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庞雨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口,“兄弟的意思很明白,鱼鳞图册二都三图孙家分庄十七亩田地,户名之上改成了何如宠三个字。
乃是有人勾结里册,逼死南塘里孙家农妇,此乃谋财害命!其后又贿通户房书手,诡寄于何相国名下,败坏何相国一生清誉,此事之来龙去脉详列于呈之内,就想问问殷兄,如此隐情值不值那七十两。”
殷登身体微微前倾,“庞兄弟是要敲诈我等了。”
庞雨迎上殷登凶狠的眼光,“是勒索,何大人官至阁老,相国之尊致仕归乡,从不与人为恶,甚得我桐城百姓的敬重,有人杀人夺田,又诡寄于何老大人名下逃脱赋税,必定民愤难平,小弟不才也是要管一管的。”
“庞兄弟既是要管,那便该直接报与杨堂尊,该抓杀人者便抓,该拿诡寄者便拿,为何却来我信和典铺。”
庞雨毫不脸红,“在下想着,信和典铺乃是吴大人产业,若是杨知县知晓此事,既要顾虑何老大人的清誉,又要顾虑吴老大人的情面,岂非为难得紧。
我做下属的愿服其劳,收了这几亩地,大家都落个清净,免了杨大人难做。”
殷登微微一愣,他似乎也没想到庞雨脸皮能厚到如此程度,眯眼冷冷道:“那我要是不给呢。”
“殷兄手上的呈有两份,若是殷兄不给,午前便会有一份送到何府门房。
何相国是个爱惜羽毛之人,既爱名声又知进退,无形资产是非常贵的。
偏偏你要将惹出人命的田地诡寄于何大人户下,若是此事闹将起来,不是九亩田地的事,而是吴府家人中伤何大人一生清誉。
届时何大人问到府上,吴大人的难堪便不是九亩地能抵得了,又不知吴大人会如何看待殷兄。”
殷登怒道,“什么无形资产,胡言乱语。
你为几亩地弄出天大风波,又能落个什么好?”
“兄弟我自然也没落着实惠,但殷兄的的损失远比小弟大。
所以为了避免你我双输,小弟才专程上门找殷兄商量。”
殷登嘴角抽搐,平和了一下凶恶的表情道,“庞哥儿你是去了户房不假,但终究是个皂隶。
典铺当铺虽难登大雅,但与县衙中户房、架阁库、承发房在在相关,多少人靠着这田地里的分润过日子,庞哥儿虽是衙署中的行情人,也不敢得罪如此多人。”
“我自然明白,不过贵号得罪的人只会更多。
?”
“又非殷某去挑起事端,我信和典铺得罪何人。”
“田土中的猫腻,花分、飞洒、诡寄,掩在土下便是惯例。”
庞雨盯着殷登,“但若是有人掀出来,事涉致仕阁老,杨大人便是做个样子,也必定要查一遍鱼鳞图,以给何相国一个交代。
小弟我敢保证,那图上诡寄于何家的,绝不是一处两处。
桐城典铺两家、当铺两家、押铺三家,各家恐怕都有,甚或有诡寄于左家、孙家、方家。
这些皆是书香传家的大族,又有人尚在仕途,名声自然更是看得重,他们自己收了地是一回事,有人托名诡寄又是另一回事。
得罪了这些家,届时这桐城典当便要遭个大劫,户房也牵连甚广,追根溯源,便是殷兄舍不得这几亩地,算起得罪的人,恐怕不比在下少。”
“人人有眼睛看着,不是你一张嘴说了算。
你坏了桐城众多典当铺的财路,这是每年万两的生意,庞哥儿可听过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一个小小皂隶,不知那命值得多少。”
“兄弟我脑袋有些不灵光,有时候是看谁得利更多,有时候便只看比较谁的损失更大。
兄弟的命没有仔细算过,眼下估计值不了万两,但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况且小弟也劝一下殷兄,不要动辄算人的命,殷兄家小也在桐城,若是撕破脸皮,至少吴家拿殷兄当个替罪羊不在话下。”
殷登双目圆睁,死死盯着庞雨怒喝道,“那你我同归于尽,我家小有吴府照应,你父母可有人终养?”
庞雨微笑着凑过来,“我赌殷兄不会出此下策,你知为何?”
殷登目光闪动,“为何?”
