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日,清军前锋博尔惠兵不血刃地占领了岳州城,岳州副将马麟投降。
两日之后,勒克德浑也领大兵赶到。
“奴才叩......啊.....”
岳州府署内,马蛟麟话刚刚起头,就被人一脚踹翻,只见博尔惠手持马鞭,指着他道:“你什么东西,也配称奴才!”
马蛟麟被踹的七荤八素,脑袋也昏昏沉沉。
在他的认知中,奴才和奴婢是画等号的,没想到,自己一狠心一咬牙做了汉奸,竟是连自称奴才也不可得。
“罢了,不知者无罪。”勒克德浑抬了抬手,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你且说说,马进忠等人何在?”
马蛟麟爬起来重新脆好,犹豫一下换了个说辞:“回贝勒爷的话,小人先前与马进忠,王允成等四镇兵马驻守岳州,前日因为江上风传我大......”
说到这里,跪在地上的马蛟麟又偷眼看了看博尔惠,不知道自己说“我大清”这三个字犯不犯忌讳。
好在,不管是博尔惠还是勒克德浑,都没什么表示。
这让他很高兴。
我大清也是自己的我大清!
“......江上风传我大清兵马将至,马进忠,王允成等畏惧王师天威,心胆俱裂,是以相继抱头鼠窜。”
“四镇兵马聚在岳州城,意欲何为?”勒克德浑又问。
马蛟麟回答:“原是奉长沙何腾蛟何老爷的令,在此驻防等候,等湖南兵马一到,便,便要不自量力,企图东下武昌。”
“现在呢?”
“现在恐怕都已经跑了。”
听了这话,博尔惠忽地嗤笑了一声,心中只道,这帮尼堪的老爷、将军,如果不上战阵的话,个个都是忠勇无敌的好汉子,牛皮吹得比任何一人都要响。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牛皮吹完了,是要上战阵的,那就要露出原型了。
马蛟麟听到这笑声,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了博尔惠老爷,慌忙又补充道:“此去湖南的水路陆路,小人知之甚详,愿为王师先导!”
博尔惠望了望勒克德浑,后者面无表情,只是说道:“一只虎等人何在?荆州打下来了没有?”
“呃......”马蛟麟想了想:“年前何老爷奏报,说已经恢复荆州,但马进忠他们都说没有,从上游逃下来的百姓也说没有,小人估计应该还未攻克。一只虎他们,在江南江北,老营说是在松滋县的草坪。”
历史上,何腾蛟只是刚刚决定要领兵出发,就迫不及待的向隆武朝廷奏报恢复荆州之功。
颇有后世玩网络游戏,见面即大残,碰到就丝血的风范。
并不是马蛟麟胡扯。
“也就是说,一只虎等贼,如今还在攻打荆州?”
“这个小人不敢乱说,但应当如此。”
勒克德浑又问了半晌,直到把马麟肚子里的货全部掏空,才挥挥手让他下去。
他对马蛟麟印象还不错,打算升马蛟麟为总兵,继续驻守岳州。
“贝勒爷,何腾蛟就在南边,手里不过是些马进忠这样的无能之辈,咱们打不打?”博尔惠问。
“此番是奉旨救援荆州,只打一只虎等贼,其余不问。
勒克德浑对湖南明军没什么兴趣,何腾蛟他倒是有兴趣,但并不着急,主要还是先解荆州之围。
他对湖广局势有着清醒的认知。
只要荆州、岳州在,那堵胤锡、何腾蛟这些人,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至于说深入湖南腹地,暂时不是他的任务。
历史上也同样如此,勒克德浑击败忠贞营、解荆州之围后,就又回去了,对湖南毫无兴趣。以至于湖南明军还能在岳州城外与清军对峙。
后来何腾蛟、章旷这哥俩又打算来一次北伐,计划攻克岳州之后,会师武昌,用的还是马进忠,王允成、王进才这老几位。
一样的剧情,一样的剧本。
只是这次勒克德浑都不稀得来了,驻守岳州的马蛟麟,与副将李显功率几百骑兵出战,就大败湖南明军,掩杀五十余里。
打完陆战之后,又转过头击败王进才,王允成率领的水师。
大获全胜。
马蛟麟、李显功原先就是明军,名不见经传,还不如马进忠,王允成这些人呢,结果摇身一变,成了清军之后,个个大显神威,如同脱胎换骨一般。
只能说确实是制度问题。
大明王朝到了南明这会儿,已经是座根基腐烂,摇摇欲坠,四面漏风的破庙了,任何一个还舍不得这座破庙,还想要修修补补做裱糊匠的人,最终都只能陪着这座破庙一起被埋葬。
而想要跳出这座破庙,另起炉灶的如孙可望、郑成功等人,又都有着致命的难以克服的缺陷。
想出一个朱元璋似的人物,确实很难啊。
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如今勒克德浑的主要精力还在荆州,还在忠贞营身上。
他略作思索,做出了安排:“博尔惠领先锋,先扫荡华容、石首等处贼兵,待主力抵达石首之后,骑都尉觉罗郎球往剿松滋,断贼后路,余者随我渡江,直驱荆州!”
