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复表情凝固,一下子就笑不出来了。
说实话,自从知道李自成可能经由河南转战到湖北以后,他就一直在担心这件事。
原因也很简单。
先不说过去一年,自己在襄阳干的那些事,几乎将顺军的将领杀了一箩筐,境内剩下的那些文武官员,也近乎成为了自己私臣。
表面上看,他韩复是为大顺开疆拓土,但实际从未给德安的白旺也好,北边的大顺也好,从未给他们纳过一粒粟,缴过一文钱。
整个荆襄郧的产出,全都被他韩复给私吞了。
可以说,他韩再兴的襄樊营除了名义上打着大顺的旗号之外,几乎和大顺朝廷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这些尚还可以用各种理由糊弄过去,可以暂且不谈。
但是。
李自成如今是干嘛来了?
是逃难来的。
并且,是一路裹挟着各种可以裹挟的力量逃难。他自从进入河南开始,就想要把河南的兵马搜罗一空,同时,走的时候还要带着一起走。
原本历史上驻守南阳的牛万才,驻守德安的白旺等将领,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被迫跟着永昌皇爷一起跑路的。
还累得本身在德安经营得好好的白旺,最终被手下背刺,身首异处。
李自成在撤出西安之前,曾经命令田见秀焚毁城中带不走的粮食,以避免资敌,但据说田见秀以“秦人饥,留此米活百姓”的理由,并没有按照李自成说的去做。
反而演了一场假戏??将城楼点燃以后,利用城楼焚烧的冲天火焰,告诉李自成说他已经照办了。
这使得清军到了西安以后,立刻就获得了大量的物资可以用来补充。
暂且不评论田见秀这种行为到底是大仁还是小仁,是大爱还是小爱,但是李自成到了河南以后,是坚定地实行坚壁清野的战略的。
并且还有屠城的举动。
所谓“自成败奔邓州,弥漫千里,老弱尽杀之,壮者驱之南下......自武关至襄、汉间,千里无烟。”
也不评价李自成这种行为的好坏,但人都有求生的举动,一个集团,一个王朝更是如此。
李自成如今的境况,必然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弥补之前的损失。
这种情况下,他韩再兴的襄樊营越是雄壮,反而就越会被惦记上,韩复实在想不到李自成有任何的理由放过自己这块肥肉。
没道理的啊!
但是,韩复又不能放弃襄阳跑路,避一避李自成的锋芒,等他走了再出来。
这就使得他还不能和李自成撕破脸,李自成叫自己去,自己没有十二分的理由,还不能不去。
可真要去了,那最好的结果,是李自成优待自己一番,给自己升个什么官,然后襄樊营正式的纳入到大顺的统一管理之中,然后自己这个好用的刀把子,就会被使劲地用,一直地用,用到卷刃,用到没有价值为止。
这还算是好的了,更大的可能是去了以后,没准就回不来了。
虽然对于李自成这位农民军的领袖,从小接受“造反有理”教育的韩复,对他是有一定的滤镜在的,总体评价也偏向正面。
但李自成能从群雄中脱颖而出,成为各路反王的共主,自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火并的事情也没少干。
远的不说,就在并不遥远的两三年前,李自成就是在襄阳,诱杀罗汝才和贺一龙,吞并对方人马的。
那可都是多少年的革命战友啊,还不是说杀就杀了?
咱韩复在人家李自成心目中是什么地位?
毫无地位可言啊!
没有感情,全是威胁。
他对李自成有滤镜,可李自成对自己没有滤镜啊。
一个不高兴,说杀也就杀了,半点水花都不会激起。
思来想去,韩复一时很是纠结。
他娘的,老子穿越到现在,就没有一天不是在走钢丝,没有一天不是在几个鸡蛋上跳舞的。狗日的,老子什么时候才能血条厚到不用担惊受怕,可以随便浪的程度?
胡思乱想间,扭头见刘苏和吴鄞等人,全都满脸探询的望着自己,来不及细想,立刻也是脸一沉,眉头一皱,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沉声道:“刚刚有消息来报,鞑子大兵在西安休整之后,前日已由鞑子豫亲王带出潼关,往
河南腹心之地而来。据闻房兵自潼关至洛阳,弥漫千里,人数何止数万!”
“啊?!”这次不仅仅是刘苏和吴等南阳官绅,就连张全忠、张维桢等人也全都大惊失色。
一直以来,鞑子就像是传说中地府里的那些恶鬼,大家都只是听说,但从未真正见过。
但是现在,居然很快就要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了。
谁来谁不哆嗦啊!
