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轰隆轰隆!”
“袁惟中,袁惟中那个狗日的呢!”
郝穴镇某处指挥部内,襄樊营野战第四旅都统蒋铁柱吼一般的大喊。
他已经记不清守在这里多长时间了,只记得刚来的时候,还是穿棉袄都嫌冷的天气,而现在都要穿短褂了。
那边,袁时中提着杆黑乎乎的旗枪猫着腰,小跑过来:“都爷,你叫………………”
“轰!轰隆隆!”
袁惟中话未说完,外头又响起了隆隆炮声。
蒋铁柱、袁惟中等人,不得不立刻趴在地上躲避。
勒克德浑二月初一渡江,金蝉脱壳,千里奔袭,大破忠贞营、解荆州之围后,满以为已经稳操胜券,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当然,他也没有忽略襄樊营的存在,为了应付接下来与襄樊营的战争,勒德浑没有再像历史上那样,分兵攻略夷陵、荆门和襄阳。
而是留在荆州,积极准备。
可是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襄樊营击溃巴布泰部后,转身东去,攻打武昌的消息。
也他娘的玩了一手金蝉脱壳,千里奔袭。
最开始,勒克德浑还以为这是韩再兴对他战术的拙劣模仿,打武昌是假,围魏救赵是真。
勒克德浑是谁?
那是爱新觉罗家的超天才,韩再兴这点小把戏,被他轻松看破。
他能被韩复牵着鼻子走,能被韩复给轻易调动起来么?
肯定不能!
因此,勒克德浑稳坐荆州城,并不着急,考虑的是如何向朝廷写奏报,如何把巴布泰的死推到巴布泰自己身上。
最初的几天里,哪怕罗绣锦、何鸣銮天天写信请援,勒克德浑都不为所动。
但后来,事情开始发生变化。
沔阳、汉川、汉阳相继被陷,襄樊营数路大军围攻武昌,看样子是要来真的了。
而且,自从汉川被陷之后,武昌消息断绝,这一下,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勒克德浑彻底坐不住了。
他到湖广是来救火的,核心任务是维护和巩固清廷在湖广的统治,而不仅仅是保没保住荆州城,打没打败忠贞营。
如果在一般情况下,武昌即便失陷,也不一定能赖到勒克德浑身上。但现在问题是,勒克德浑孤军冒进,无后方作战,致使湖广腹地空虚,并且,在罗绣锦、何鸣銮接连告急,明确要求勒克德浑回援的情况下,勒克德浑还按
兵不动,事后朝廷追究起来,他这个小贝勒就难辞其咎了。
尤其是巴布泰罗绣锦、何鸣銮等人可能殉职的背景下,勒克德浑毫无疑问就是最大的责任人,最大的背锅侠。
形势如此变化,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勒克德浑不管愿不愿意,都只能跟在韩复屁股后头,按照韩复的指挥棒起舞,去打他最不愿意打的“呆仗”。
结果毫不意外,陷入到了穴口这个泥沼当中。
公允地说,勒克德浑所部的战力是强于第四旅的,尤其是单兵素质方面。这都是有着几年,十几年作战经验的老兵。
但第四旅有强大的火力,有提前构筑的工事,有建筑物可以依托,有骑兵营的配合,有源源不断的补给,并且在人数上也占据优势。
如果在平原野战,那么勒克德浑是有可能突破襄樊镇防线的。
但现在是攻坚战,是呆仗,勒克德浑的办法并不多。
打了数日之后,越打越着急,双方都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但始终难以突破。
没办法,打红了眼的勒克德浑,开始从荆州城抽调兵马和火炮。
这个命令实际上就是孤注一掷,要放弃好不容易守下来的荆州城了。
毕竟,如果不能突破郝穴口,荆州就是死地,勒克德浑是不会回去的。
火炮加入战场之后,郝穴口的防守压力骤然增加,人员死伤更多,蒋铁柱已经没办法像刚开始那样,组织大规模的反冲锋了,只能缩在阵中防守。
好在,有直属骑兵营的存在,清军没办法迂回包抄,只能正面死磕。
“轰隆隆......”