“报告!”
长江南岸石首县附近,一个传令兵跑过来道:“何干总,又有一门神威炮陷在泥沼里了。”
石首县东南边就是浩瀚的洞庭湖,从洞庭湖引出了一条支流叫华容河。
华容河北接长江,南通洞庭,是一个天然的战略要地,何有田计划把部队开到华容河附近布防。
他那天在军事会议上多了一句嘴之后,就喜获了防守长江南岸的重任。
新城镇到石首县这边,足有三百多里,还要渡江,何有田带着这支独立千总营,长途跋涉,这日才刚刚到。
结果,长江南岸,尤其是华容河、洞庭湖附近的道路比他想象的还要烂。
水网密布,到处都是泥沼。
何有田很不喜欢这里的天气,他奶奶的,这里气候虽然不如鄂西北那么恶劣,但依旧很冷,湿气极重,有着很强的穿透性。
但偏偏绝对气温又不算太低,这就使得河流、水潭上的冰都是薄薄一层的,人马牲畜踩上去就破了。
道路也是如此,不像北面一到严冬时节就冻得硬化,这里的土壤里仿佛有着数不清的水汽,没人走的时候还好,一旦有大部队开进,那道路立刻就泥泞不堪。
搞得大家都是一身泥。
这也就算了,辎重运送才是最要命的,那些大车动不动就会陷进去。
按照军改之后千总营的标准,营属六磅炮是四门,但这个标准实在太高了,目前还没有几个千总营配齐。
何有田这个千总营原先只有一门营属六磅炮,得了驻守江南的任务之后,韩侯爷额外开恩,紧急给他又调派了两门。
结果这三门火炮,刚上岸的时候就陷进去了一门,这时又陷进去了一门。
“日他娘的!”何有田正牵着马路,弄得身上全都是泥,又听到这个消息,顿觉非常烦躁,朝亲兵吴二苗喊道:“吴二,你带人去看看,赶紧把大炮给弄出来,这玩意都他娘的是宝贝,一门好几百两银子呢。要是让侯爷知
道,咱们给弄坏了,要吃处分的!”
吴二苗黑瘦黑瘦的,也浑身是泥渍,闻言行了个立正礼后,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就听到他扯着嗓门喊:“杜小官,他娘的杜小官呢,带着你的人跟我过来!”
杜家如今都靠襄樊营吃饭,杜有本非常热衷地想要搞好与襄樊营的关系,因此大力支持闺女杜伶龄和小儿子杜天宝参加那个什么文艺队。
二儿子杜小官在军队里,他也是支持的。
但毕竟战阵之上刀枪无眼,小队长战死率是很高的,杜有本找了关系,不敢直接把杜小官弄出来,只是使了银子,把他从战斗岗位转到了非战斗岗位,从战兵队弄到了辎重队,还升半级成了副旗总
襄樊营和其他军队不一样,打了胜仗,后勤保障人员也是有功劳的。杜小官待在辎重队,又没有生命危险,还不耽误升迁,杜有本给儿子铺的这条路,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杜小官不愿意,但也不能去举报老爹走后门,只得不情不愿的去了辎重队。
吴二苗带着杜小官走了以后,何有田抬脚望了望自己满是泥浆的皮靴,口中兀自骂骂咧咧个不停。
在这样泥泞的道路环境下,他不敢骑马。
人踩到水洼、泥沼摔一跤没事,但马不行,马可比人精贵多了。
“何有田,还不是你多嘴,你要是不多嘴,咱们至于到这里来么?”副千总兼第三步兵局百总王破胆也牵着一匹马,“到这鬼地方来,连根鞑子吊毛都见不着,人家在打仗,咱们在看戏,回去要被笑死的!”
“王侍卫你说这是啥话。”
王破胆原来是侍从室副侍从长,亲兵队队长,真是正意义上韩侯爷的亲信,他到千总营这边来,等于是下基层锻炼来了,何有对他还是很客气的。
脸带笑容道:“本来嘛,江南不放个部队在这不行啊,鞑子要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从江南走了,咱们还不知道,那不是坏菜了么?”
“也是。”王破胆抓了抓脑袋:“谁叫侯爷他老人家天马行空,用兵不拘一格,偏偏叫咱们到江南来盯着呢。”
这时,派出的探马陆续带回消息,千总何有田、副千总王破胆、参谋官文廷举凑到一起议事。
文廷举原先在西营只是百总级的参谋,后来接连受到韩复重用,从福州回来之后,官升级,正式成了千总级参谋,这次随何有田到了江南。
他找了块木板,摊开一张有水文、等高线等信息,但画风极为抽象的地图,指着其中一角道:“诸位请看,我部目前在石首县以东区域,往前面是华容河,往南是华容县和洞庭湖,往东越过华容河的话是桃花山,这是岳州到
石首、华容的唯一制高点。”
这个华容县与历史上曹操走的华容县不同,那个在江北,这个在江南。行政区划的调整与变迁说来复杂,此处按下不表。
几人头挨着头,凑在一块,研究起形势。
看了一阵,何有田问道:“你们参谋小组的意见,咱们在何处驻防比较好?”
