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 西沟成了屠场,无数残破的尸体,已经被冻的僵硬。霹雳弹炸开的大坑,黑黝黝的连成一片,像是恶魔张开的大嘴。两侧的山壁,被鲜血迸溅,染成黑红的颜色。
被炸死的敌兵,并不是很多。大多西夏军兵,都是被自己同袍,在慌乱中挤倒,再没有站起来,遭踩踏致死。带兵的将领,显然经历过霹雳弹的袭击。爆炸声起时,最先逃之夭夭。
一众西夏兵,惊慌之下四散而逃。失去了指挥,没有了建制,那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但西沟地形特异,沟岔儿甚多,不少人因此,而逃得了性命。
这是没办法的事,种诊兵力太少。满打满算,只有八百人。况且五百人都是厢兵,只能埋伏起来,放放火箭。随着种诊追击的,只有二百多人,都是安平寨的守军。
能一路追着敌兵打,顺利夺回安平寨,已是万幸。西夏人若不是被吓破了胆,胜负可真的不好说。起码,不会这般大胜。
敌人的骑兵,遭遇了灭顶之灾。那一条曲曲折折的窄道,埋下了数百枚霹雳弹。敌兵进入之时,不得不放缓了马速。就在这时,两侧沟谷中,一支支火箭冲天而起。
敌兵将领大惊失色,奈何道路狭窄,想掉头退出,却是不易。后队撞前队、前队挤后队,一时堵在了路上,乱成一片。眨眼间,霹雳弹炸响了,一声连着一声。
暴烈的霹雳弹,在人马群里炸开。残肢碎肉、四处飞溅,人喊马嘶,都被爆炸声淹没。整个骑兵队伍,被炸成了两截。前队遭遇重创,后队见势不妙,拨马飞逃。
没有多长时间,爆炸声停了下来。天地之间,一下寂静的出奇。山道上,浓烟渐渐被风吹散,显露出地狱景象。人马倒卧一路,肢体残缺不全,血流成河。
偶尔,有伤兵痛苦吼叫,有战马凄厉嘶鸣。
西沟离着延州城,有百多里地,中间隔着嘉岭山。霹雳弹的爆炸声,传不到延州城。此时夜深人静,没人能想到,西沟血流成河,已经变成了地狱。
但延州城并不平静,沉沉夜色中,总有魑魅魍魉,闪动着森森目光。白日里,禁军大张旗鼓的宣扬,抓获辽人的消息,早传的人人皆知。有人欢庆,自然也有人咬牙。
细作行当里,有一条铁律。一旦被抓,就是生命的终结。不是被敌人当场杀死,就是自己杀死自己,绝不会成为活口。因为刑讯的痛苦,谁也无法承受下来。
人体承受痛苦,是有极限的。细作行走黑暗,除了少数人,谁也不会无牵无挂。熬不住刑讯,招供变节,纵能苟活一命,但自己的家人,却会受到连累。不如一死了之。
但如今,辽人细作还活着。被关押在安抚使司,敌人不得不来探查。若是假的,自可放心行事,不必再担心被出卖。若是真的,那就只能杀人灭口。救出的可能不大,根本不予考虑。
安抚使司设在西城,围墙不足一丈。这里没有驻军,平时的警卫,只有一个指挥,隶属巡检司。这支队伍,却是安抚使司的门面,没有什么战斗力。
不过,今夜倒有些特殊,安抚使司内部,增加了一营禁军,全副武装,看守囚犯。门前多了岗哨,看着警卫森严。
突的一声轻响,从院墙边传来。若不注意,还以为,是风刮动树枝,碰到了墙壁上。
于飞倏地睁开了眼睛,凝神细听。
侧院里,埋伏着禁军。此时,早已睡得鼾声如雷,隔着老远都听的见。这样倒是也好,给敌人前来探查,制造了很好的机会。于飞一动不动的坐着,静候敌人行动。
敌人很老练,并没有立刻行动。一直躲在墙边,很有耐心的等待着。他刚才发出的声响,就是故意投石问路。若真有埋伏,起码会有些动静传出来。
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院子里依然寂静。他悄悄的站起身,打量了一眼墙的高度。猛地一窜,双手攀上墙头,身子轻巧的一翻,纵身而下,干净利落的进了院子。
略一分辨,矮身直奔监舍。这个院子颇大,中间是一片空地。空地的边缘,盖着一排房屋。那里,就是一个个的监舍。监舍留有门窗,封着栅栏。西边还有一排房屋,那里住着守卫。
此时天寒夜深,守卫早躲进屋里。是以,整个大院里,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看这状况,倒不像是陷阱。但若不是陷阱,那监舍里关押的,可就是自己人啦。
