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尹端一行进了洛阳。
随从们赶着车马,闷不做声。虽然进了大城,却毫无喜色。峡谷一战,伤亡不少。这么多年来,从未有如此惨烈。原本五十人,如今剩下三十多人。打眼看过去,几乎人人带伤。
尹端心中悲戚,却无法排解。死去的十多人,都是尹家族人。跟着他走南闯北,忠心耿耿。哪一个后生,他都叫得出名字。如今身死异乡,却连他们的尸首,都来不及收殓。
洛阳城的热闹,不比京城稍差。时以入夜,暑气渐渐消退。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店铺林立、灯火辉耀。一声声叫卖,宛如花腔,别有一番韵味。各色的吃食,更是香味扑鼻。
一行人,好似幽灵,穿过街市,向城东行去。在洛阳城中,尹端有一处宅院。平时闲置着,偶尔到来,才住上几天。
尹端到洛阳,却是有大事处理。一个月前,他收到传讯,洛阳的买卖,出了大问题。从开春至今,就似得罪了煞神,倒霉的事儿,一桩接着一桩。最近一次,整个仓库,被一把大火烧光。
说起这个仓库,不能不提物流集团。
当初,曹佾得了于飞指点,在全国各路,建设中转仓库。不仅花费巨大,耗时也是极长。另有一点,物流集团此举,无疑是抢别人生意。当地的商人,岂能愿意?抵触是必然的。
曹佾想了个法子,吸纳当地豪商入股。有钱大家赚,从来就是至理名言。果然,有了当地豪商介入,中转仓库建的顺利,更节省大笔钱财。京西洛阳一地,曹佾选了尹端。
尹端原本有仓库,只是较小。与物流合作后,进行了扩建,足有原先的百倍之大。名义上,是物流中转仓库,但实际,却是尹端在经营。只不过,服从物流调配而已。
洛阳仓库,担负京西路中转。各式各样的货物,从天南地北,汇集而来。又从此处,流向京西各州县。京西的物产,通过中转仓,流向全国各路。每日的吞吐,皆是海量。
中转仓库,喧闹如市集。即便到了黑夜,丝毫不见停歇。车马往来、货物装卸,进进出出、人喊马嘶,繁忙的很。
但如今,仓库被一把大火,毁了个干净。
尹端久历商海,各式鬼蜮伎俩,早见得多了。得到传信,他第一直觉,这不是天灾。仓库占地数百亩,堆场阔大。一间间库房,都留着两丈宽的通道。防火的储水缸、沙堆,处处可见。
但就是如此,依然烧了个干净。
这个时代,可没有保险赔付。一切的损失,只能自己承担。即便此次损失,有物流集团承担一半,但算下来也是数百万贯。若加上耽误的时间,人员的安置,重建的费用,那就更多了。
不多时,车队到了住处。只见一群人,正等在门前,都是洛阳分号的管事。他们接到通知,知道尹端今日到达。谁知,竟从早上,一直等到了半夜,才见着尹端的车队。
“时辰不早,都先回去吧。”尹端掀起车帘,挥挥手,疲惫的说道。此刻的他,没有心思说事。
损失已经造成,着急也是无用。不是天灾,那就是。暗中的黑手,既然烧了仓库,必有所图。或是眼红、或是报复,总不会无缘无故。耐心等着就是,黑手迟早跳出来。
两日匆匆而过,一切风平浪静。这和尹端的推测,有些出入。在他想来,幕后的黑手,一定会指使旁人,到他这里打听口风。费尽心机烧掉仓库,总不会,仅是泄愤这般简单。
仓库这场大火,官府已经介入。毕竟,仓库对外的名义,可是物流集团。死伤四十多人,已经是大案。当地的官府,无论如何,也要给一个交代。但一月过去,官府还没有定论。
越是如此,尹端越觉得,此事背后,水深得很。
正思忖着,过山虎从外回来。
“恩公,出了大事。”过山虎脸上,神情凝重。
“出了何事?”尹端问道。
“刚在酒楼,听人说起,种小官人,乃是当朝二皇子。”
“什么?”尹端腾的站起。
“听人说,小官人,啊不,二皇子在彭城,遭遇刺杀。”
“什么?”尹端又是一惊,脸上已失了血色。一把抓住过山虎,急急追问,“玉昆如何了,可有受伤?”