“因为等到吴府回过神来,他们定然会问,信和典铺是吴家的产业,典铺拿的地自该放在吴家名下,同样亦可优免税银,为何殷登要冒着招惹致仕阁老的风险,去诡寄在何相国门下。”
殷登没有答话,但面肌微微抽动,庞雨观察了殷登的神色,知道自己的推测十分接近,殷登和刘掌柜绝不止这一笔田地,定然已经做过不少,只要从户房去查,便一定能查出更多的来。
庞雨接着说道,“因为何家克己复礼,在桐城并无多少田地,是以从未留意托名诡寄一事。
这几亩地未归吴家,也未归何家,从此之后无影无踪,那最后卖了银子必然也没入典铺的帐,没准是入了殷家。
有人借吴家典铺给自己赚银子,不知还有多少不明不白的账目,又有多少的无影无踪,若是吴家要顺藤摸瓜,小弟在户房可以从旁助力,相信殷兄也听过兄弟我最擅长的,便是计数了。
即便殷兄提前拿一万两银子购了在下的命去,也难解吴家之疑,户房里人多的是,也都会算账的。”
“庞兄弟倒是把自己的命看得很贵。”
庞雨笑笑不去理他,口中继续说道,“事若走漏,小弟是个平民,殷兄却是家奴,不但殷兄自己是吴府的人,连妻子儿女亦归于吴家,既然殷兄借着典铺暗度陈仓,那吴家自然不再卵翼殷兄家眷。
不但如此,殷兄还惹怒了何家,日后又如何在桐城安身立命。
所以兄弟此来是作交易,而非来和殷兄拼命的,殷兄大可仔细思量,然后再告诉小弟,以上的后果值不值七十两?”
不待殷登回答,只听屏风后面一把温和的男子声道,“庞兄弟好胆量。”
庞雨不用抬头便听出是刘掌柜,典铺之中涉及钱财甚多,互相防备心甚重,但凡有大笔的交易,一定是有掌柜在场,若不是在面前,便是在门后,殷登既和庞雨谈价,庞雨一直便猜测刘掌柜在内间。
当下微笑着站起,“见过刘掌柜。”
刘若谷风度翩翩的从屏风后出来,殷登赶紧让了座位,刘掌柜在庞雨对面坐了,接过殷登手上揉成一团的呈纸,展开仔细的看了起来。
他看得很快,片刻之后抬起头来,颇为有神的眼睛看向庞雨脸上,面容平静,与那殷登的咬牙切齿天差地别。
“庞兄弟来得有些突然。
刘某原本与庞兄弟一见如故,刘某虽非富贵之人,但这几亩地还是出得起的,即便是说送与庞兄弟,亦无不可。
然则我等开门做买卖,讲个做生意的规矩,庞兄弟如此打上门来,开口索物,刘某开典铺七年来,是闻所未闻。
此例一开,以后庞兄弟想起来一趟便来一趟,甚或他人有样学样,这典铺便不用开了。”
“刘掌柜此话有些前后不符。”
刘若谷好奇的道,“我怎地不符?”
“既然这么些年只有我一人来,那便说明不是人人都能有样学样。
兄弟也可以保证,此事不入第四人耳。”
庞雨满脸诚恳,“兄弟我一生遵从一个原则,有需要就有价值,如今你我手上都有互相要的东西。
交易过后,田地归我,我的东西便归你,日后没人会再拿来用,绝不会有想来就来的担忧。”
刘若谷摇头失笑,等了片刻才道,“庞兄弟是户房的人,信和典铺与户房往来多年,都不是外人,实话实说,诡寄于何家门下不止刘某一家,当年张居正如日中天之时,也有人敢诡寄于张家名下,何况致仕阁老。
更不必为几亩地伤了跟衙门的和气,但刘某想得个明白,这地究竟是庞兄弟要的,还是衙中其他某位要的,还请庞兄弟跟刘某说句实话。”
庞雨知道刘若谷在试探自己的底细,盯着对方缓缓道,“我不说是自己要的,也不说不是自己要的。
但有些话可以稍稍透些与刘掌柜。
你等取这不足十亩地不算什么,但郑老打死岳季一事民愤未平,你们便在南塘里逼得农妇跳水而死,这染了人命的田地又去诡寄在何相国名下,可是嫌桐城县衙的事情少了?”
