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马与昌仁等人没料到她讲话这样直接,他们面面相觑,交换着眼神。
“这、这若陈郎君能夺下钜子令自然、自然,只是……”幺马考虑了一下,莫名感觉有些心虚,他握了握拳,沉吟顷刻,便还是觉得得实话实说得好。
“虽说得了钜子令可号令天下墨者,可只能求得三件事,且这三件事一不得干涉周朝诸侯国之政事,二不得行恶奸淫之事,三不得谋私利夺权之事。”
说完,他便急急地打量起“陈焕仙”的脸色,担心他有反悔之意。
而陈白起闻言,仅抿唇笑了一下,反应平淡。
她早知道这世上没这样便宜的事情,能号令天下墨者为其办事,有些限制也是正常的。
而姒四却美眸一转,幽凉之色冰凌凌,他翘起嘴角。
一群可笑的伪君子。
若这三条大规则压下来,所谓的“号令天下墨者惟命是从”也不过是一句口头上叫着好听的话,实则于“陈焕仙”这个处于政治漩涡中的人有何用处?
姒四由于容貌美极而锐盛,陈白起便勒令他拿块面巾遮住,省得“惊”着墨辨这等老古究,因此他随“陈焕仙”而来,倒没有引起什么注意。
姒四奉稽婴之令侍奉于陈白起身旁,自不会违令她这等小事,他遮了半张脸,换了一身质地柔软的白色棉衣,衣边绣有绿色夹银丝的缠勾蔓藤,一头柔亮细软的长发用一根绿带束起,干净而整洁。
他这一身装束倒是有一种少年似阳春之雪,风度翩翩,中和与寡盖了他那一身阴柔血煞之感。
……除了那一双眼,当他看人时,之前的所有伪装都会前功尽弃。
陈白起曾盯着他的那一双眼睛良久,久得连姒四都心中发毛时,她才叹一声——波湛横眸,霞分腻脸。
姒四很小便在楚为质,读书不多,自没听懂这句话,便狐疑地问——这是何意?
陈白起便改用大白话再讲一遍——长这么妖,光遮脸有甚用!
姒四一听这话,便知道“陈焕仙”这是在嫌弃他,顿时有些恼怒道——你难不成想让我剜了一双眼去不成?
陈白起自然不会真让他剜去一双眼眸,只让他尽量不要与人讲话,即便不得不讲话时,也不要与人对视。
总归一句话,减低存在感,别给她惹事生非。
姒四闻言幽幽道——既然觉得奴是麻烦,又何必应了稽婴的要求,留下奴?
陈白起道——不想留亦得留,你是稽婴、甚至是秦王的眼睛,我先前便讲过,我万没有剜人“眼睛”的必要,只是希望你待在我身边时能安份守纪一些。
姒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对于她的通透与洞悉了然有了另一番认识。
的确,稽婴将他放在她身边,自然是想清楚地知道她在墨辨与钜子令竞赛中的一切情况。
接着,他不知是何考量,便缄默不语了。
再之后,他便真如陈白起所要求的那样,安静少言,似一抹背后灵一样紧随于陈白起身后。
陈白起哪里不知道,这姒四一直对她与姒姜有着一种怨恨情绪,起因她说不准是不是因为“陈娇娘”,虽然他一直言之凿凿为“陈娇娘”之死抱不平。
她并不怕他,防着他并拿言语来提醒警告他,皆是因为她碍着姒姜的情面,并不想闹到最后撕破了脸皮,她不得不亲自动手。
陈白起转正题于两墨之间的事,温声问幺马道“只是依焕仙所知,这墨侠好似可以无视这些规矩?”
幺马看向陈白起望过来的那一双雪亮干净的眸子,有些不自在地回道“这是墨辨这边的规矩,墨侠若夺得钜子令当然可以不遵守,可若是我们这边……那便……”
说到最后,幺马便自动消音了。
陈白起点头,表示了解,一副脾气上佳的老好人模样,她好奇道“那不知墨侠那边的规矩是什么?”