“恩公放心,小官人武艺非凡,怎会受伤?”过山虎忙说道,“听人说,刺客已被擒下。如今小官人,正往京城来。”
“当真没有受伤?”尹端犹自惊疑。
“没有受伤。”过山虎点头说道。
尹端连翻受惊,浑身发软。心头方一松劲,只觉天旋地转,扑通瘫倒在椅子上。所有的精气神,一下被抽的空空荡荡。
尚未回过神儿,门外一阵大乱。有人飞奔过来,向尹端报信,说有官府差役,持刀拿枪,闯进了宅院。凶神恶煞,见人就抓。尹端定定心神,走到廊下,向院中观瞧。
远远听见,有人高声喝叫,“尹端通匪,全部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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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洛阳,权贵多如牛毛。河南府下洛阳县,实在不算大官。所谓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何况是西京?同处一座城,知县的头上,坐着西京留守、河南知府,还有京西转运使。
可以说,洛阳知县的日子,那是一个艰难。好事轮不到他,但一旦出了篓子,头一个倒霉蛋,就是洛阳知县。所以,任鹤鸣赴任洛阳知县,一直夹着尾巴做人,谨小慎微。
一年多来,倒也安然度过。但是心中,自是极为不甘。一任百里侯,做的委委屈屈。隔谁身上,也会心生怨尤。任鹤鸣上下疏通,期待早日离开这里。但这种事,哪里会容易?
打点关节,必得有钱。但钱从何来?愁煞任鹤鸣。
西京这地界,不比其他地方。想着搜刮地皮,奈何头上“婆婆”太多。怕是刚一伸手,就会得罪一大帮。
西京是养老地,无数朝中权贵、富贾豪强,在此买房置地。或许不起眼的人家,关系却通着天。甚至,朝堂争斗失败,也被打发到西京。但这些人,更不能得罪。没准儿哪天,他又起复呢?
任鹤鸣瞻前顾后,日日煎熬,却不敢下手敛财。
数月前,他的连襟方旻,举家来到洛阳。
说起来,方旻也是倒霉。好好的汾州知州,被人陷害通敌。虽说上下打点,得脱牢狱之灾,但是官身没了。好在,方旻多年为官,积攒下大量财富。做个逍遥富翁,也是不错。
听连襟说起窘境,方旻暗暗撇嘴。心道,就这心智手段,还想做官呢?守着花花洛阳,竟毫无作为。难怪这么多年过去,还只是小小知县。照这样下去,再过十年,也成不了气候。
看在夫人面子上,方旻不吝指点他一番。
此时,正有一桩事,让河南府头疼无比。
西京建有宫城,年年都要修缮。这一笔费用,可不是小数。但朝廷不拨钱,只发来一封公文。年年如此,让人烦不胜烦。修吧,钱从何来?不修,那是对皇家大不敬,丢官去职都是轻的。
河南府的日子,其实很苦的。为何?没钱啊。
此时的人们,最大的爱好,就是买地。士大夫不用交税,一旦科举中榜,那真是全族兴盛。同宗之人,往往会把土地,挂到进士名下,每年给他部分地租,以逃脱国家税收。
还有一种情况,由于饥荒、灾害,农民交不起赋税,只能出卖土地,以求维持活计。时日一长,大量的土地,都汇集到权贵手中。偏偏这些权贵官绅,是不用交税的。
京西洛阳附近,土地平整肥沃,自然人人趋之若鹜。
看着大片大片农田,官府却收不上税。
其实,农税无几。朝廷主要的税收,来自商税。
但是地方官府,无权收取商税。在西京,设有都商税院,隶属于朝廷三司,专门收取商税。所收税金,按时解送朝廷。
所以,河南府除了俸禄,没有多余的钱。
转运使司有钱,但人家不管此事。
方旻出主意,让任鹤鸣私下里,求见河南知府。只说能搞来钱,但需要知府支持。如何搞钱?其实很简单,向商户摊派。
硬性摊派,那肯定不行。商户也不是傻子,哪肯就交?所以,摊派要有技巧。知府正焦头烂额,一听任鹤鸣之言,顿时大喜。心道,这蔫不拉几的任鹤鸣,终于开窍了么?