刘苏和吴这样的守土官,更是吓得一张脸全都白了。
鞑子要是真来的话,像是韩复这些将领,随时可以脚底抹油开溜,但是他们守土有责,跑都没法跑。
韩复察言观色,不等刘苏等人开口,又挺起胸膛,豪迈无比地说道:“不过本官深受国恩,常恨不能为朝廷效力。之前听闻我永昌皇爷偶有败绩,恨不能生鞑子之肉!今日鞑子要是胆敢来,犯我大顺疆土,本官便是拼出
性命不要,也要与那野猪皮决一雌雄!”
刘苏吓了一跳,连忙扯着韩复的衣袖说道:“将军息怒,将军万万息怒。将军拳拳报国之情,下官等又如何不知?只是那鞑子兵锋正锐,又兼兵强马壮,人多势众。将军纵是神威无敌,也难免双拳不敌四手。以下官愚见,还
是速速进城,再做计较为妙。”
“是啊是啊,为今之计,还是徐徐图之为好。”吴等其他南阳官绅,也是纷纷出言附和。
对于他们来说,如今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韩将军和他这襄樊营了。
要是韩再兴一时热血上头,领着兵马到北边去送了,那些南阳官绅们,就真的只有等着箪食壶浆,喜迎王事这一条路了。
韩复大手一挥,挣脱开刘苏的拉扯,还是大声说道:“诸位所说亦是道理,但向来文武有别,尔等可静坐不动,我韩再兴一介武夫,岂有望风而逃,闻有敌兵来犯,而不发一天以对的道理?本官自入大顺军中起,心中唯有‘竭
忠尽智,惟死而已’这八个大字,至于说生死之事,早已置之度外!”
说到这里,韩复化学为拳,在空中重重地摆动了几下:“本官心意已决,刘大人并诸位大人就不必相劝了!”
"**......"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不到一刻钟之前,大家还在这里如同郊游般的,检阅着襄樊营士卒的操练呢。
结果一刻钟之后,他韩再兴就要领兵北上,去抗击鞑子了。
刘苏嘴巴动了动,只觉得胸中有千言万语,可一时之间,又实在不知道先该说哪一句为好。
韩复没有给刘苏继续发表意见的机会,不动声色的将孙守业拉到了身后,然后望着张维桢说道:“外面有一个内乡来的使者,他还不知道鞑子即将要来侵犯的消息,含章先生,你去将这等消息说与那使者知道。人家往来奔波
辛苦,请他留下用个餐,歇歇马,不忙着走。”
实际上,韩复这话说的就很避重就轻了。
只说来的是内乡的使者,而没有说是李自成那边的使者。
但也不能说他说谎,因为李自成的大顺朝廷,如今就驻跸在内乡嘛。
而地球人都知道,用大领导的驻地来指代朝廷,是古今中外通用的政治术语。
什么?你说你不知道?
那是你们自己的问题,关我韩再兴什么事情?
张维桢到底是跟了韩再兴许久的老人,眼珠子转了转,也是明白了自家大人的意思,拱了拱手,潇潇洒洒的下了高台而去。
刘苏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心思留意这些细微的神情举止的变化?
他全副精神,都用在消化襄樊营即将要北上打鞑子的这个事情上。
越想越觉得前途渺茫,一副天都要塌下来的表情。
心情真是比给亲爹上坟还要沉重。
鞑子马上都要打来了,今天带有阅兵性质的演练自然也就进行不下去了,只好草草收场。
等到众人离开卧龙岗之时,韩复单独把刘苏拉到了一边。
“将军?”
“刘大人心中所忧,本官如何不知?”韩复很有哥俩好的架势,揽着刘苏的肩头,微笑着说道:“本官又不是痴儿,岂不知以卵击石,飞蛾扑火,螳臂当车,自取灭亡的道理?”
韩复一口气连说了好几个成语。
“那刚才将军是…………”
“刚才自然是做戏。”
韩复搂着刘苏的肩膀越走越远,又压低嗓音说道:“明远见,有道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嘛。方才有军情来,说鞑子大兵将要犯境,我身为主官,又岂能露怯?而且内乡来的使者也在,我自然是要慷慨激昂,表一表忠心的
嘛。
"
刘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内乡使者是什么,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那将军实则并非是要北上?”
“呃......北上还是要北上的,原因......”