他突的急切起来,凑近了监舍,一间间查找。他并不出声,只是屏息静听。片刻,他就有了判断。这一排监舍都空着,只有一间关着人,想必就是要找的人。
靠近窗户,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腔调怪异,竟是契丹话。
监舍中的两人,一直留心警惕着,听到问话,立马跨到了窗前,仔细打量着外面的人。但此人脸上蒙着布,只露出一双眼睛,根本无法分辨。略略气馁,猛然使劲的叫喊起来。
“辽人来啦,快来人啊。”
这两声喊叫,石破天惊一般。静夜里听来,真能让人汗毛倒竖,三魂走了两魄。霎时,整个院子被惊醒。
来人大吃一惊,浑身一个激灵,差点一屁股坐地下。稍一缓神儿,喝骂一声,转身就逃。他比来时更快,三步两步窜到墙边,纵身攀上墙头,翻了出去,眨眼间消失不见。
守卫的军兵,一边喝叫着,一边向监舍冲来。一簇簇火把,很快被点燃,大院被映照的分明。只是,院中空空荡荡,哪里还有敌人身影?禁军将官一声令下,打开大门,虚张声势的追了出去。
房间里灯光亮起,种诂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石彪子。他们二人早埋伏在屋里,透过窗缝儿,将来人一举一动,看的清清楚楚。虽看不到样貌,但也无所谓了。
暗地里,已派遣暗谍隐藏。此时,想必跟了上去。一明一暗,两路追踪,敌人再狡猾,也得落进陷阱。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等了大半夜,终于大功告成。只等回报,就能查知敌人巢穴。
又过了一刻钟,追击的禁军返回。自然,他们啥也追不到,只是在深更半夜,出了一回操而已。一个个冻的缩头跺脚,乱糟糟的挤进屋里。他们的任务完成了,很快接着睡下。
种诂瞧了眼于飞的房屋,依然黑灯瞎火。也不在意,只以为孩子熬不了夜,睡得熟了,根本不知院子发生何事。两人也不耽搁,回屋睡下,熬了半夜,却是疲乏了。
不多时,院子又恢复了安静,灯火相继灭去。
又过了盏茶时分,空寂无人的房顶上,突的竟站起一人。身影瘦小,全身裹着黑衣。若不仔细分辨,还真的不容易瞧见。瘦小人影一个纵身,轻飘飘的落在院中,点尘不惊。
这黑衣人背着手,在院中走了几步,四处环顾一番,很是闲适的样子。看步态做派,黑衣人倒像个女子。或许是艺高人胆大,黑衣人显得不慌不忙,闲庭信步一般。
黑衣人没有靠近监舍,却向着种诂的房舍去。轻步走到门前,侧耳听了听,似是没发现异样。一矮身,从靴子里抽出匕首,插进门缝儿轻轻拨动,一点点挑开门栓。
“咔”的一声轻响,门被慢慢的推开。
黑衣人匕首收拢肘后,身子一紧,作势就要冲进屋内。正在这当口,突兀的觉到,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
一刹那,黑衣人寒毛倒竖,惊叫出声。
果然是个女子,于飞心道。此前院中大乱,于飞正想出屋,却突的心生警兆,不由脚下一顿。他灵觉敏锐,自己却并不知道。直觉有危险靠近,不由凝神仔细分辨。
无相神功神奇无比,对危险有着莫名的感应。尤其是修炼内功之人,一旦靠近,就会激起气机牵引,而被无相神功察觉。对方却毫无所觉。所谓无相,了无痕迹是也。
黑衣女子一声惊叫,迅速回身,匕首舞出一道匹练,寒光闪闪,护住浑身上下。惊魂甫定,才猛地收住匕首,矮身弓腰摆出守势,定定的盯着于飞。
于飞静静的站在院中,打量着面前此人。女子脸上蒙着面巾,看不到面貌。但身材瘦小,和他差不多高矮,想来年纪不会太大。此时,禁军都被惊动,刚刚平静的院子,又沸腾了起来。
种诂没有点亮灯火,摸黑窜了出来。惊见于飞站在院中,正与黑衣人对峙。不及思索,和石彪子一左一右,堵住了黑衣人去路。黑衣女子明显慌了,一挥匕首,身子一窜,向于飞扑来。
真是意外啊,黑衣女子心中暗道。她对自己的武艺,有着相当大的自信。尤其是轻身功夫,她不相信,有人可以察觉。但事实摆在面前,想不承认也不行。
