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闹哄哄的,城隍庙左面的财神殿中,躺满了轻伤员,虽然已到深夜,但大多数人都醒着,不时有人呻吟。
后院传来隐约的惨叫声,整晚都没有停歇,连续两天战斗中的重伤员,都安置在后院房间中,虽然关了殿门,但夜深后仍能听到。
“听说要来两万鞑子,跟打卢都堂那么多。”
“我同村的在赞画房,他说只有两千,只有正红旗……”
两个安庆的伤员在低声议论,旁边的人偶尔插一句话,交换听来的小道消息。杨石三偏头睡在一边,眼睛虽然闭着,但一直在认真听旁边的话。但那些人互相间说话都是安庆的口音,之前杨光第的口音更偏北,而且杨光第和旗总刻意说得很慢,他勉强能听懂,现在安庆兵互相之间说话飞快,他听了这许久,只明白这里被鞑子包围了。
今天整整一天,杨石三都在低声咒骂,吃过晚饭后才倒头昏睡,此时外面闹哄哄的,他缓缓睁开眼睛,偏殿中挂着十多个灯笼,有两个军医院的救护兵在走动,手中还端着木盆。
昏黄的大殿中显得很模糊,连神像也看不清,下午的时候杨石三去大殿转了转,里面的神像长得与宣大全然不同,不知是否越往南就差别越大。这里是距离宣大千里之外的异乡,耳中听到的是不懂的口音,一切都很陌生。
更陌生的,是他一个人都不认识,昨晚陈旗总带着秦九泽他们来探视,见过之后确实安心了很多,知道他们今日要出门去,但没想到就没返回。所有游骑兵都调动走了,原本还有个相对熟悉的余老二,但余老二受伤不重,午后外边说缺人,余老二便出去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第二司的文书官今天也没来过。
大殿里面杨石三还有两三个游骑兵见过,但互相之间不熟悉,说话也很难理解,杨石三尝试两次之后,便放弃了交流的打算,在这个异乡的城隍庙里,杨石三可说举目无亲。
外殿门嘎吱一声响,杨石三没有去看,反正整晚都有人进进出出,多半都是那些医护兵。
突然听一个声音在大殿中喊道,“还有没有能走动的。”
这口音杨石三能听到,他立刻转头去看,来的是是一个军官,看不出来是那个司的。
伤员都起身来看,那军官又大声道,“到处都缺人,能动弹的就去帮忙,带着民勇守城。”
偏殿里面安静了片刻,那军官也没有催促,杨石三又躺了回去。
周围析析索索的响,杨石三没有闭眼,能看到有人起身,然后穿过地上的人群往殿门走去。
那军官的声音道,“说一下那个营伍的,能做啥。”
有人说道,“骑一司第二局,腿脚能动,右手能用刀。”
“武学远哨队,左脚伤走不快,刀枪都能用。”
“骑一司第一局,左手伤,能走,单手能用刀。”
“骑一司第一局,左腿伤,右手伤不能用力,可以去做火雷。”
“武学火器队,右脚伤不能走,找人把我抬过去,我站着能开枪。”
殿中陆续有人说话,不断有人起身,前后大约有十多人,然后再没有人起来。
那军官根据伤情挑了七个人,又等了片刻道,转身正要走时,看到殿中又站起一人。
“骑兵第二司游骑兵旗队,右肩伤,能走,刀枪能用……射箭得试试才知道。”
……
杨石三跟在文书官的身后,一队人穿过深夜的铜城驿。
城隍庙出来不远是土地庙,杨石三在门口看了一眼,里面露天摆着许多桌案,很多人围在桌案边拆解鞭炮,灯笼都离得很远,光线很暗淡,院门大开着,不时有人抬着箱子从里面出来。
