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湿哒哒的瓜子壳划过一道弧线,落在码头的街面上,两个过路的人转头看了一眼,见到那人后露出厌恶的神情,加快脚步离开了。
“看什么看,惹得起老子么。”谭癞子等两人走远后低声骂了一句,然后低头看摊开的手掌,里面只剩下几颗瘪瘪的瓜子,从外观上看就知道里面多半没有仁,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依然选了一颗相对饱满的,塞进了黄牙里,咬下去果然没有感觉到阻力。
“狗日卖烂瓜子的癞皮。”谭癞子把剩下的几颗一把扔了,肚子里面咕咕的叫,心里开始策划今天的晚饭,毕竟现在是码头的淡季,而流寇接近的消息流传之后,码头没有征召的商船都走了,新来的不敢靠岸,作为一个牙行中的底层,谭癞子的经济状况面临危机,但也蕴藏着机会。
街上行人匆匆,许多人背着行李往城里避难,谭癞子眼睛在那些人身上转来转去,过了好一会又骂道,“哪有啥僧道,当我三岁小孩,十两银子有那么好挣的。”
对面的一家客栈外传来争吵声,几个闲人在围观,谭癞子赶紧凑过去听了几句,片刻就知道是客栈只剩一间房,逃来的两家人就起了争抢。这些想住在码头客栈的人,都是想就近等着湖广下来的船,下客时能短暂停靠,或许能有机会上船。
在脑袋里面盘算了一下,谭癞子知道的客栈都住满了,但是还有几家人户可以寄宿,介绍过去也能得个中钱,刚好应该够吃晚饭。当然如果有一家只是要过江,那谭癞子可以挣够两天的饭钱。
要说平日里介绍船家是低端生意,连谭癞子都不是太想做,一单不够半碗饭。但现在不同往日,道台衙门严令,除水师和征召船舶以外,江北码头不准停靠船只。而很多人都想过江避寇,市场失去平衡,一天时间就形成了运输的地下市场。
谭癞子以前接不到码头的大单子,偶尔差半碗饭的时候,只能做这种低端生意,认得几个船家,小船跑不了长途,但过得了安庆江面,到现在就有现成的资源。当然对谭癞子来说,最大的阻碍并不是资源,而是他那不讨好的外貌。
他凑到两伙人中间道,“这几位行客听小人说一句,这城外的客栈不太稳妥,昨晚已有歹人在城外打劫。”
两边的人看向谭癞子,见到他的尊容都下意识的退了一步,同时抱紧了怀中的行李。一旁瘦高的客栈掌柜则怒目而视,他原本是坐地起价,谁知窜出一个人来生抢。
“在下这里有好去处,是在城内的清白人家,就在怀宁县衙左近……”
还不等他说完,那瘦高掌柜已经怒不可遏,上前一步猛地推搡矮小的谭癞子,“各位客官万勿听他的,这癞头就是那歹人一伙的,他就没安过好心。你给老子滚,不许在咱家门前行骗。”
谭癞子面对着高出不止一头的掌柜,边抵挡边怒道,“钱掌柜,我可告诫你了,别动手动脚的,老爷发起怒来你抵挡不住,哎哟,真敢打人怎地,你还有王法没,再动手老子出绝招了,可别怪我下手重,啊呀……饶命!”
码头的人都识得这个厌恶的瘦小牙行,打他完全不用担心后果,钱掌柜兜头乱打,几下就把谭癞子打在地上。
周围看热闹的人齐声叫好,钱掌柜简直威风八面,只是这一番剧烈运动,让他喘得有点厉害,需要中场休息一下。
后面冲出来两个伙计要帮忙,钱掌柜岂能让他们分享英雄光辉,立刻潇洒的一挥手,“退,退下,老夫今,今日,要,要……”
又中场休息了片刻之后,钱掌柜终于缓过气,“要让他见识一下老夫的功夫。”
一个伙计看钱掌柜满头的汗,不由低声说道,“可是掌柜,那两伙客官都走了。”
“啊!”钱掌柜慌忙回头,只见方才两伙吵闹的客人已经往东边去了,“那快追啊,还有一间房空着呢。”
等钱掌柜追过去之后,谭癞子捂着脑袋站了起来,周围都是指着他嬉笑的人。
左右也不是第一次了,口中低声骂了一句,但不太敢大声,因为钱掌柜没走多远,万一听到就麻烦了。
一路闷头往外走,还有人偷空从上面用指头弹他脑袋,谭癞子此时没有士气,只能回头瞪了那些人一眼。
在嬉笑声中,谭癞子总算离开了现场,暂时不会被打了,但晚饭还没解决,还得去想法子。
正要去皖水那边小码头,谭癞子突然停下来,方才那一眼中似乎有个画面。
他猛地转过头来,只见一个打着八卦招的道士背影,正在往下游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不停的抬头观察城墙。
“晚饭没准是这。”谭癞子呆了片刻,打起精神跟了过去。
……
“是盛唐渡一个牙行发觉的,这名游方道士沿途并不忙于问人算命,在盛唐门、万亿仓等处反复游走,眼神也不在行人身上,却一直在查看城墙,去了水营驻地之后才返回城内。”
城北集贤门城楼的女墙边,庞雨刚放下远镜,心情也放松了许多,因为计算时间的话,流寇探子应该很快要赶往庐州,此时发现谍探踪迹非常及时。
他看着眼前的江帆问道“坐探的位置也是那牙行跟踪到的?”