夜探安抚司,却是她临时起意。不想,竟看了一场好戏。宋人设下了陷阱,引来了辽人暗探。可惜,本事太差。连辽人的影子,也没有见到,白费了一番算计。
她暗暗撇嘴,却生出一番计较。她要借着今晚之机,刺杀宋人的官员。到时,不仅没抓到辽人,还赔上一名官员性命。这个笑话,想必,会让宋人灰头土脸,有苦说不出。
此女却是不凡,出身党项野利部族,小名叫图朵。她的亲姑姑,乃是李元昊的皇后。她的父亲野利遇乞,官至西夏宁令,手掌重兵。元昊谓之曰“股肱”之臣。可谓天之骄女,贵不可言。
图朵自幼得异人传授,修得高深功法。年虽十四,但一身武艺,却是少有对手。曾与宫中侍卫对战,三五高手,连她的衣角,也是触碰不到。眨眼间,皆被她匕首刺中。
李元昊极为宠爱图朵,册封为明珠郡主。
不过,图朵此次来延州,却是偷跑出来的。图朵艺高胆大,不以刀兵为惧。带着几名护卫,溜出兴庆府,往大宋而来。一路游山玩水,没人管束,自是乐的逍遥自在。
图朵羡慕大宋繁华,更喜人文风物。书中读来,只觉字字珠玑,直如天上仙境一般,令人悠然神往。
不久前,一首新词传入西夏,被无数女子追捧。图朵找人录了来看,只读了一遍,人就变得恍惚,自此有了心事。常常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傻笑,一会儿却又唉声叹气。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娥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星落如雨的场景,一次次出现在梦中。万千花树之间,那个少年,可曾找到心上的人?图朵再按捺不住自己,只想往大宋去。她也说不清楚,自己要去看看东京繁华,还是寻觅灯火中的少年?
麟州大败的消息,让她改了道。她去了丰州大营,见到了叔叔野利荣旺。随后,她就知道了霹雳弹。霹雳弹的暴烈,超出常人想象。可惜,凭西夏的能力,还做不出来。
图朵带人来延州,自然是想得到霹雳弹。若能得到制法,那就更好了。只是来了数日,却是毫无收获。此时,图朵也明白,自己有些异想天开。延州毕竟是边塞,对霹雳弹的管控,还是很严格的。一时半会,哪里能有门道?
正自犹豫要不要放弃,却听闻,宋军抓了辽人细作。顿时觉得,老天爷开眼了,给她凭空降下了机会。
现今,西夏国小,只有依附辽国,才能借力与大宋对抗。图朵细一琢磨,就发现了其中破绽,认定是宋人的陷阱。
但辽人未必识破,只会飞蛾扑火。若是救下辽人,岂不是结了善缘?说不定,可以借辽人力量,得到霹雳弹。
想到此,再坐不住。等到夜深,装束一番,潜进了安抚使司。
谁知,宋人无能。辽人轻易的来,又轻易的走了。忙活半天,根本没她救人的机会。不由起了性子,要给宋人一个教训。
面前这个少年,让图朵惊诧。凭着感觉,图朵知道,整个院子里,武功最高之人,却是这个少年。
只要解决了这个少年,剩下的人拦不住她。寒光一闪,一刀刺喉。但下一刻,她眼前一花,一刀刺空。不及惊讶,只觉得脸上一凉。
一个错身的瞬间,蒙面的黑巾,被人轻巧的摘去。这下,她可是真的慌了神儿。她快如闪电的一刀,曾经百试不爽。今次,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擦到。
对方出手如电,趁势摘下了她的面巾。只能说明,对方的武功,高她太多。这一认知,却让她难以接受,凭空生出一股不忿。一紧匕首,又合身扑出。
图朵身法迅疾,刀法刁钻。一时间,寒光凛凛,围着于飞上下翻飞。于飞身法更快,错步之间身如幻影,总能间不容发,避过匕首锋芒。不慌不忙,观察着女子的刀法。
刀法固然不错,但总差了一点。于飞恍惚有种错觉,这柄匕首,若是自己来使,定会大不一样。好似自己也有一套刀法,更加严谨、更加凶狠,但总是隔了一层纸,模模糊糊的记不起。
图朵却越打越心慌,眼光四顾,查看退路。她不敢再打下去,这少年身法,好似鬼魅一般,飘忽来去,快如闪电。他还没有出手,自己已经狼狈不堪,这还怎么打?