刘掌柜细细打量庞雨的神情,庞雨沉稳的与刘掌柜对视,他这一番话中虚虚实实,又没有牵扯任何衙门中的实际人物,借用了岳季一事的民情,又借了何如宠的巨大声望,希望引得刘掌柜自己去联想。
因为郑老的事情,信和典铺这几日处于风口浪尖上,虽然岳季卖粮一事与典铺无关,但郑老确在信和典铺做事,而且都是吴家产业,所以岳季出殡时家眷还专程停在典铺门口。
吴应琦年纪大了,平日本就不管生意的事,都是些家奴在打理,遇到此事之后,吴应琦颇为恼怒,此时万不敢再惹出事端。
庞雨选这个时机,可谓刚好打在信和典铺要命的地方。
刘掌柜没有从庞雨的神态中观察出任何信息,收回目光沉默片刻道,“此事是办得操切了些,我等开门做生意只是求财,并非图命。”
庞雨看着站在一旁的殷登,“可殷兄方才还在计算小弟的命值多少银子。”
刘若谷在言辞上落了下风,只得道,“那刘某先代他致歉,也请庞兄弟万勿当真,咱们与户房是什么关系,有什么都可以商量,绝不敢喊打喊杀。”
殷登微微低着头,眼睛稍微上翻看着庞雨,看不出任何道歉的意思。
刘若谷敲着桌面,他此时仍没有搞清对方的路数,不知庞雨到底是个人利欲熏心,还是背后有县衙其他有力者指使。
庞雨言语中暗示的部分有很多种理解,既可能是户房的意思,也可能是县丞的意思,甚至可能是奉了杨芳蚤的命令,来敲打信和典铺,以免因他们拿地而又激发民情,或者招惹到何如宠。
按说县衙在吴家面前并非强势,但庞雨拿住刘掌柜两人欺瞒吴家的要害,便让刘殷二人不能借用吴家的背景,变成了他们两人和县衙之间的较量,那刘掌柜两人就远远处于下风了。
看庞雨这有恃无恐的样子,刘若谷心中越来越没底。
当然刘若谷千算万算,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鲜廉寡耻的人,只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而来。
刘若谷抬眼看看殷登,用眼神商量了片刻后对庞雨道,“那我如何能信得过庞兄弟下次不再来这么一出?”
庞雨听刘若谷的语气有所动摇,也放缓口气道,“小弟从来不是个好人,但最讲究一个东西,信用。
无论刘兄信否,小弟不会永远当个皂隶,日后他人想送我九亩地,我还未必会收。
当然刘掌柜与我相识不深,信得对不对,只能靠运气。”
刘掌柜看着庞雨,庞雨微笑着与他对视,过了半晌,刘兄突然哈哈笑道:“前些时日听衙门中有些朋友说起,庞兄弟开窍是得了造化,本是当做趣闻。
未想庞兄弟如此胆色,刘某在桐城三十余年,今日第一次有人敢如此来跟我做生意。
庞兄弟这造化,刘某倒有些信了,既然庞兄弟说这几亩地会惹出不少是非,那刘某也不敢久留,烦请庞兄弟代为处置。”
庞雨站起道:“掌柜气度就是不同,你收地的十几两本钱那还是要给的,等收完秋粮,小弟便来结账。”
刘若谷也站起来,“刘某人情做到底,既要交庞兄弟这个朋友,索性便都不收了,以免将来临时抱佛脚,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殷登,把地契给庞兄弟。”
庞雨心头微微激动,随即发觉刘若谷还在观察自己,赶紧沉下心来,稳稳的坐在座位上,不动声色的与刘掌柜拉些趣事。
殷登很快拿了地契出来,刘掌柜双手奉到庞雨面前。
庞雨恭敬的接过翻看一下,地契上图号土名都没错,户主名却是写的一个姓贾的,不用说便是个子虚乌有的人。
也就是说与鱼鳞图又不相同,何家在鱼鳞图上,却没有地契,刘掌柜拿着地契,却与鱼鳞图不符,只要打通里册和户房,不用纳税还可以寻机交易。
日后时间一长,再经过交易转让,这块地便彻底消失在官方图册中,唯一知情的便是里册书,因为他直接接触具体的土地,所有交易都会从他们那里经手,他们手中那本图册才是真实的土地情况,利用跟官方信息上的差别,里册便可以长期获利。
庞雨揣好地契对刘掌柜拱手,“无论是谁派兄弟来的,今日终归是掌柜给的情面,日后也必有回报,刘掌柜,咱们来日方长。”
说罢庞雨对殷登也拱拱手后转身出门,等到背对着两人,庞雨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刘掌柜两人送到门口,看着庞雨的背影大步远去。
殷登满脸不快,“此人说话颠三倒四,掌柜你为何还要给他地契,平白丢了几十两的收益,我觉得他不敢去何家告首?”
刘掌柜轻轻道,“你敢打包票否?”
殷登一时语塞,万一这庞雨真干出来,对刘掌柜和殷登都是灭顶之灾,谁敢贸然打包票。
刘掌柜叹口气,“他以前叫庞二傻,没准不干出这种事,风口浪尖的时候岂敢冒险。
况且户房的人说,县丞和那唐为民十分赏识此人,此次秋粮本色征收,便给他派了一个柜,这庞雨此来,很难说到底是谁派来的。
若是县丞大人,便多半出于民情的顾虑,若是唐为民,他去年便典吏考满,万一日后顶首赵司吏,我等此时不给,岂非为几亩地得罪户房司吏?”
“可万一是庞傻子自己来的…”“那便更要给他了。”
刘若谷皱着眉头举起手中的呈,“十几岁的年纪能写一本如此呈,却又胆大包天厚着脸皮来典铺张口要地,不是蠢到了家,便是精明到家,这种人我倒更想结交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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