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元接下金牌,躬身行礼,心中感慨。
这面金牌,还是当初模样。人,却已老了。他与皇帝,都不再年轻。十多年的岁月,无声无息的流逝。上一次,他接过金牌时,正风华正茂,甘愿做一个影子,守护皇帝身边。
“皇宫的安危,拜托和叔了。”皇帝说道。
赵祯有些动情,眼圈微微发红。帝王不会动情,但赵祯会。他与陈景元,相识于少年,情义非比寻常。赵祯信任陈景元,敢将生死托付,十多年形影不离。皇宫中,无人能比。
当初,赵允让谋逆,抛出了霹雳弹。危及关头,于飞暴露武功,一脚踢飞霹雳弹,救下了皇帝性命。但是赵祯,却难以释怀。深宫皇子,何时竟有了武艺?何人所授,意欲何为?
想及此事,皇帝的心里,如同扎进一根刺。
皇子习武,规矩森然,不是随意之事。话说,皇子习武强身,有何不可呢?为何规矩森严?归根结底,和孔夫子有关。
在大宋朝,儒学昌盛。满朝士大夫,皆是孔孟后学。
孔子不言兵。
《论语》卫灵公篇中,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
意思是说,卫灵公向孔子问军队列阵之法。孔子回答说“祭祀礼仪方面的事情,我还听说过;用兵打仗的事,从来没有学过。”第二天,孔子便离开了卫国。
这篇文字,被士大夫们,渗透到皇家课业之中。
他们所编撰的教材,只讲述帝王轶闻。赞扬帝王尊师重教、笃好学问,对所有用兵的先例,一概不提。
因为孔子不言兵,所以士大夫们,刻意的回避。
他们希望,教出一个温文尔雅、垂拱而治的皇帝,而不是杀伐果断的帝王。皇帝,被教成了乖宝宝,任由士大夫摆置。
因此,皇子习武之事,不被士大夫允许。即便要习武,也要挑选名师,详加考察后,才能进入宫中。到了此刻,武师仍被监督,不能随意传授杀技。教一些五禽戏,修身养性即可。
历史上,不见大宋官家,各个都是弱不禁风?
这样的环境下,于飞修成武艺,皇帝如何不诧异?不声不响,教导皇子习练武艺,这可是大犯忌讳。皇帝甚至怀疑,自己的儿子,被有心人利用。教授武艺是假,图谋不轨才是真。
皇城司事后彻查,却是越查越奇。皇子无人传授,不师自通。
皇帝当然不信,若论武艺高强,宫中首推陈景元。偏偏陈景元,跟于飞亲近,往来密切。皇帝想当然认为,是陈景元瞒着自己,传授皇子武功。虽未怪责,心里却是生出芥蒂。
陈景元请辞,远赴辽国,皇帝都知道。宫中有的是高手,一番分析,自不难分辨。于飞的武功,和陈景元不是一个路数。时日稍长,皇帝也知道,错怪了陈景元。
“陛下,此次绿林犯禁,直入宫中。臣怀疑,内有接应。”
“这?”皇帝吓了一跳,腾的坐直身子。
“绿林草莽,如何熟悉宫中路径?进的宫来,竟能一路不停,快速找到三皇子。足以说明,有人接应,欲对三皇子不利。”
“大胆。”皇帝出离愤怒,疾言厉色,“查,彻查。”
皇家子嗣艰难,好不容易,有了几个儿子。哪料到,二皇子,被辽国掳走,所幸活了下来。如今三皇子,却又被人惦记。皇帝九五之尊,连自己的儿子,也保护不了吗?
“还有一事,臣不敢不报。”陈景元低头说道。
“和叔有何事,尽管说来。”皇帝缓缓心情,说道。
“江湖传闻,上古奇功天魔掌,在皇宫出世。如今,绿林齐聚京城,正是因为此事。臣的宅中,已经擒下七八人。”
“天魔掌?”皇帝不明所以。
“传说此功法,得天地造化。修到极致之境,神游物外、不入三界。在江湖上,威名赫赫、无人不知,只是早已失传。二皇子有幸得到,不知如何泄露,引来江湖觊觎。”
“最兴来?他哪里习得?”皇帝惊讶不已。
“臣不知。”陈景元没说谎,他确是不知。
皇帝慢慢踱步,沉吟不语。他不知天魔掌,但上古奇功四字,却让他心头恍惚。自己的儿子,年纪幼小,却多有神异之举。只说白马银枪、斩将夺旗,世间几人做得到?
怕是这一切,都与遇仙有关。自从起死回生,超出常人想象的事,他做的还少么?一壶果酒,挣来海量财富。物流、钱庄,更是解了国计艰难。凭什么和元昊作战,还不是积下了钱粮?
“平戎军走到了哪里?”皇帝问道。
“回官家话,日前得到消息,平戎军还未动身。”杨怀敏站在阴影里,像一具木雕。见皇帝发问,突然躬身说话。
“混账,十余日,竟还未动身?”皇帝怒道。
“小的这就派人,前去催促。”杨怀敏说道。
“再不动身,就给朕抓回来。”皇帝恨恨说道。出去了一趟,真是翅膀硬了。圣旨都叫不回,不知老子担心么?