突然,只觉肘部一麻,手里的匕首,再也握不住,被劈手夺了过去。图朵大吃一惊,纵身就逃。
于飞脚下莫名一错步,身影陡然一花。刹那间,出现在女子身侧,一刀顺势掠出,直袭咽喉。图朵慌忙仰身避过,不及直身,却见刀势一转,竟追着刺向咽喉。
图朵大骇,匆忙间一个乌龙绞柱,身子后仰,一脚向上踢出。于飞一把抓住,用力往后一拽,竟把女子的靴子,一把拽了下来。图朵趁势一个翻滚,直向墙边扑去。
图朵顾不上羞怯,只觉心头嘭嘭直跳。方才若慢上半分,咽喉就被刺穿了。有生以来,她还没有过这般凶险。
于飞却比她更快,脚下一错步,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女子头顶,一展匕首,凌空下击。图朵被逼近死角,躲无可躲、逃无可逃。心神大乱,不由一声凄厉尖叫。
陡然间,于飞汗毛奓竖,惊觉危险临身。不及转念,生生团身侧翻。间不容发之际,一支冷箭擦身而过。
“嘣。”此时,弓弦崩发的声音,才传进耳中。
于飞脚刚沾地儿,第二支冷箭又射了过来。但这次,于飞闪身应对,就从容的多了。微一错步,已经避开冷箭。一抖手,匕首一溜儿寒光,向着箭矢来处射去。
“啊。”一声惨叫,有人从房顶栽下。
噗噗通通,带起一串碎瓦,掉在了地上。扭头再看,黑衣女子已不见踪影。于飞没有再追,那女子身手不弱,得了机会逃走,哪里还追得上?
种诂和石彪子,愣愣的站在一旁,早看的呆滞。
院子里对战两人,皆是身法奇快。兔起鹘落、电光石火,他们哪里插得上手?弓弦崩响时,他们才惊骇的发现,有人躲在房顶上,向于飞射出了冷箭。
种诂目眦欲裂,只来及大吼一声。还未冲到近前,情势又发生了大变。于飞躲过冷箭,一刀击杀了弓箭手。至于黑衣女子,早已趁势逃走,却是追之不及。
种诂两人目瞪口呆,只觉后背一片冰凉。完全被眼前景象,颠覆了认知。换做自己,可能躲得过冷箭?
此时此刻,他们后知后觉。于飞小小年纪,但武功之高、反应之快,令人匪夷所思,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莫名的,竟生出敬畏。
说来话长,其实仅是眨眼之间。
大门被猛力推开,一队禁军喝叫着,呼啦啦的闯了进来。待见着院中情形,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被尖叫声惊动,立即冲了过来。但此时,院中安安静静,哪里有什么敌情?
从房顶上掉下的人,是一个秃头西夏人。身量高大,双臂犹长,一看就是弓箭手。不过,弓箭手的咽喉,已被匕首射穿,血流了一地,早没了生机。他的脚边,扔着一具劲弩。
射向于飞的箭矢,被禁军找到,是无羽铁箭。一尺来长,刻着血槽,泛着幽幽寒光。这等弩箭,不能及远,但近处发射,却是无声无息。若非于飞警觉,怕是箭矢临体,才会被发现。
禁军又白跑了一趟,毫无收获。骂骂咧咧的抬了尸体,匆匆又散去。这一夜折腾了两回,回回都见不到人。纵然知道是做戏,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种诂看着于飞,眼神却很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当初在伏虎岩捡到于飞,只当是个孩子。一时心软,收留了下来。谁知,越来越发现,于飞心智超常,身怀绝世武功。
这个孩子的身世背景,怕是不会简单。实难预料,将来于飞长大,或是恢复了记忆,会是怎样的情景,一时竟忧心忡忡。也无心询问黑衣女子之事,叹息一声,回了屋里歇下。
石彪子却不一样,此时盯着于飞,呵呵讪笑,就像盯着一件稀世珍宝。石彪子眼光独到,却是看出了门道儿。
“昆哥儿,那一路刀法,可甚是了得。”石彪子赞道,“用于战场近战,最是合适不过。”
于飞使出的刀法,干净利落,绝无花哨儿,招招夺命、凶狠毒辣,最是适合战场搏命。石彪子不知于飞跟脚,只当是种家军秘技,今夜看到,顿时眼热不已。
于飞有些心不在焉,他在思忖黑衣人之事。他在暗中看的清楚,黑衣人没有去监舍,直奔种诂住处。显然,她是冲着种诂来的,与囚犯无关。那她是谁?来作甚?
想来想去不得要领,也只能从弓箭手身上,猜测着,这黑衣女子,恐怕是西夏暗谍。不然,怎么会有西夏弓箭手护卫?真是乱啊,于飞心里暗道,辽人来了,西夏人也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延州城里,更加波诡云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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