“轰隆隆......”
炮声响了一阵子之后,蒋铁柱爬起来,甩了甩身上的尘土,“你那边还有多少人?”
“凑吧凑吧还有一个半局队。”
袁惟中所在的四旅第一营,损失较大,千总副干总都战死了,按照顺序,他这个第一步兵局百总暂摄千总职责。
“状态怎么样?"
“基本都有伤。”袁惟中正了正头盔,直接问道:“都爷,你要做啥,下命令吧。”
“好。”
仗打到这个份上,蒋铁柱也没有矫情的资本,指着远处道:“我刚才与骑兵营的王都统和赵都统都沟通过了,他们还能再配合我们做一次进攻。你等会领着本部的士卒,迂回到侧翼,那边,看到没有,那个清军炮营阵地,把
他娘的给干了,能不能完成?”
清军的炮兵阵地在侧翼的一处土坡上,位置比较深,袁惟中想要过去,必须要做相当程度的迂回。
并且即便能够靠近和摧毁炮兵阵地,也很难安全地撤回来。
换句话说,这是个风险极高的,几乎一次性的任务。
袁惟中愣了一愣,旋即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说道:“行。”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要走,可正在此时,后方十余骑马蹄声响起,为首的一个黑瘦的汉子一气奔到镇前,然后翻身下马,飞奔而来,大喊道:“武昌城光复了,武昌城光复了,鞑子总督罗绣锦、巡抚何鸣銮都死了,鞑子总
*3544......"
“小贝勒,这样下去也......”
“啪!”
对面清军阵地上,荆州总兵郑四维劝谏的话刚说出口,便结结实实的挨了个嘴巴子。
勒克德浑刚到荆州时虽然也有些跋扈,但对郑四维这样的高级将领还是能维持表面上的客气的。
但此刻,他被困在郝穴口进退不得,心态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整个人充满了偏执,暴戾的气息。
并且,自觉不自觉的将此刻的遭遇,归罪到了郑四维的身上。
认为正是因为此人,才导致如今这种局面。
这时,听到郑四维又要老调重弹,心中怒火再难压抑,随手甩了个耳光上去。
他丝毫没有留力,清脆的响声即便在战场上也显得极为刺耳。
周围众人都傻眼了,尤其是郑四维的那些老部下,更是错愕不已,完全没有料到这鞑子贝勒,居然公然掌掴自家大人。
半点情面也不留。
郑四维同样如此,他脸上火辣辣的,不用照镜子都能够感受到,五个鲜红的指印,正在自己的脸颊上一点一点的浮现。
“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大清国的奴才而已,也配指挥本贝勒用兵!”
勒克德浑其实打完耳光之后,也觉得有些冲动了,但他少年心性,让他认错服软,哄着别人来,是万万做不到的。
而且他也确实打心眼里瞧不上汉人,这一点,从他孤军深入,还要多次分兵就能看出来,根本不把汉人当人看。
只得继续做出强硬的姿态,冷冷道:“武昌乃是全楚封疆所系,无论如何不容有失,不将此股贼人击溃,就没有生路。不然大家退回荆州,当瓦罐里的王八么!”
勒克德浑说的什么,郑四维已经听不下去了,他错愕之后,愤怒与委屈同时涌上心头,只觉眼泪都要下来了。
他感觉自己已经处处以清朝孝子贤孙自居了,已经努力扮演好清廷忠臣良将这个角色了,已经为大清国尽心尽力地卖命了。
几个月前荆州的形势何等险要?
如果不是自己率区区数千残兵苦守荆州,哪里还有你小贝勒后面的戏唱?
如果不是自己极力配合,他勒克德浑又怎么能毫无后顾之忧的,放手在此与襄樊营苦战?
他能够接受勒克德浑轻视自己,瞧不起自己,乃至骂自己是奴才,因为这在明、顺、清官场上都很常见,到哪都一样。
但他不能接受勒克德浑真的把自己当成奴才,尤其是还当众给自己一个耳光,这是完完全全不拿自己当人看。
这是他受不了的。
他如此给大清卖命,是认定了顺、明都靠不住,只有大清才能一统江山。
谁知道。
他爱大清,可他妈的大清不爱他啊!