幺马的表情一僵,被陈白起看着等待回答时,便更不自在了“……没规矩。”
陈白起微微挑眉,似有些讶异。
而幺马则哈哈干笑一声,七木与昌仁等人也左右盼顾,没敢直视陈白起。
墨辨这边历来遵循墨家规矩,亦以墨家历代钜子的颁令为自身信仰,因此该行之事他们勇于拼博,而不该行之事他们亦崮于遵守。
而墨侠则一剑仗天下,他们自然亦有信仰,“侠”一字便能概括他们全部,但侠与侠之间亦有所区别,如儒侠则不主张武力,而墨侠却是实干派,路见不平一声吼。
说实话,在这乱世中,陈白起一直都十分颀赏墨侠的精神,因此她愿意费些精神时间、用一些迂回的手段来解决问题,而非一言不合便使用暴力与大军压境。
陈白起也不执拗着这个问题,她换了个话题道“上次听闻钜子令的竞赛是在炼狱谷进行,不知这炼狱谷又在何处?”
“在天峰山的另一边,离此处并不远,只不过需要攀越天峰天方到,我们明早便出发,估计到正午即可赶到。”幺马道。
“那墨辨这方除了在下,不知道另外两位如今在何处?”陈白起道。
这时昌仁让了让位置,从身后引出了一高一矮两人。
“这两位便是墨辨的另外参赛的弟子。”昌仁转过头,他捋了一下美须,微笑着介绍道“成义,南月,这位便是陈郎君。”
两人步出,一左一右站定。
矮的南月是一个肤黑貌俊的少年,高的成义则一名穿粗布白袍的浓眉大眼青年。
成义脸上带着礼貌的笑,向着陈白起拱了拱手,而南月却径直站着,并没动。
陈白起向成义回之以礼。
成义道“在下乃墨辨成义,北方陈国人。”
黑俊少年则抬抬下巴,道“南月,北方燕国人。”
陈白起亦道“陈焕仙,东方齐国人。”
双方彼此简单地介绍了一番之后,便开始打量起对方。
陈白起观这个叫“南月”的少年,容貌上佳,五官端正,虽肤黑倒是十分细腻,不像是因长年劳作而晒黑的结果,他高鼻薄唇,一双傲气而清冽的眸子十分吸引人。
而那名叫成义的青年则浓眉大眼,长相算不上好看,只是平庸而普通,但他唇厚而目熹,一看便是一个稳重温和、值得托付之人。
这两人,一个坚冰冷冽,一个温泉平和,这仅是从外表上而言。
而南月与成义也在打量着陈白起。
对面的这位蓝靛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容貌尚带稚嫩,一看到她,想必许多人估计都能想到一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少年郎果真如昌叔与幺马所言,虽年纪尚轻,但笑、言、眸、举手投足,便已浸无双优雅的气质。
南月双唇抿紧,微微眯起眼,心底并不服。
他目光落在破庙边的一垛干草上,漫不经心道“听闻陈郎君学识渊博,不知陈郎君之前可读过哪些著作?在下不才曾读过《劝学篇》《诗经》《北阀》《故国策》,不如你也讲出来,或许我们还可以交流交流。”
一旁姒四闻言,眸转诡光。
他虽读书不多,却也知道这南月读的书策全是一些不世珍藏本,尤其这《北阀》总分十二章,上下两册,约二万字,这南月竟能将其读透,不得不说,他的学识绝对远胜他这一辈的才学。
昌仁虽觉南月此举略有些失礼,拿自己的长处来炫耀,可到底南月乃墨辨一派培育出来的得意弟子,他虽担心“陈焕仙”会有些下不来台,可到底还是不舍得斥责他。
成义亦没有出声,他正看着陈白起。
而幺马却拿一种古怪的神色瞥了一眼南月一眼,接着便长叹一声。
总觉得……一会儿的结果很虐。
陈白起一听,便知这南月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她知道少年郎喜争强好胜,因此并不觉被挑衅,只觉好笑。
于是,她亦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道“哦~南月读的书倒是不少,在下读的并不多,这樾麓书院藏册有三千三百余卷,在下恰好只读了个三百余卷罢了,还剩三千不曾涉猎,其中便有《北阀》《南战》《故国策》等卷章,倒是惭愧了。”
众人“……”
她读了三、三百多卷?!