他们没有在土地庙停留,直接去了前方的驿丞署,那里是中军和辎重司的驻地,城内物资集散的场所基本都在官署和庙宇,他们的场地比较大,有利于物资周转和部队进出,远比一般的宅院更合适。
没有武器的伤兵在驿丞署重新领了武器,杨石三自己带着武器,在三十里铺他捡了两个完好的箭插,先前听杨光第说缴获的武器要上交,但游骑兵一直没人来过问,随后就忙着撤退,他是带着武器去的军医院。
鞑子的两个箭插和箭都质量不错,但箭头重量与宣大不同,杨石三还不习惯,估计准头和力度都会有影响,但也比缺箭要好,腰刀和飞斧和在身上,但他还是领了一把线枪。平时他是不愿意带线枪的,但这次是守城,线枪的重枪头更适合对付鞑子的甲胄。
从驿丞署出来后,那军官走在最前,途中路过了两个街垒,这两个都还在修建,每个街垒都有一门火炮,众人需要从街垒中穿过,走过第二个街垒时,距离十字街已经不远。
街中有一队铁甲兵在戒备,道路两边的铺面中点着灯笼,士兵都是和衣而睡,门板都已经拆除了,方便士兵快速进出,其他一些铺面中住着民夫,门口放着大小不一的水缸,靠墙放着成排的麻搭。
十字街口的地面整体垫高,周围用装着砖石的袋子码出胸墙,有些甚至就是粮袋,这些袋子间隔着条石、磨盘等大石块,沿着胸墙间隔着树立起门板,胸墙后面靠放着各种火铳,两门小炮正对着最危险的南街,东西两面则只部署一门。
街垒中躺卧着几十名铁甲兵,警戒的都是骑兵和民勇,南街挂着百个灯笼,北风挟裹着风雪掠过街道,满街的光影摇曳中,上百的民夫在南边街道忙碌,将各种砖石木头都扔到路面上,最大的物品是一根房梁,就斜斜的横在街中,阻断了这条宽阔的驿路。
军官在前面停了一会,跟另外两个军官交谈后带着队伍往东转弯,沿着东门内街前往东门楼。
东门街上人影憧憧,仍在继续加固东街和城楼下的街垒。城梯处上下的人络绎不绝,将石块和火雷运上城来,还有此前没有的灰瓶。
他们这一队人的前面,是六个人抬着一根条石,不知从那里拆下来的,他们两人一组,有人喊着号子,一步一步往上移动,最后两人肩上的抬棍往下凹陷着,就像随时会断裂一样。
等到他们走上城梯,杨石三也松一口气,上了城墙迎面就是一门小炮,那军官从炮口前就走了过去,杨石三从炮尾绕了一下。
城墙上间隔点着不少火堆,火堆边围坐着铁甲兵,身上的鳞甲闪动着密集的火光,女墙处挂着很多灯笼,往北墙看去亮堂堂的,沿途密密麻麻都是人。
队伍带到门楼外,里面出来一个军官,那军官五大三粗,虽然没有穿铁甲,但估摸着该是亲兵司的。
他看了看众人道,“晚上是两垛一人,白天每垛一人,十个垛口要一个营兵带队,北墙总共三百三十九个垛口,三十四个营兵,除了带他们打仗,也要管军法,无论此处社兵还是安庆来的民勇,没有号令不许后退,每日下墙时由你们定下等次。城墙上有六个伍的重步兵,城楼这里还有一个旗队预备,有鞑子上来就吹哨子,有锣的敲锣。”
当下又有军官来把这些人分配到防守位置,到杨石三的时候,那军官看了看他提着的箭插,把他分到了城楼南侧。
杨石三看了看,给他的这个防守位置,是在东城楼往南五十步的一个坍塌处,也就是说这里是防线的尽头。
这里距离城楼有五十步,距离城楼和城门都很近,算是城楼的前哨,重要性相当高,所以杨石三才被分配到这里。
除了垛口警戒的人之外,他们这一组有五名铁甲兵和十个民勇,有三个民勇身材粗壮,其中一人还穿着甲,看样式是清军的镶铁棉甲,武器中有两支长矛,还有一竹筐的火雷,里面既有竹筒版,也有布包版。