韩复故意拉长声音,顿了一顿,方才接着说道:“原因在于,虽然鞑子豫亲王所领的那支兵马,是要顺着大河东去,去攻取江南小朝廷的。但那鞑子的大王,还是一路招降纳叛,遣偏师攻略地方。如今守着洛阳的我大顺平南
伯刘忠,还有徘徊在开封一带的文水伯陈永福都已经降了鞑子。非但如此,其中还有一只偏师,要往南阳而来。本官此番北上,便是要打那偏师,保南阳安危。”
见韩复还是要北上,刘苏又显得有些着急:“将军明鉴,既然是偏师,兵马势必不多,而从洛阳到此间,一路还有汝州、郏县、鲁山等州县,任他鞑子兵个个都铁打的,又能占有几个城?咱们不去惹他,我看人家也未必敢
来。下官还是觉得,将军留守此间,再做观察的为好。”
“哎呀,话虽然是这般说的,但我襄樊营毕竟与其他营头不同。”韩复深深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本官在襄阳所做的件件桩桩的事情,皇爷那边其实是颇有微词的。如今皇爷若果真出商洛山到河南来,说不得就要拿本官开刀
立威。”
“啊?!”刘苏又是吃了一惊。
韩复很是无可奈何地继续说道:“为今之计,只有戴罪自新,在疆场上书写对我皇爷的忠诚。而且,洛阳既降,汝州空虚,那刘忠大兵一出,还不是望风投靠?人家刘爵爷刚换了东家,也是要表现表现的,说不得就要到南阳
来了,届时咱们又是打还是不打?若是打,与其在咱们的地盘上打,将咱们的盆盆罐罐、花花草草都打个稀巴烂,不若御贼于外,把鞑子的盆盆罐罐、花花草草打个稀巴烂。刘大人,你以为如何?”
"**......"
刘苏很想说韩将军说的确实有一定道理,若是这一仗不可避免,那么在外头打,确实要好过在家门口打。
至少不影响春耕。
可他又实在是担心,韩将军这点家底跑到北边之后,一股脑的全送出去了。
思来想去,还是谨慎为上:“将军若是执意北上,最好也只到鲁阳关驻守即可。再往北去,皆是鞑虏,将军实不宜以身犯险,自立于危墙之下。”
鲁阳关在南阳府下辖的南召县与汝州下辖的鲁山县的交界处,是鲁山到南阳必经的关隘,距离南阳府城大约两百多里的样子。
刘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好说歹说总算是勉强把韩将军那颗燥热的心给安抚住了。
韩再兴答应刘苏,襄樊营此番北上,最远只到鲁阳关,若是在鲁阳关没有遇敌,就回返南阳。
刘苏是长长松了一口气,只是,就在他以为此事就要告一段落的时候,却见着自己肩头的韩复韩大帅,忽然话锋一转,也是说道:“明远兄,我襄樊营此番是为明远而战,是为南阳父老而战。我这数千襄樊儿郎,经此一
去,还不知有几人得返。况鲁阳关距襄阳足有六百里,钱粮之事,是否就该由明远见这南阳城一力承担呢?”
"Be......"
这韩再兴说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弄得他刘明远昏头涨脑,晕晕乎乎的。
刚才光顾着劝说韩再兴小心谨慎,不可冒进,却没想到不知不觉入了彀,被他套了进去,倒是把钱粮这事给忘记了。
南阳确有一些钱粮财货,城中那些大户挤一挤也能凑出不少东西来,但是这些资源,本是他刘苏留着将来抗击鞑子用的。
这个时候,既不愿意,也不舍得叫韩再兴给拿去。
可他又不敢当面回绝,只得低下头,口中嗫嚅着,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韩复一下子停下了脚步,顺带手把刘苏也给按住了。
他脸上笑容当着刘大人的面,一丝一丝的消失,眼如鹰视,直勾勾的盯着对方:“怎么,刘大人只想看着我襄樊儿郎白白去送死,却连钱粮秣草也不愿供应?”
“不......不是。”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刘苏是真的被吓到了,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忙不迭的否认起来。
“不是?我看分明就是!”
韩复声音冷得简直能把刘苏额头上的虚汗给冻住:“自来兵家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大兵开动,岂能无有粮草?刘大人若是不愿意给,那本官只能考虑,用自己的方式取用了。本官向来喜欢把话说在前头,到了那个
时候,刘大人就不要怪本官言之不预者也了。”
刘苏一下子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他扯动嘴角,终究还是挤不出半点笑容。
回到武侯祠,张维迎上来正准备说话,韩复却先开口道:“等会要有一批粮草过来,含章先生你准备一下,做好转运之事。”
张维桢愣了一愣:“是要随军转运,到北地去打鞑子?”
“不。”韩复摇了摇头:“等下不管刘大人、吴大人还是什么大人,运来多少粮草,都通通装船,送到襄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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