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扬四野,旗帜猎猎,远山树林长得葱葱茏茏,浓雾缭绕在云间,笼罩着整个云山,就像在四周拉起了白色的帐篷。
此时巫族祭坛上除了派遣出去的人外,剩下的则是归墟内廷的主要成员,他们在巫族内向来是说一不二,不仅是在巫族,在别的地方亦是受人尊重的存在,但此刻无一例外地低下了尊贵的头颅,朝着那个不过及笄之年的少女臣服。
“都起吧,你们想要证据,亦可,只是这祭天仪式应当还没有结束,先继续吧。”
温温凉凉的嗓音像融入风雾中的银装素裹,那融入骨子里的威严与御下一开,有极强的干涉力度,令人感到心颤肉跳。
继续?
眼下这副场景,还有弥生圣子的事……佝偻着背的祝巫握紧羊角杖慢慢起身,他心有迟疑,但看了看四周,全都伏地缄默,只怕也没有人敢当众反对。
霖族老看了少女一眼,瞳仁像被烫了一颤,伸手按了按乾族老的肩膀。
“弥生的事……到时自有定论,圣主冠冕一事,不可耽误。”他沉痛道。
崖风族老与半月族老确不如乾族老那般信任般若弥生,巫族这么多人都安然无恙,偏她死在了白马子啻身上,再联系到她身上那一套变了的衣服,多少会产生一些联想与猜测。
“人死不能复生,弥生圣子的事再悲痛亦无法改变,乾族老,巫族与圣主的事才是大事,你莫要失了分寸。”崖风族老皱起眉头劝道。
乾族老始终没有吭声,他下颚绷紧,两眼赤红,弯起一条腿,却是小心地放下般若弥生的尸首,缓缓站了起来。
这表示……他屈服了。
祝巫留意到这边的动静,见大家都开始各就各位,十二族老在前摆出架势领前,后方的巫族都凝神静听,一切看起来好似都恢复如初了。
他心中叹息一声,面上却整肃表情,清了清嗓音,扬杖晃动蠱铃,悠长拔高的嗓音传遍祭坛。
“上事天,下事地,敬先祖圭璧币帛。”
早已准备好的各类祭品鱼贯送入祭台之上,满满地铺阵开来。
“一礼,敬天。”
巫族众人伏地而跪,叩拜天地。
“二礼,敬地。”
继续叩拜。
“三礼,血祭,盖以血滴地。”
众人起身,各取出身上的利器,割破了手指,将血挤滴于地面,歃血为盟灌地。
祝巫嗅了嗅空气中的血腥味道,耷拉的眼皮瞠大,情绪被调动了起来,高亢地双臂举起。
“抬圣冠。”
早有准备的四位巫女穿着最隆重的服饰缓缓而至,她们以白狐面具遮脸,以谦卑又小心的态度奉着圣冠而来,后面还有几个人分别捧来披风、护项、护膊、战袍、护胸、铜镜、战裙、战靴。
“冠冕加身,敬请神鬼避之,祭日于坛,祭月于坎——”
祝巫那瘦小的身躯抖动了起来,他头上戴的羽冠散动,羊骨杖上串的骨珠撞击发出沉闷当当的声音,他口中念念有词,时而高亢,时而低落,摇头晃脑,手舞足蹈。
陈白起站在众人所瞩目之处,她张开双臂,任由他们将一件一件的圣衣加诸于身上。
她漆黑的头发被了放下来,又由巫女那细长的手指尽数梳拢扎起,以冠高高束于头顶,她身上宽松而华美的染血衣裙被冷硬的铠甲紧缚了起来,红色的战甲覆盖住了她娇柔的身躯。
她长颈挺拔,双肩展开,背脊笔直如无坚不摧的剑,光线洒在甲片上如金鳞,气势如骄阳,或许受这铁血的铠甲影响,她那一双平日看起来水波温漾的眉眼,一下变得有了力度,一双璀璨如寒星的双眸注视着前方一切。
宽衣的一众巫女整装完毕后,便弯腰低头地退下,她独自一人站在那高处,虽说高处不胜寒,但她却舒适如琼枝一树,栽于黑山白水间,有别与众,流露出琉璃般的光彩。
这一身战甲名叫霸业,是先祖当初留下来的,它身负业障太多,煞气过重,一般人根本无法靠近,甚至巫族的人都难以驾驭,因此明明是一件神兵却一直搁浅于楼阁束封。
可如今,它穿在她身上,却毫无反应,温驯得仿佛是一件普通铠甲。
不会有错了。
她便他们巫族的巫妖王!
