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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一年十月二十三日,京师内城雪花飘飞。
一抬两人的小轿停在董府台阶下,一个身穿袄子的随从等在门前等候通传,侧门门页打开时,随从连忙回到小轿旁。
“东家,可以进去了。”
轿厢中嗯了一声,随从正要去拉开轿帘,里面却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掀开了帘子。
张麻子下轿呼出一口白气,往周遭看了看,街道两侧跪着举碗乞讨的百姓,他们身后是更多席地而卧的人,这些都是清军叩边之后逃进城来避祸的京郊百姓。
“他妈的比安庆冷多了。”
张麻子骂了一句,抖抖肩上的雪花,随着门子进了董府,刚转到后进,就看见董心葵已经等在天井中,当下连忙向他拱手道,“不敢劳董先生相迎。”董心葵身量不高,又身着红色的织金厚袄子,身形更显臃肿,他见到张麻子满脸堆笑,亲热的过来扶住张麻子手臂道,“张兄不可见外,是董某失礼才对,还是怪那建奴。这些鞑子一入边,京师各家大人心里着急,非要找着在下说话寻个心安,要不便是要送家人出城去。但张兄你说,建奴把个京师都围了,我能有什么法子,到处兵荒马乱的,不管是人还是银子,在下都只能保证送出城,京师外边就顾不得了,最后都是瞎忙乎。其他就是那些相熟的大人家中,在下得去问个安,这些大人都是外乡人,城中戒严了商货到处都缺,这些大人都是读书人,就好个体面,在下这里要是正巧又有,那就是顺手之事,谁家缺个什么的赶紧送去,每
日价就忙得昏天黑地,今日才想起张兄也是外乡人,才赶紧让人去贵号问安。”
张麻子听了颇为受用,他来了两次都没有找到人,今日是董心葵主动派人送来肉菜和茶叶,张麻子才赶来董府,董心葵仍是客气而热络。
“眼下京师之中人多事多,先生又是各位大人信得过的人,自然是忙的,在下这些小事,有劳董先生挂怀了。”董心葵抬着张麻子的手,把他请进了书房,“万不说有劳二字,张兄在京师但凡有事,不论是你自家的事还是亲友之事,一定先来找董某,董某一定办妥,就免了
去看他人脸色,若实在在下办不了的,你再去寻高人不迟,张兄坐。”张麻子在客位坐了,待下人上了茶之后,董心葵又对他道,“非常之时,贵东家所办银庄更显要紧,北方动荡已久,即便京师也非万全,留个后路总是好的,银钱是好,就是太重了,一旦有事的时候,随身带着几张银票才是最便宜的,乘这次跟众位大人说话,董某把这银庄的事都私下说到了,贵号还是要把门市早些开张
,便跟南京的银庄那般。”“在下也在催促,南边来的人手的已经到了,只是开初门市没南京那般大,先开张要紧,后面再寻地方。”张麻子说罢抬头对董心葵道,“在下此来,一是向董先生问安,二来东奴形势紧迫,小人东家是领兵打仗的,或许在来京勤王途中,此间情形知得越详细越好,董先生可知建奴如今究竟在何处,勤王兵马又在何处,
打得到底如何了?”“建奴西路一股从墙子岭入边,九月二十二日叩边,打了六七日才破了墙子岭,吴总督死在那城里了,然后到了密云城下,顺义那边也有营盘,东路一股从青山口入边,听闻走得比西路要快,眼下屯驻通州左近,这两路似要合为一路了。咱们这边的,卢总督在昌平,一些宣大勤王兵马分驻德胜门、安定门、西直门、东直
门外,拱卫京师北墙,关宁军在通州外边,跟东路那股建奴对峙,其他地方的我就不知道了,但听说山东、陕西的兵马也在赶来,交战倒没啥大战。”
“还是董先生这里说得明白,这些时日外间传言纷纷,小人不知信哪一句好,幸好能找董先生请教。”
董心葵哈哈的笑了两声,“张兄弟都听到哪些传言?”“城中传言甚多,听得最多的,建奴入关近三十余日,至今无一大战,至今未破一城,全与二年时不同,似是奴众待抚,与官兵相约不战,如抚议不成,方拔营南下。外城那边今日又传,高起潜送来番文书信,关宁军不肯出力死战,杨嗣昌、高起潜、方一藻三人又送东虏黄金八万,银十万,本兵及辽镇皆力持和议,不知
是否确实,若真是要议和,我家主人就不必远涉千里赶来了。”董心葵看着桌面停顿片刻道,“要说这打仗的事情咱不懂,但京师里面传来传去的东西倒是可以跟张兄辨析,所谓高起潜送番书,绝无此事,当年袁崇焕也是带的
关宁兵,想在城下议和,下场众所周知,他高起潜一个太监,岂敢犯此逆鳞。”
