渐安。
听雨茶铺始终开着,风雨无阻。
有人说,看见老林叔牵着个小女孩的手教她识字;有人说,他在某个雪夜独自登上山顶,遥望北方边境;还有人说,每当灾年将至,粮仓总会莫名多出一批陈年米谷,账册上却无记录。
新帝亲政第五年,南方大旱,百姓断粮。某日凌晨,县衙门前突现三千石稻米,附条一张:
> “取之于野,还之于民。
> ??一个爱听雨的老兵”
无人知晓是谁所为。
又三年,北境蛮族蠢动,边报紧急。一夜之间,敌军主帅营帐遭袭,军事部署图被盗,同时各地斥候收到匿名情报,精准指出敌军弱点。三战皆捷,危机化解。战后将士焚香谢天,老兵们却私下称:“是林将军回来了。”
而归渔村的茶铺,那几日恰好关门歇业。
直到某日清晨,门扉轻启,林昭拄着鱼竿缓步而出,鬓发更白,眼神却依旧清澈。
孩子们跑来围着他,嚷着要听故事。
他笑着坐下,捧起粗瓷碗,饮一口野菊茶,望着漓江烟雨,悠悠开口:
“从前啊,有个一心退休的老兵……”
风起,吹动檐下风铃,叮咚作响。
仿佛时光也在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