又有一组六人抬了条石上来,众人将条石放下,还要把条石抬到前面去搭建胸墙。
“我肩伤,不抬重物。”
杨石三说完放了线枪,坐在一个磨盘上,自顾自的整理箭支。
那几人嘟哝了几句,将门板插在条石之间,人手充足之下,这个城墙尽头处的阵地很快完成,虽然已经深夜,但物资已然不断送上城墙,铁甲兵的伍长将两个灯笼挂在竹竿上,挂在那坍塌的缺口位置。
已经过了丑时,柴火送到之后,众人点起了火,开始轮流休息。
杨石三在城隍庙睡了一整天,虽然没安排在这一班,但也没有睡意,那值哨的民勇不时探头,去看缺口处的情况。
虽然烧着火,但城墙上仍然如同冰窖一般,此时又送来一大捆麦秆,杨石三拆了送进火堆,火势立刻旺了起来,他把腿伸到火堆边,感觉暖和了一点。
突然北墙方向一阵急促的锣音,睡觉的人立刻都醒了,杨石三抓住步弓,把箭一支支排在磨盘上。
北门方向连着几声爆响,黑暗的夜空瞬间被照亮。南街方向一阵喊杀声,十字街两声轰鸣,夜空中红光连闪。
小阵地中的人都往城中看去,杨石三却略微探头,看向
灯笼在风雪中摇摆,缺口中光影不停变幻,杨石三缓缓拉弓,光亮的边缘位置,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杨石三猛地拉满,破甲锥脱弦而去。
了第二支箭,看到几个人影出现在缺口处,一支标枪飞出,将一盏灯笼打飞,光线顿时暗淡下来。
他刚拉开弓,剩下的一盏灯笼也被打飞,缺口里面一片黑暗,借着城墙其他地方的亮光,杨石三还能看到模糊的人影,还不等他放箭,石块雨点般往
杨石三赶紧缩回门板后,尝试着睁开眼睛,全是爆炸后形成的亮斑,他什么也看不清楚,浓重的硝烟从缺口处飘上来,从小阵地掠过。
周围的民勇还在吼叫,又是几声爆炸,杨石三一阵耳鸣,飞溅的泥屑沙沙的洒落下来,他勉强睁开眼,能看到近处的几个民勇还在扔火雷和石头,甚至把烧着的木头都扔了下去,他大声骂道,“别炸了!”
他的声音在吼叫和爆炸声中根本听不清,杨石三只得闭上眼,眼前还是一片光斑,又两声爆炸,耳鸣再次响起。
杨石三捂着耳朵,口中高声骂道,“秦九泽、满达儿跑哪去了,还不如跟你们一道。”
……
十二月二十一日,铜城驿北一里外,这里是城池的关厢区域,房屋一直延续了此处的马神庙,作为驿路上的大型市镇,庙宇规模比三十里铺更大。
此时马神庙的周围排布着上千名骑兵,阵列各处分布的红色旗帜猎猎飞扬。一面红底白边的大旗下,传来一阵连续的咳嗽声。
扬武大将军岳托捂着嘴巴,旁边的戈什哈递过一张白帕,岳托连着咳嗽了几声,脸色有点发红,周围还有十几名将官,他们都没打扰岳托。
好一会之后岳托才将还给戈什哈,手仍摊开着,一支远镜递到了他手中,三节已经都拉开,其中一节上刻着“决胜千里”四个汉字。
众人对这支远镜已经不惊异,耐心的等着岳托观察城池。
岳托的远镜缓慢的移动着,镜头中的北墙严阵以待,每个垛口都有人影,有些带着帽子,有些是头盔。一些破损的城垛则用门板或窗板替代。
在城楼的位置,有几名同样举着远镜的人,岳托的视线停留在城楼中间位置的一个人,那人的位置在一面红色认旗下,军中作战时对旗帜位置是很严格的,应当是对方的将官了。
对方也在朝自己这个方向张望,岳托眯着眼睛,双方在远镜中对视。
好半晌之后岳托放下远镜,“就是这伙杀了两百多甲兵?”