何况如今情势,怕是满天下,都在打儿子主意。
杨怀敏领命出去,皇帝看向陈景元,忽的叹口气。此间事,他已看的透彻。江湖草莽闯宫,想必是查找功法秘籍。但是有人,却借着混乱,将矛头指向三皇子,妄想浑水摸鱼,皇帝不能容忍。
“宫里的事,和叔放手查。”皇帝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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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下,一队快马,奔驰如飞。马上骑士,个个劲装窄袖,黑巾蒙面。身上背着弓弩,腰间挎着长刀。二十多人马队,裹起的气势可是不小。尤其是夜里,轰轰蹄声,直如闷雷滚过。
此刻,已到临沂地界,马队渐渐放缓。
又奔行数里,马队进了一片林子,歇息下来。
“去个人,道儿口守着。”有头领发话。
这一队人马,叫号直罗马帮。绿林道上,赫赫有名。盗马、抢马、贩马,横行河东、陕西。此次,他们从陕西赶来,却是接到买卖,有人出了大价钱,买西军种玉昆的命。
马帮对种玉昆,可是很不陌生。那一次,也是接到买卖,盗一匹神驹玉狮子。玉狮子的主人,正是种玉昆。本来已经得手,不想却被种玉昆追上,二十多人,一个也没逃脱。
马帮与种玉昆,有着深仇大恨。
这一次,又对上种玉昆。马帮头领白狼,亲自出马。
此前两日,白狼已派出前哨,探查平戎军。
他们停在此处,自是等前哨返回。白狼此人,狡诈多智、心狠手辣。纵横绿林多年,闯下偌大名头,从不打没把握之仗。
但这一次,他心中没谱。甚至,隐隐有些不安。
种玉昆之名,响彻西北。白马银枪、勇冠三军,岂是好相与?想取他的性命,不知得多少人命去换。但是,这一趟买卖,白狼不能拒绝。他欠朱家活命大恩,不能不还。
白狼也是奇怪,朱家已一飞冲天,贵为皇亲国戚,干嘛总和种家对上?上一回盗马,这一回杀人。命里犯克么?
白狼坐在地上,头靠着树干,闭目养神。
手握着刀柄,一刻不松。
忽的,一阵蹄声由远而近。白狼睁开眼,望向了林子外。天色黑沉,自是啥也看不见。不一时,有人奔进了林子,一路小跑儿,到了白狼身前,单膝跪倒。“大当家,兄弟回来了。”
“查探情形如何?”白狼坐着不动,沉声问道。
“临沂城西五十里,就是种玉昆军营。”来人说道,“占了十几里地,可是好大一片。估摸着,不下万人。”
“这么多人?”白狼一愣神儿。
“军营中,原本都是伤患,留下养病。此前不久,有流民冲营,听说死伤不少。不少流民,都被招募从军。”
“原来如此。”白狼点点头,这就对了。他此前得到消息,也说种玉昆人马不多,营中尽是伤患,根本不足为虑。即便现在,多了不少新兵,也没甚战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军营防卫如何?”白狼又问。
“这个?却是不知。”来人低头回道。他也很郁闷,种玉昆的大营,斥候放出二十里,根本不容人接近。强行摸近军营,只会被军兵抓捕。营中的事,自然一无所知。
对这种事,白狼很清楚,也没有责怪。马帮的本事,就是盗马,从军营中盗马,那也是常事。因此,白狼对军营,很是了解。
外放斥候警戒,乃是行军规制。只不过,非是边关之地,禁军大多疏于防范。即便有斥候,也是摆摆样子。
“有件事,倒是蹊跷。”前哨说道,“在大营四周,道儿上人聚了不少,四五拨儿,不下四五十人。盯着军营,似有图谋。”
“哦?”这倒是新情况,还有绿林,打上军营主意?白狼低头沉吟着,这情势,倒可以利用。只要绿林发动,待营中一乱,自己趁势浑水摸鱼,说不得,成功的可能更大。
“马匹留在此地,咱们走。”白狼命令道。
二十多人出了林子,趁着夜色,向军营方向奔去。
三更刚过,白狼赶到军营。远远望去,有十多处帐篷,被人放火点燃,熊熊烈焰,直冲半空。刀枪碰撞,喊杀声一片。
此时军营,正一片大乱。浓烟滚滚,弥漫军营。
“天助我也。”白狼一声喝,挥手冲向军营。顺利破开栅栏,直向中军潜去。他要趁着混乱,抵近中军,突然发起攻击。
中军大帐前,军兵节节后退。
趁夜袭营之人,估摸有上百人。皆是身手高强,闪转腾挪,纵跳如飞。一部军兵列阵防守,却是左支右拙。不时有人倒下,眼看着,这一众江湖人,就要冲进中军大帐。
三更时分,这些江湖人,潜入了军营。他们身形隐蔽,行动迅速。直潜到中军附近,才被巡逻军兵发现。一时短兵相接,军兵根本不是对手。他们目标明确,要攻击中军大帐。
中军警卫,人数不多,匆忙间列阵防守。
江湖人的手段,军伍应接不暇。一会儿飞镖,一会儿毒虫,花样百出,军阵顿时大乱。营中各处军兵,正向中军赶来救援。
只是,中军骤遭强敌,战力不支,已面临崩溃。
白狼等人摸近中军,寻到一处空隙,突然发动了攻击。以白狼为箭簇,一众人成锋矢阵势,直突中军大帐。
防守军兵,被绿林人压制,正苦苦支撑。白狼奇兵突出,军阵顿时崩散。绿林见状大喜,一拥而上,直闯入中军大帐。
正这时,一阵急促锣响。守卫军兵,立马放弃防守,急急向两侧退去。白狼和一众绿林,刚冲进大帐,猛听“嘣嘣”弦响,声如霹雳一般。来不及反应,身体已被铁箭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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