张麻子把身体侧着,恭敬的看着董心葵道,“董先生知道我东家也是领兵的,朝廷到底是战是和,最是要紧事。”“再说是战是和,杨嗣昌主和,此事自五月之后朝中无人不知,送黄金八万、银十万议和之说,朝中也有传议,杨嗣昌上疏自辩,要那御史说清楚这二十万两是从何库所领,由何路而出,又由何人运出城去,便再无下文。建奴兵临城下,便只是不战已经弹章满天飞,送银议和之说,董某看来也是无稽之谈,要议和也是建奴出边才能议。朝廷是战是和,董某可说不好。”董心葵沉吟一下又道,“杨嗣昌是兵部尚书,说来是个大官,但没入阁之前也就那么回事,议和非今年才提,去
年就提过了,最后还是入了阁,朝中弹劾他议和的奏章满天飞,没见他有事,便知不止他一人主和,至于是谁嘛,董某就猜不出来了。”张麻子眼神转动两下,虽然董心葵没说,但他能猜到是谁,“往日建奴入边,这兵部尚书就要拿问下狱,杨司马又被弹劾如此之多,不光议和一事,还有阉党余孽
、夺情不祥几项,不知此次会不会也是如此,会不会误了勤王大事?”“杨嗣昌本与阉党无甚关系,说到崇祯二年建奴入寇,那时候建奴围了迁安,城中住着一个回乡闲住的兵部侍郎郭巩,是名列逆案的,围城之后缒城出去求援,后来这杨嗣昌便为他说了几句好话,给阉党说话,自然就成了阉党余孽,东林和复社看他不顺眼,去年只当个兵部尚书时还好,今年杨嗣昌又入阁,一旦把流寇平了,那时圣眷正隆,闹不好又是一个温体仁般孤臣,今年弹劾便逾多逾烈,黄道周虽因此被免了,清名却是大振,杨嗣昌更成了科道清流的头号大敌。这样一来满朝皆敌,他想不当孤臣也不行了,但董某方才说了,他圣眷正隆,吴阿衡死的时候,杨嗣昌就上疏自请督师蓟镇,由卢象升代兵部尚书,皇上便没有准允,仍
让他留在中枢居中策应,可见是不会换的。”
“卢军门总督勤王兵马,在下听城中人说,与本兵多有不睦,不知是否如此?”董心葵搓搓手道,“还是议和的事,卢总督这人与杨嗣昌不同,最是看重所谓一生清名,今年建奴先到宣大边外,借了原来边外哈喇慎的名头要开市,杨嗣昌请旨
,皇帝在朝上说必须插部旧人方可,还要有名有体,杨嗣昌又反复请旨,最后得了八个字,‘准赏西人(察哈尔部),相机密行’。”张麻子的眼睛眯了眯,董心葵接着道,“杨嗣昌给卢象升去信,想让卢象升自家体会,然则这八个字说了跟没说也差不了多少,谁都知道哈喇慎的人早就投靠建奴,来叫嚷开市的这些人都是从沈阳而来,明面是西人实际是东虏,杨嗣昌自己不想担待,只想让卢象升担着这天大的罪责,任谁也不能答应,卢象升坚拒在宣大与建奴开边,也不给建奴转话,反而说东虏绝不可款,定要历兵剿杀,拂了杨嗣昌的情面。后来杨嗣昌又想在义州开市,卢象升并不反对,他的意思是,他宣大只管插、卜两部,建奴在辽东,义州开市不开市都是辽镇的事情,宣大既不支持亦不反对。杨嗣昌未得卢象升大力相助,自然这关系便不和睦,五月的时候卢象升的爹在回乡途中去世,皇帝意思让卢象升也夺情,但卢象升推辞坚定,连上了五道奏本,最后皇帝同意他回乡守制,以陈新甲替代卢象升宣大总督之位。这让
杨嗣昌的夺情入阁更加显眼,在六月以后的弹劾中,已经被清流贬斥为不忠不孝之徒,所以这关系只能更不睦了。”“不过卢总督是体面人,其中的关节也颇能领会,他一个封疆大吏,也不好兵部尚书结仇,便请杨嗣昌为他父亲题神道墓碑,算是认可杨嗣昌夺情不违孝道,夺情
隐含回护之意,以此缓和关系,两人一为中枢一为总督,想来杨嗣昌也能明白卢总督的深意,不至于坏了勤王的大局。”“听说卢总督是主战的。”“建奴打将进来,此时都只能主战,卢总督倒一直说东虏绝不可款,但仍难逃这议和的乱局,如今朝中这些清流……先前黄道周弹劾杨嗣昌,也弹劾陈新甲,其中一条说边臣与中枢勾结,虚构边警以促和议,言明那边警是建奴屯驻边外马肺山之事,这便是三月时卢总督上报的,虽没提卢总督名字,但要转到卢总督身上,也就眨巴眼睛的事。”董心葵摇摇头叹口气,“卢象升总督天下勤王兵马,虽只有个名头,但把他架了上去,到时陷城失地,这责都在他身上担着,权却是未必在他手上。杨嗣昌主和之事朝议汹汹,卢象升亦在局中,三月建奴到宣府外边时,他转递番书一封入兵部,之后密奏被皇帝公开,又弄得人尽皆知,原本只是跟兵部奏事,但御史眼中便是有款奴之意,正巧现在建奴来了,他又总督勤王兵马,罪督之事不远,御史都盯着他战守成效,譬如郭景昌、杨廷麟之流,眼下只弹劾杨嗣昌、高起潜,谁知再过几日是否弹劾卢象升?这卢都爷啊,唯力战一条路可走,但杨嗣昌以为九边精锐不可轻掷浪战,两者主意又是相悖,朝中知情者皆言,卢象升下场可忧啊,所以你可转告你东家,这勤王之局也可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