“大府容禀,再有月余,就是天圣节。可在宫城外,摆下宴席,邀请士绅名流,共庆官家华诞。在外围,特设一百席位,留给大贾豪商。如此荣耀,商贾岂不抢着来?”
“这个么?”知府闻听一愣,摆宴席?不花钱么?但一眨眼,他就看透其中关节。细细思量,暗暗叫好。商贾低贱,即便再有钱,也难登大雅之堂。宫城外饮宴,如此盛事,岂会错过?
但是,只有一百席位。洛阳多少商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想要一个名额,自然得有所表现。此事妙就妙在,我根本不说,你自己掂量。御史拿不到把柄,钱却照收不误。
如何收?只要遣人略略暗示,那些精明商人,还不抢着送钱?至于名目,都是现成。为官家贺寿,自愿捐献。如此一番,送钱岂不是送的光彩?这些钱,用于修缮宫城,名正言顺。
人人得利,皆大欢喜。
五月三十,天圣节。洛阳宫城之外,宴席如海,名流云集。百名豪商,应邀列席。席间,自愿捐献的戏码,让在场官员,狠狠地震惊了一回。只知商人财多,却不知,多到让人惆怅。
一个席位,十万贯。商人们叫出口,眼都不眨。
一晚上,河南府赚了一千万。当然,这个钱,要用于修缮宫城。至于背后如何操作,那就是河南府的事了。最起码,几个衙门口,都要分润一些。有钱赚,自是喜气洋洋。
唯有一人,正躲在暗处,咬牙切齿。
方旻如今白身,没资格进入宴席。远远躲在一旁,心中是个啥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冷不丁,他听到同盛号唱名。
注目看去,却不是尹端。虽然不是尹端,但依然,让方旻目眦欲裂。隐藏心底的刻骨仇恨,猛然间直冲顶门儿。自己曾经,也是一方封疆大吏,落得今日境地,全拜尹端所赐。
如此切骨仇恨,岂能忘怀,岂能不报?
宴席之后,方旻找到任鹤鸣。将自己与尹端的过节,咬牙一一相告。这些事,任鹤鸣早有耳闻。但是,同盛号体量太大,非同一般商人。况且,与物流集团,还有些合作。
方旻百般鼓动,但任鹤鸣心有忌惮,不敢放手拿捏,害怕惹火上身。为了连襟,赔上自己?这事儿不能干。不痛不痒的,找了同盛号几次麻烦,算是对方旻,有了一个交代。
方旻心有不甘,恶计陡生。
方旻指使儿子,绕了好几道弯,雇请了一帮泼皮。通过泼皮,花钱收买内贼。一日夜里,内贼从中策应,数十名泼皮,顺利混进中转仓库。挨个库房泼洒油料,一把大火,将仓库烧成白地。
方旻出了一口恶气,心中畅快。
但这事儿不算完,他就在洛阳城,等着尹端来。
他有一肚子的毒计,要发落在尹端身上。不让尹端倾家荡产、不将之打落尘埃,难消他心头之恨。
尹端一行刚进洛阳,方旻就得到消息。
却不料,还不等他动手,竟有人先跳了出来。飞龙寨二当家,自绑双手,到衙门自首。举告尹端,勾结山匪。
方旻得知,仰天大笑。“尹老匹夫,看你怎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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