旁边的一名将领低头道,“前日三十里铺,死了两个牛录额真,哈克萨哈的尸身未抢回,脑袋被这伙南蛮子割走了,还有察哈尔的古西回营后死了,甲兵损了不少。”
说话的是正红旗固山额真杜雷,他脸庞宽大,眼睛细小,岳托没有回应,好像对正红旗的损失没听到一般,镶红旗属下的几个将官在另外一侧,以固山额真叶臣为首,都安静的听着杜雷奏报。
杜雷没有说损失的具体数字,他看了看岳托后道,“硕占当日逃回,职下将他看管,即刻奏报大将军,调集旗内诸申、蒙古、汉军各部,昨日一早往南,将这伙南蛮子困在此处。昨日午后接报,东阿营地被北边一股兵马攻破,应当便是这铜城驿去的,领兵的牛录额真未见回转,奈曼的巴达尔额附死了。”
岳托嗯了一声,然后又停下来不说话,杜雷偷眼看了看岳托的脸色,心中有些忐忑,他连昨晚夜袭的损失都没提。
“那硕占带的都是马甲,又是如何被埋伏了?”岳托冷冷道,“是不是不分前后队,遇市镇不下马,不派前锋查伏兵?”
杜雷埋着头不说话,岳托平静的道,“也不止是正红旗,镶红旗里面也是不少的。萨克萨哈脑袋没了不冤枉,谁打仗时候省了功夫,死了都不冤枉。”
周围的将官都不敢说话,冷清了片刻之后,岳托又开口道,“这伙兵可查清楚了来历?”
“安庆奇兵营,将官是副总兵,姓庞。抓的活**代……骑马家丁一千,炮十多位,亮甲家丁一千,不骑马。”
他一说完,旁边镶红旗的将领都偏头来看他,他们跟明军打了二十年,没听过这样编制的明军。
“这股蛮子既能在三十里铺杀了你二百人,一个副总兵,两千兵马是该当的,家丁一千也说得过去,那一千亮甲家丁是何意,怎生又不骑马?”
杜雷摇摇头,“职下亲自审的,俘虏确实都如此交代的。”
旁边镶红旗的将领在低声议论,岳托看着前方的城楼半晌后道,“既是如此一伙蛮子,杜雷你想如何打这城?”
“这股蛮子与别家明国兵马不同,骑兵虽多但战力不济,就是亮甲家丁和火炮众多,眼下在那铜城驿中设垒顽抗,没炮不好攻打,职下想调贺成功、曾川空两部的炮兵。”
他说的这两部,都来自登州叛军,贺成功是孔有德属下的梅勒章京,曾川空则是耿仲明属下的梅勒章京。
岳托朝旁边看了看,镶红旗的固山额真叶臣立刻道,“贺成功已到了长清,怕是不好调来,曾川空只有几名将军炮,并无红夷炮随来。”
杜雷脸色不佳,昨天刚到达时,城上并无多少人,所以才去夜袭,今天岳托来看城防,墙头上到处都是人,对方在城内街道堆积各种障碍,甲兵只是要靠近十字街都很艰难,他迫切需要炮兵,最好的炮兵就在登州叛军那里,但目前看岳托态度并不支持。
只听岳托又道,“杜雷你几日能打下这城来?”
杜雷一时答不出来,昨晚的尝试损兵折将,目前在茌平的,只有正红旗和镶红旗,这城里铁甲兵多,如果岳托不支持他,光靠正红旗是无法攻克这座破城的。
此时一名戈什哈凑到叶臣身边,叶臣脸色微微变化,等那戈什哈退开后,叶臣转头对岳托道,“天亮时博平城外两处营地遭袭,从南边来的骑兵,一处营地人畜逃散,另一处击退敌兵,敌往南去,布尔珠率兵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