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咆哮还在宫墙间回荡,太平帝那声“反了!都反了!”的怒吼,如同惊雷滚过神都阴沉的天空。
旨意如同淬火的利箭,带着帝王惊怒交加的寒意,射向锦城方向。
着锦城提督衙门,会同严家护厂队,即刻弹压乱民,恢复秩序!务必严惩首恶,以儆效尤!
然而,比这带着血腥味的旨意更快的,是早已在锦城暗流中蛰伏的身影。
严氏辽东铁路机修总厂,此刻已彻底化为一座壁垒森严的孤岛。
冲天而起的浓烟尚未散尽,焦糊味混杂着血腥气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被点燃的库房余烬未熄,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骸骨。
工人们用枕木、废弃车厢、甚至巨大的齿轮和锅炉碎片,在厂区各个要害构筑起简陋却致命的工事。
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厂墙外影影绰绰的火把和人影。
那是闻讯赶来,却被工人们决绝抵抗和厂内珍贵机械所慑,暂时不敢强攻的官军与严家打手。
水塔顶端,那面由无数褴褛工服浸染鲜血拼成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诉说着无声的悲愤与不屈。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死寂黄昏,一个身影,如同投入沸腾油锅的一滴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紧闭的,由厚重铁板加固的厂区侧门前。
来人正是贾环。
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深青布衣,身形挺拔,面容沉静如水,与周围弥漫的硝烟和杀伐之气格格不入。
他没有携带任何随从,甚至没有佩刀,孤身一人,站在那扇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铁门前。
贾环的身前,是黝黑的工厂。
贾环的背后是列阵的军队。
“开门。”贾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门内紧张的低语和远处官军的喧嚣。
门后,一片死寂。
片刻,门上方一个狭小的观察孔被拉开,露出一双警惕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外的陌生人。
“你是谁?!”门内的声音沙哑而充满敌意,带着浓重的锦城口音。
贾环的目光平静地迎向那充满戒备的视线。“贾环。”
简单的两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门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贾环”这个名字,在锦城这片他亲手打下根基的土地上,早已超越了王爵的身份,化为了某种传奇的符号,一种混杂着敬畏,希望与复杂情绪的象征。
“定……………定远王?”门内的声音颤抖着,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是我。”贾环的声音依旧平稳,“开门,让我进去。我不是来帮外面那些人的。”
门后的骚动更大了。
争论声、质疑声、还有带着哭腔的恳求声隐约传来。
最终,一个略显苍老却带着决断的声音响起:“开!让他进来!是祸是福,赌一把!就算死,也让他看看咱们为什么反!”
沉重的铁栓被费力地拉开,刺耳的摩擦声在黄昏中格外刺耳。
厚重的铁门缓缓开启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内,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瞬间对准了门口,持枪的工人们手指紧扣扳机,身体因紧张和疲惫而微微颤抖,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贾环对那足以将他撕碎的枪口视若无睹。
他神情不变,目光缓缓扫过门内一张张被煤灰、油污和汗水浸透的脸庞。
那些脸庞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和苦难的印记,眼神里有恐惧,有仇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连死亡都已无所谓的麻木与疯狂。
他没有丝毫犹豫,抬步,从容的踏入了这风暴的中心。
贾环斜视了一眼大门外面的士兵们,沉默不语的走进了工厂。
铁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沉重的落栓声隔绝了外界的最后一丝光亮和喧嚣。
厂区内,昏暗的应急汽灯投下摇曳的光影,将工人们的身影拉得如同鬼魅。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铁锈、焦糊、血腥和汗臭混合的刺鼻气味。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贾环身上,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一一是宣判,还是救赎?
贾环没有看那些指向他的枪口。
他的目光落在离他最近的一个老工匠身上。
老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的新伤,皮肉翻卷,只用脏污的布条草草包扎,渗出的血已经凝固发黑。
他佝偻着背,手里紧握着一把沾着暗红血迹的大号扳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贾环。
贾环走向他,步伐沉稳。在无数枪口和警惕目光的注视下,他停在了老人面前一步之遥。
“老哥,”贾环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脸上的伤,怎么弄的?”
老人猛地一颤,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贾环,嘴唇哆嗦着,似乎想怒骂,又似乎想哭。
最终,所有情绪化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他猛地举起手中的扳手,却不是砸向贾环,而是狠狠指向工厂深处那被火焰熏黑的、曾属于监工和账房的区域。
“怎么弄的?!哈哈!哈哈哈!”
老人歇斯底里地笑起来,笑声凄厉如同夜枭。
“严家的狗!嫌我老,嫌我慢!一鞭子!就一鞭子!
我儿子......我儿子上去理论......”
他的声音陡然哽住,巨大的悲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
“他们......他们说我儿子造反......当场就......就开了枪啊!”
最后几个字,他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伴随着汹涌而出的浑浊泪水。
“他们不是人!是畜生!”
旁边一个断了条胳膊的中年汉子猛地扯开自己破烂的衣襟,露出胸前一道几乎贯穿的,尚未愈合的鞭痕。
“我这条胳膊,就是抬重件时慢了半步,被他们活活用砸断的!
工钱?狗屁!干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钱!
病了?死了活该!家里婆娘......婆娘去求药钱......被那姓赵的管事....……”
汉子说到这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喷出刻骨的仇恨,却再也说不下去,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定远王!王爷!”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人群中扑出来,跪倒在贾环脚边,是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少年,脸上脏污不堪,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充满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仇恨。
“我爹......我爹被埋在塌方的煤窑里了!
他们见我们身形小,就让我们就烟囱里扫烟囱。
“工钱......工钱一降再降......”
“一天干八个时辰......”
“病了就被扔出去......”
“监工想打就打,想杀就杀......”
“严家商会......吃人不吐骨头啊......”
压抑了太久的血泪控诉,如同决堤的洪水,随着少年的哭喊,瞬间爆发出来。
工人们七嘴八舌,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带着仇恨,将严家商会和其爪牙的累累罪行,赤裸裸地呈现在贾环面前。
每一句控诉,都伴随着一个血淋淋的伤疤,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贾环站在那里,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承受着这汹涌而来的,由血泪和苦难汇成的洪流冲击。
他不再发问,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因激动和悲愤而扭曲的面孔,扫过他们身上的伤痕,扫过这被烈火和暴力蹂躏过的工厂。
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眼睛深处,仿佛有万载寒冰在凝结,又似有熔岩在地底奔涌。
那平静的外表下,是一种足以令天地变色的风暴正在酝酿。
他缓缓抬起手,没有指向任何人,只是轻轻拂过旁边一台被流弹击中,留下深深凹痕的巨大蒸汽机冰冷的铸铁外壳。
工厂内的控诉声渐渐低落下去,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
一位中年人,头上缠着布,胳膊上是甲板。
【过目不忘】
“黄三儿。
“贾武库。”
这是当初和贾环一起打辽东,打锦城的边军。
他随着贾环的环勃海经营,进入了工厂。
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
贾环强鼓起勇气,去看黄三儿。
黄三儿没有其他的话,只平静质问道:
“贾大人,你怎么才来?”
贾环再也情难自禁,眼泪顺着眼眶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