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军登陆的消息,像一阵海风,在半小时内就吹遍了整个津塘。
军统津塘站。
吴敬中捏着那张薄薄的线报,指尖竟在微微颤抖。
不是恐惧。
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来了……终于来了……”
他低声嘶吼,像一头蛰伏已久的野兽,随即猛地抬头,眼神锐利。
“陆桥山!马奎!”
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被撞开,两人几乎是同时冲了进来。
胜利了,虽说**还没接收,但美国主子来了,日本人也投降了。
这时候他俩都等着命令,好去抢最肥美的肉吃。
他俩在门外待命已久。
“站长!”
“美军已登陆!洛基中将,任命龙二为基地顾问!”吴敬中语速快得像在扫射,“戴老板的密电昨晚就到了——全力配合美军,一切以‘海军计划’为重!”
陆桥山镜片后的眼睛里,瞬间爆出一团精光。
“龙二成了正式顾问?站长,那我们的机会……”
“不是机会,是规矩!”
吴敬中一声厉喝,打断了他的遐想。
“听着!从现在起,站里所有人,见到龙二都客气一点!”
“他的任何要求,只要不触及党国根本,一律开绿灯,优先满足!”
“他与美军之间的一切合作,不准调查,不准监听,更不准过问!”
马奎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梗着脖子。
“站长!他一个靠日本人发家的汉奸商人,凭什么……”
“凭他早就和美军合作,比我们还早!凭他是戴老板‘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
吴敬中一巴掌狠狠拍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马奎,你给我听清楚了!戴老板能不能完成‘海军陆战队计划’,能不能战后给军统老弟兄们找个后路,要看我们津塘,能不能跟美国人提前搞好关系!龙二,就是这条线上最关键的人物!你敢动他一根毫毛,就是断戴老板的前程,断我们整个军统老弟兄们的后路!”
这一番严厉的训斥,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马奎所有的怒火。
他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仿佛被堵住了,最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陆桥山则已经完成了表情管理,他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得恰到好处。
陆桥山和龙二合作的很愉快,生意兴隆,大把的钞票转折,功劳拿着,他才不会得罪有了美国人背书的龙二。
“站长,那我们现在具体该做什么?”
“两件事。”
吴敬中胸膛起伏,强迫自己从那股巨大的兴奋中冷静下来,恢复了站长的威严。
“第一,陆桥山,你以军统津塘站的名义,立刻起草一份公函,祝贺盟军入驻。同时,把我们整理的那份‘日伪残余可疑名单’,抄送一份给龙二记住,要用最正式的渠道送过去!我们要让他明白,我们愿意在他的协调下,协助美军维持治安。”
这姿态,放得极低。
龙二每个月往自己账户打钱都不少于一万美金!妥妥的财神爷。
他老婆梅慧嘉,吃穿住用全是最高档的,那些部长次长的夫人都捧着,就是因为他和龙二的生意能让那些高官太太跟着发财。
吴敬中的命令,是给龙二递上橄榄枝,更是公开承认龙二在津塘的新地位。给自己这个兄弟撑撑场子。
“第二,马奎。”
吴敬中转向那个依旧满脸不服的行动队长,语气冷硬。
“你的人,全部撤出码头和美军划定的所有管制区。从今天起,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把城里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地痞流氓、溃兵散勇,给我扫干净!务必给美国人留一个清爽的好印象。但切记,任何与龙二有关的人、有关的生意,不准碰,不准看,不准想!”
马奎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最终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
“……明白。”
“去吧。”
两人退出办公室。
走廊里,陆桥山忽然停下脚步,侧头看向马奎,脸上浮现出那种温和的笑容。
“马队长,时代变了。以后啊,咱们恐怕都得好好学学,怎么跟这位‘龙顾问’说话了。”
马奎死死盯着他,那眼神像是要活剥了他。
插在裤袋里的手,拳头已经攥得没有一丝血色。
但他终究没发作,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冷哼,转身大步离去。
陆桥山推了推眼镜,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不知所谓的蠢货,**还没到,美军就入驻津塘了。委员长都对美国人客气三份,你以为你是谁呀?”
他回到情报科,反锁上门,迅速铺开一张信纸。
这不是给吴敬中的报告。
这是越过吴敬中,直接发往南京的密信。
“郑局长钧鉴美军已入津,龙二获任基地顾问,权柄在握。卑职观之,此人与美方关系之深,恐远超我方预估。吴站长严令不得干涉,显系奉戴老板钧令。然职忧心,此人势力膨胀过速,根基不明,未来恐成津门尾大不掉之患。是否应暗中布局,搜集其与美方交易之实证,以备不时之需?望钧座明示。”
他用只有自己和郑介民才懂的密写方式加密,而后通过绝密渠道发出。
做这些是为了表忠心,他陆桥山可不会傻到真的去查龙二。
津塘那面新升起的星条旗,在晨光中格外刺眼。
陆桥山几乎能想象到,那个曾经被他视为高级棋子的龙二,此刻正与美军上校谈笑风生,指点着这座城市的未来。
一股混杂着嫉妒、警惕和一丝病态兴奋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
……
常德道1号,谢若林的地下情报交易所。
今天,这里的空气都比往日更加滚烫,混杂着雪茄、汗水和贪婪的味道。
不大的密室里,挤满了人。
绸衫富商、西装买办,甚至还有两个穿着半旧美式军便服的前伪军军官,他们眼中的焦虑和渴望,像秃鹫一样盘旋。
“各……各位!”