一时之间,郑四维又觉十分迷惘,深感前途光明我看不见,道路曲折我走不完!
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勒克德浑可不管郑四维心中如何作想,依旧在指挥进攻,加大力度。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郝穴口中铳炮齐发,爆发出极大的火力,将清军逼退,接着,浓浓硝烟之中,一支没有携带武器的小队走了出来。
这支小队只有十来人,举着回避牌,令旗等仪仗,显得有些怪异。
而走在最前头的两人,各自举着根长杆,那长杆上头又各自系着一颗留辫子的人头。
那两颗人头都有些青黑,看着四十五岁的样子,被自己的辫子吊在半空中,晃呀晃的,颇为抢眼。
远处刚刚从前线撤下来的清军,见到这一幕,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觉又反常又诡异。
出于好奇的本能,纷纷议论起来。
勒克德浑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景象,如果不是那两颗人头都留着辫子的话,乍看此情景,他都以为是襄樊营的人杀了长官,过来投降呢。
怀揣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小贝勒取出千里镜,仔细观瞧,顿时,“啊”的大叫一声,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仿佛镜中看到的是魔鬼的人头。
他浑身如有电流穿过,整个人都不可遏制的战栗起来。
惊恐的表情寸寸凝固,最终完全石化。
那是罗绣锦和何鸣銮的人头,那是大清湖广总督罗绣锦和湖广巡抚何鸣銮的人头!
郑四维也慌忙取出千里镜一看,顿时也如遭雷击。
这时。
对面的襄樊营阵中,忽然呼声大作,有成千上万人齐声呐喊:
“对面的绿营兄弟,满蒙八旗的兄弟,我襄樊营韩大帅前日光复武昌,鞑子督抚罗绣锦、何鸣銮已经授首!尔等放下武器,给自己求一条生路吧!”
“清军败了,罗绣锦、何鸣銮死了!放下武器,不要再白白给鞑子卖命了!”
“襄樊营优待俘虏,放下武器,到这边来,有白面馒头可吃!”
“擒获鞑子将官来投者,立刻给官做,给银子花,给娘们睡!”
郝穴镇内,大家同时呐喊,喊的又都是通俗易懂的大白话,穿透性非常强。
这些话本来没有什么杀伤力,但在这两颗明晃晃的人头面前,情况便完全不一样了。
所有此时此刻,还留在这里的清军,心中唯一的信念,就是攻破穴口,回到武昌去。
但是现在,武昌被攻陷了,罗绣锦、何鸣銮都死了,他们所为之战斗,为之牺牲的东西全都不存在了。
信念像是坍塌的堤坝,被撕开一道裂缝之后,很快便彻底崩溃。
先是从荆州来的那些绿营兵,他们本就对放着荆州不待,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很有意见,而且对于击败襄樊营也没有信心,这时,不可避免的产生了骚动。
有人开始放下武器,向着穴镇那边跑去。
骚乱又传导到了其他人的身上,然后是更多人,更多更多的人,多米诺骨牌就这样一张一张的被推倒。
郑四维除了右颊上的那个鲜红的掌印,整张脸全都白了,他完全没有料到,事情居然会变成这样。
罗绣锦、何鸣銮的人头,给这位荆州总兵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力。
他听着耳边那些绝望又癫狂的嚎叫声,只觉天崩地裂,一片黑暗,有了大势已去,想要自刎的冲动。
但忽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王光恩、马世勋、侯御封这些人能投韩,老子为啥不能?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顿时豁然开朗,有种刹那天地宽的感觉。
他抱着这样的思想,再看周围的景象,心态已是完全不一样了。去他娘的迷惘,去他娘的绝望,这明明就是老子千载难逢,此生仅有的机会啊!