“天佑吾巫,众巫拜见圣主。”
众巫盯着她看,失神了许久,听到祝巫一声激喊,这才纷纷回过神来,忙行参见跪拜之礼。
他们此时心情有多复杂难以形容,激动地将头贴于地面,久久没有起身。
“天佑吾巫,圣巫在上,我等叩拜。”
陈白起手臂一挥,万千巫蝶从她身体内蜂涌而出,然后在她身后构建出一张靠背的黑色坐椅,狰狞的兽角,尖锐的獠牙,如同血内搭架般充满威吓力,她扬起猩红的披风而坐,沉身坐下道“吾不只要让尔等的忠诚,还要尔等的信任。”
他们齐齐仰头看着她,映入眼眶的人,不再是他们熟知的那位巫力强劲到忌惮的少女,她如今已成长到他们无法想象的地步。
“吾所指,尔等意愿所指,吾所鄙,尔等仇恨之所指,忠诚不仅是身躯所行。而吾亦承诺,吾乃尔等之王,守护、庇佑,永不舍弃。”
她以巫力施放了血脉之力——“御”,她之言,便会如同刀刻骨,深深地铭记在他们的心上,哪怕是对她心口不一的人,亦无法违背这与生俱来的威压。
他们不受控制,或者说当全身的血脉都为之沸腾时,理智再也无法成为脑袋的主宰,他们热血上头,满腔汹涌。
“以血脉、以巫族起誓,永不背叛,誓死效忠。”
那一遍又一遍的宣誓,如雷鸣轰隆之声似能传达整片天空,整座归墟。
——
祭天成为了认证的巫妖王之后,陈白起便进入归墟内廷,搬到了最高处的日耀殿,在其位,自要行其事,她没有时间懈怠,因每日都会有不一样的巫族高层前来拜见会话,她坐于高庭,一一见过这些人,并在心中将其记录下来。
而关于白马子啻一众却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巫族内倾尽一切力量皆没有成功抓捕到他,他来得突然走得也很突然,巫长廷一众徒劳无功而返。为此乾族老已阴沉似水了好几日。
直到窃天族老占卜出岛上并无外人,邪恶之力已然离开了归墟,乾族老终于等不下去,前来日耀殿。
而陈白起亲手准备了一份“证据”送到了他手上。
那日她与乾族老关闭殿门在内密谈了许久,待守殿的侍卫看到乾族老出来时,好像一下整个人被抽去了脊梁骨,他的背不再挺直,公正严厉的神色也不复存在,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耀日殿。
这日,听闻窃天族老准备回去了,而他在离开归墟前,特意前来与圣主拜别。
他坐在轮椅上,由弟子推入殿中,他很老了,脸上的皮肤没有一块是平整的,垂落的皮肤将他的五官都淹没了,远远看去,像是一团快要压垮的腐肉。
见他要下地进行参拜,陈白起立即上前止制。
两人靠得极近,坐回轮椅的窃天族老慢慢地抬起了头,费力地睁大眼睛,盯着她看了许久,才道了一句“你竟逆天改命……”
陈白起本来是就将老年人眼神不好,便静静地任他打量,但忽闻他这句话,不禁神色一变。
她盯着他的眼睛,本以为该是一双浑浊无神的双眸,如同他给人的感觉,但奇异的是,他的眼睛却好像能汲人魂魄的漩涡一般,看久了便会迷失其中。
“窃天族老,此话怎么讲?”她低低笑道,好像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窃天族老不过动这么几下便感到了身体的疲惫,老实说,这一趟前来归墟,着实令他浑身上下像散架了一样难受,人老了,便挪不动窝了。
“罢了,天数不可参,天命不可透,巫族已没有退路了……“他摇了摇头,枯燥的白发掉落几根,他粗哑着嗓子慢吞吞道”其实老夫今日前来,除了拜别,还有一个请求。”
陈白起温和道“族老不妨直言。”
人老了,也学不来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玩故弄玄虚那一套,他直接道“想必圣主已知郢衣与圣主有天命婚契一事,老夫斗胆,请圣主可尽快履行婚约。”
陈白起顿了一下,道“关于婚约……”
她欲言又止。
“天命族一向甚少插手其余十一族的事,但圣主若能与郢衣成婚,那天命族在内、对外的情报将对圣主毫无保留,望请你成全。”他手按在椅把上,用着气喘费力的嗓音,讲出了一句让陈白起无法当下决绝拒绝的条件。
为此,她沉默了许久。
窃天族老看懂了她沉默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他叹息一声“那孩子,钟情于你。”
倘若她不是巫妖王,只怕他这条情路会走得十分坎坷,可如今看来,哪怕她与他名正言顺、天作之合,但也并没有轻松到哪里去啊。
终于,陈白起给出了回应。
“此前事忙,我无暇考虑,但此后,我会郑重考虑。”
窃天族老也并不想表现得咄咄逼人,若非他时限将至……
“希望圣主最后的回答……不会是拒绝。”
等窃天族老离开之后,陈白起负手于殿中,独自一人静思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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