谢若林站在一张小桌后,他今天破天荒地穿了身崭新的中山装,用发油将头发梳得锃亮,却依旧掩盖不了他内心的紧张,说话还是有些结巴。
“今……今天的货,硬!都……都是能挣大钱、能转运的硬通货!”
他颤抖着举起第一份文件。
“美……美军基地,第一批物资采购清单!食品、燃料、建材的详细规格和预估数量!起拍价,三十两黄金!”
“成了美军的的供应商,你们还还怕什么?”
满场瞬间骚动,呼吸声都粗重了。
“三十五两!”一个胖商人迫不及待地举手。
“我出四十两!”
“五十两!”
最终,这份清单以六十五两黄金的天价,被一个前伪军军官抢到。他需要这个去敲开国府接收大员的门,证明自己“曲线救国,早有准备”。
谢若林心中冷笑,脸上却堆满谄媚。
“成……成交!”
第二份情报,洛基上校的个人喜好档案——钟爱威士忌、厌恶官僚做派、对东方古董有兴趣但一窍不通……
这份“屠龙术”引来了更疯狂的竞价,价格一路飙到八十两黄金。
终于,轮到了今天的压轴大戏。
谢若林清了清嗓子,整个密室都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压低声音,营造出一种近乎神圣的诡秘感。
“龙……龙顾问与美军达成的‘联合供应公司’,初步协议细节。包括……利润分成、运输权限,以及……未来可能被划入公司名下的部分日伪资产名录。”
话音落下,密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
这不仅仅是一份情报。
谁能提前看到一角,谁就能在这场盛宴中抢到最肥美的一块肉!
谢若林的喉咙发干,他报出了一个自己都心惊肉跳的数字。
“起……起拍价,一百两黄金。或,等值美金。”
针落可闻的死寂。
良久,角落里一个始终笼罩在阴影中、戴着宽檐帽的男人,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一百二十两。黄金。”
谢若林的心脏猛地一抽。
是陆桥山的心腹!
“一……一百二十两!还有没有……更高的?”
无人应答。
不是不想,是不敢。没人敢跟军统的人,抢这份关乎龙二核心利益的情报。
木槌落下,声音沉闷。
交易完成,客人们如同鬼影般从各个密道散去。
谢若林独自坐在密室里,面前小山般的金条和美钞,在煤油灯下闪烁着罪恶而诱人的光芒。
他的手抖得厉害。
这不再是紧张,而是一种站在财富之巅的眩晕和亢奋。
侧门无声地打开,媚仙走了进来。
她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旗袍,款款而来,仿佛一朵开在淤泥里的白莲,与这间充满铜臭和阴谋的房间格格不入。
“谢老板,发财了。”她轻笑,声音清冷。
“媚……媚仙老板!”谢若林触电般站起,满脸的亢奋瞬间化为谦卑,“托……托龙爷的福!都是龙爷赏的饭!”
媚仙走到桌前,纤长的手指捻起一根金条,在指尖漫不经心地抛了抛,金条在她手中仿佛没有重量。
“二爷让我带几句话。”
谢若林立刻垂首,恭敬得像个挨训的小学生。
“您……您说,我听着。”
“第一,美军的情报可以卖,但涉及军事部署、安保细节的核心机密,你看都不要看。第二,关于‘联合供应公司’,今天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明天起,任何相关的情报,没有二爷点头,一个字都不准流出去。”
“明……明白!我明白!”
谢若林额头瞬间见了汗。
他知道,自己刚才有点过头了。
龙二默许他拍卖这份协议,既是敲山震虎,也是在测试他的分寸感。
他过关了,但也收到了警告。
“另外,”媚仙放下金条,发出一声轻响,敲在谢若林的心上,“二爷给你介绍个新客户。”
她从精致的手袋里取出一张素白的名片,放在金条旁边。
名片上,只有一行简单的英文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
“美……美国人?”谢若林瞳孔骤然收缩。
“基地后勤处,约翰逊少尉。”媚仙的语气平淡无波,“他负责一部分本地采购,想找点‘物美价廉’的渠道。二爷的意思,让你去接洽。但记住——所有的报价和供货商,必须先经我们的手。”
谢若林瞬间懂了。
卖情报,是投机,是吃百家饭,终究是无根的浮萍。
而现在,龙二给了他一根真正的金大腿!
这是在美军内部安插的又一颗棋子,也是赏给他的新财路——做美军官方采购的地下中间商!这利润,将比卖情报稳定百倍,也丰厚百倍!
“谢……谢龙爷栽培!谢龙爷栽培!”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几乎要跪下。
媚仙最后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怜悯,快得让人抓不住。
这个结巴的情报贩子,以为自己终于从棋子变成了棋手。
他却不知道,他只是从一颗散落在外的棋子,变成了一颗被更牢固地按在棋盘上的棋子。
棋子的价值,永远只在于它是否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