郑四维心头砰砰乱跳,强忍着激动,慢慢靠近了仍是有些发呆的勒克德浑,伸手一拉,苦劝道:“贝勒爷走吧,大势已去,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勒克德浑侧头望着郑四维,正欲开口说话,但嘴巴张开之时,却忽然“噗嗤”“噗嗤”的吐出一大口血水。
身体也如虾子般弓了起来,脸上肌肉因剧痛而抽搐起来,眼眸里满是震惊。
郑四维搀着他,手中匕首在他腹腔中疯狂搅动,咬牙切齿道:“看什么看?你们通古斯野人,也配骑在我们汉人头上作威作福?!”
隆武二年三月二十三日,侍从室侍从孙守业携清廷湖广总督罗绣锦、巡抚何鸣銮首级到达郝穴口当日,清军大溃。
原清廷荆州总兵郑四维战场起义,杀贝勒勒克德浑。
随后,襄樊营第四旅、直属骑兵营开始清剿残敌。
三月二十六日,第二旅主力抵达穴口,彻底肃清江北余敌,斩满蒙真夷一千一百余级,俘虏七百员,汉军死伤者无算。
残余清军向南岸溃逃,除小部分成功渡江之外,大多溺毙江上。
三月二十七日,襄樊镇第二、第四野战旅,直属骑兵营,反正的清军郑四维部抵达荆州,随后兵不血刃光复此城。
三月二十九日,第二旅都统陈克诚以韩复全权代表的身份,正式接受了此前溃退到荆门、新城等处的田见秀、袁宗第、李自敬等忠贞营将领归顺襄樊营的请求。
四月初一日,主力继续向西进发,盘踞在江南松滋等处的清军觉罗郎球部望风遁逃,为了防止襄樊营追击,将大量从忠贞营老营处劫掠来的辎重丢弃。
陈大郎命崔世忠率部渡江接收,解救了一批此前在华容河渡口附近被俘的襄樊营士卒。
觉罗郎球委任的松滋、枝江、宜都等县反正归附。
四月初三日,襄樊营西路军主力抵达夷陵州附近,受到退守此处的忠贞营部阻拦。
而在稍早之前,勒克德浑被歼之后,驻守在下游调关镇的独立总营何有田部,意外发现了大量的清军溃兵。
这些溃兵越来越多,并在与博尔惠部接触之后,把博尔惠也给搞崩了。
“干总哥。”调关镇内,孔大有猫在一栋碉楼上面,往外面望,纳问道:“鞑子这是咋了,怎么全在跑?”
旁边,何有田嘴巴里叼着根不知道哪里来的野草,也很纳闷:“不知道啊。”
“坏了,不对,好了,也不......
旁边,王破胆一下子跳了起来,满脸兴奋,大声道:“老子咋说前几天江上漂来的尸体咋越来越多了呢,当时老子还没想明白,现在一看,这他娘的肯定是鞑子败了!韩大人赢了,韩大人赢了,狗鞑子败了,狗鞑子败了!”
何有田、孔大有先是一愣,旋即,被一种狂喜所包围,全都以最快的速度爬了起来。
就像是在沙漠中跋涉了许久的旅人,终于见到了绿洲般,又喊又跳,又蹦又叫,心中比吃了蜂蜜屎还要甜蜜!
跳了一阵,叫了一阵,何有田蹬蹬蹬下楼,边跑边喊:“快,全军集结,不要让狗鞑子跑了!”
与此同时,韩复亲自率领东路军顺流而下。
这时正是丰水期,船顺水势,速度极快,当夜便到达了一百多里外的黄州府。
清廷委任的黄州知府,早已弃城而逃,整座城市处于不设防的状态。
第二天一早,黄州府城门大开,城中留守官员、乡绅、耆老、学生、百姓等人出城跪迎,表示恭顺。
韩复随即入城,在黄州盘桓两日,悉数接见了本地官绅大户,以及府学、县学的学生,又仿照武昌例,颁布条例,成立委员会,维持社会稳定。
留下一支部队留守之后,又继续向蕲州府进发。
沿途蕲水、罗田、大冶、广济等县相继归附,韩复的船队走走停停,时常需要靠岸接见当地官绅,建立影响力。
三月二十八日午后,抵达了城门禁闭,戒备森严,拒不投降的蕲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