还、还剩三千多卷策没读?!
成义呆了。
昌仁傻眼了。
七木与姒四都用一种怪物的目光惊诧地瞪着“陈焕仙”。
而南月在听到“陈焕仙”提到“樾麓书院”时,整个人都傻了。
那一身的傲气瞬间便被打散得萎靡不振。
对啊,他方才忘了幺马好似讲过,这“陈焕仙”是来自于樾麓书院,并且她还不是个名普通门生,乃书院山长百里沛南的亲传入门弟子。
如这般身份的人,哪里会缺书读!
只是谁都没想到,他年纪轻轻,便已熟读三百卷名册,这真不是开玩笑的?!
幺马拿视线在所有人的面上转了一圈,然后摇头叹息。
他就说过吧……这结果会很虐的。
这边,成义眼睛一亮,他上前一步,激动地开口“不、不知道,我等以后可否有幸入樾麓书院……一览书卷?”
陈白起心道,上钩一条了。
她微笑以道“成义兄,书院有规定,藏书院共三层,第一层允许门下弟子翻阅,第二层允许各师亲传弟子翻阅,第三层允许书院山长与其亲传弟子入内翻阅,外人却绝无可能。”
见成义眼中的光随着她的讲述而逐渐黯淡下来,他很失望地扯了扯嘴“既是如此,那便……”
“但若成义兄有想阅的书册,而正好书院藏阁有,我可以抄录一份赠你。”陈白起又道。
成义闻言,猛地抬起头,喜不自禁道“此言当真?”
“书院虽有规定不可借阅,但我将内容全部记于脑中,再誊录一份,便不算违背规矩。”陈白起温言含笑道。
成义高兴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一个劲地向“陈焕仙”道谢,并言他以后定会还她这个人情的。
另一边,南月听着“陈焕仙”承诺要给成义誊录名策,心中自然是各种羡慕嫉妒恨,可由于方才他对“陈焕仙”种种的不友好表现,现在让他开口要,他着实拉不下这个脸。
却不想,这时“陈焕仙”转过头对着南月道“方才听月弟读过的书,其中《北阀》还有一册注释范本《南战》,若月弟感兴趣,我这正好有记忆,待事后我便现抄誊一份送你。”
南月闻言,惊讶地睁大眼看着她,半晌都没有回过神。
昌仁一听,忙推了南月一把,眼中亦有惊喜的光,他道“大善,南月,还不快谢谢陈郎君啊。”
南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垂下眼,结结巴巴道“这、这怎好意思。”
昌仁一看,便知道现下哪里是“陈焕仙”下不来台,分明是南月下不来台啊,如今此等机会难得,他欲再劝上一句,却听陈焕仙又开口了。
“看到这世上喜欢读书的人皆有书可读,我自也备感颀喜。”陈白起看着他,一脸佛光普照。
站在一旁的幺马看到这样的陈白起,又看了一眼激动不由已的成义与一脸羞愧的南月,还有这把岁数仍一脸颀赏与感激望着“陈焕仙”的昌叔,只觉双方的境界差距着实太远了,完全不是同一个档次。
不过一个轮回的较量,他们在“陈焕仙”面前,便自惭行秽了。
“南月谢过陈郎君。”南月此刻是真心诚意地佩服“陈焕仙”了。
而在陈白起身后的姒四一直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看着“陈焕仙”简单地施予一些小恩惠便将一开始对她有排斥心理的两人给完全收服,心中便冷嗤一声。
他方才想错了,比起幺马墨辨等人,“陈焕仙”才是天上地下最会装的。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