“正是,就住在集贤门内打铜巷,该户中还有另一人行迹可疑,应当便是与道士同来的伴当。坐探则是怀宁本地人,以前在城中贩卖鱼货,大约前年与其他鱼贩起了冲突,被破了家财,不知何时与流寇勾结。”
庞雨叹口气,此时社会矛盾尖锐,每个地方都会有许多对现实不满的人,甚至很多走投无路的人,只要流寇稍微花点心思和钱财,就不难找到内应。
“严密监视两人行踪,那个牙行一类的人,在市井间混迹久的,干这些事情比我那守备营合适,若是没有大恶,漕帮不妨雇一些。”
“但此人……此人形象特别,让人过目难忘,恐怕不适于这类追踪之事。”
庞雨笑笑道,“并非说一定要雇他,本官意思是各种人都可用其长处。”
“小人明白了。”
庞雨再往打铜巷看了看,转身往城楼下走去,上了马之后对江帆道,“本官此时就要去面见皮大人,安庆明日开始戒严,漕帮要按计划在城中散布消息。”
……
十二月九日,安庆城戒严,五门只留下盛唐门仍然开启,城门进出都要接受盘问。府衙两级根据庞雨提供的预案开始动员,码头不准过路船只停靠,各里坊陆续编组社兵,城墙修起许多草棚悬链,更多人在搬运守城器械,从石块、灰瓶、滚油到铜铁小炮样样齐备,城墙上在秋雨时轻微塌方的地方,也有人匠人修补。
受到戒严的影响,关厢大批的百姓扶老携幼的进入府城,他们害怕万一流寇突至,届时五门完全封闭,又没有江船可坐,就只有在城外任由流寇宰杀。随着难民的到来,城中人满为患,一片人心惶惶。
但到了下午,城中出现了传言,说江南开来了一批兵船,有上千的人马登岸往北面去了,大家都关在城里,看不到外边的情况,但城墙下来的社兵都说亲眼所见,大家既担心又振奋。
城墙上出现一批官兵,将一门大炮运上了墙头,并试炮三发,整个安庆都能听到那凶猛的炮声,又传言望江方向来了近千官兵,听说是湖广巡抚标兵,同样往北去了。
十二月十日,庞雨坐镇正观门城楼,不断有传令兵到来汇报进度。
成队的红衣士兵正从西而来,在城外绕过安庆往北列队行军。
城墙上劳作的社兵议论纷纷,他们从远处看过去,只能认出是官兵,连旗号也认不清楚,但能大概知道人不少,显然是去打流寇的,人人都颇为兴奋。
庞雨心情稍有些紧张,这两天来的军队都是守备营扮演的,由镇抚队控制各处路口,大队走出集贤关之后立刻转向西面,走小路回到往石牌的官道,再重新来府城扮演虚兵。
因为守备营的装备和服装都与普通明军不同,庞雨怕被认出是守备营,特意请皮应举让安庆戒严,减少留在城外的人。这样城墙上的社兵和民夫能看到,消息会在城中自然散播,再通过漕帮夸大之后,应能达到庞雨希望的效果。
距离十五只剩五天时间,但那两个谍探一直没有离城,他们昨日出门两趟,在城中各处走动,多次想从社兵处打探消息。
两日间已经增加了四千虚假兵力,城中气氛越来越乐观,对官兵的数字传得也更夸张。但时间长了之后,城中这么多百姓,难保不走漏消息。庞雨盼望他们早点走,今日便加了力度,城中四处传言,是兵部调集了数省援军,准备在安庆伏击流寇,希望让那两个探子紧张而忙于离开安庆。
等待总是难熬,终于到午后传来消息,两个谍探已经携带行李出门,在城内高价雇了驴车,在正前往盛唐门。
庞雨松了口气,对待命的郭奉友道,“派马快走集贤门出去,让桐城戒严,请杨知县按计划行事。”
郭奉友应命之后立刻出去安排,庞雨招过江帆,“漕帮此次有功,本官自会论功行赏。但眼下寇情紧急,漕帮接下来主要就是协助安庆城防,还松懈不得。”
“大人觉得他们会不会来安庆。”
庞雨摇摇头,“流寇规模越大,他们就需要更多给养,安庆粮少兵多,所以打安庆的效费比最低,去扬州方向的可能最大。不过流寇未必那么尊重经济规律,咱们仍要在安庆全力备战,明日本官就要领兵赴桐城,争取将流寇吓阻于境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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