“桃花山。”文廷举毫不犹豫地指着一圈一圈等高线围起来的区域:“桃花山虽然不高,但却是周遭唯一制高点,并且占地颇广,我等孤军在江南行动,既缺乏足够的机动力,侧翼也没有保护,如果真遇到鞑子兵马的话,在平
原之上,一旦与敌方相遇,那么咱们势单力薄,打又打不赢,走又走不脱,就会被缠住了。”
“唔.......
何有田摸着下巴,眼睛盯着那地图,又问:“王侍卫,你咋说?”
“我?”王破胆指了指自己,瞪大眼珠子。
他之前一直跟在韩侯爷身边,这才是第一次出来打仗啊。
“出来之前,侯爷叮嘱俺要听干总的话,遇事多与参谋、宣教们商量,文参谋说进山,那咱就进山。”
“那刘宣教,你又咋说?”何有田又问宣教官刘应魁。
去年军改之后,镇抚官、宣教官都编入了政工组,地位略有下降,但仍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仍然保留着参预军务的权力。
刘应魁与何有田是老搭档了,这时也道:“文参谋说的有道理,进山会好些,不然在平原之上被鞑子缠住,就麻烦了。”
又问镇抚官,对方也是同样的意见。
何有田不说话了,只是盯着地图看,又时不时抽出千里镜远眺,仿佛要把地图上抽象的元素,与自己现实中观察到的东西??对应起来。
副千总、参谋、宣教、镇抚这些人,虽然有参预军务的权力,但最终拿主意的,只能是千总官本人。
众人于是都不再说话,静静等待着何有田的决定。
何有田来回踱步,他也拿不定主意。
虽然他从拜教开始,襄樊营的仗就几乎一场不落,但他从来都是领命行事,上头叫他打哪里他就打哪里,叫他怎么打他就怎么打,如今单独领兵作战,还是头一次。
这时才深切体会到,以前觉得稀松平常的拍板拿主意,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何有田点上一支烟,抽了两口,忽地道:“孔豁子呢!”
他问的是营属骑兵队的百总。
“到!”孔豁子小跑着过来,立正道:“千总爷啥吩咐?”
“你们骑兵队比咱们早来一日,出去哨探的时候,到了岳州没有?”
“不是你老说的,为了避免暴露行踪,不可过分靠近城池的么?”
“那你们最远到哪?”
“到了桃花山往南,洞庭湖往北的区域,那边有条从岳州过来的官道。”
“有没有遇到百姓,经过村庄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传闻?”何有田再连珠炮般发问:“岳州马进忠那帮人现在是什么情况?何总督到岳州了没有?"
孔豁子摇摇头:“回干总爷的话,没遇到什么百姓,沿途村庄的人基本上也都跑光了,岳州那边现在如何,咱也不知道。要不,我带人去哨探哨探,联系一下马总兵?”
何有田咦了一声,道路不通,消息断绝,沿途村庄里的百姓也都跑光了,这他娘的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他又回头看起了那幅地图,半晌之后,终于下定决心道:“不能进山,这桃花山东西四十多里,南北也有四五十里,进去容易,出来就难了,鞑子把山口一堵,然后大部队继续通过,到时咱们有什么法子?”
王破胆一想也是,问:“那你说咋办。”
“鞑子如果真从岳州过来的话,一条是走华容县,那边太远了,远离大江,咱们现在顾不上。另外一条从岳州经洞庭湖华容河,然后在调弦口附近登岸,往石首这边来。”
何有田指着地图,抱着赌一把的心态道:“咱们就堵在调弦口西岸这个位置,扼守往石首县去的通道,然后派人与岳州方面联系,看看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
文廷举,刘应魁虽然觉得进山更加稳妥些,但他们这个千总营此次到江南来,是为了保持存在,搜索可能从此经过的清军来的,而不是找地方藏起来的。况且此时何有田已经做出决定,只好表态服从。
营部这边达成了一致,何有立刻下令,全营急行军,抢先抵达华容河西岸布防。
与此同时,勒克德浑在岳州稍作休整和部署之后,命觉罗郎球领步马从陆路向石首县开进,探明情况之后,寻机直捣忠贞营老巢。
而勒克德浑自己,则率领主力,承担救援荆州的任务。
从岳州往上游去,其实也可以从长江走,但这段江面蜿蜒曲折,比较绕,而且容易暴露在江北明军的视野当中。
因此,勒克德浑在马蛟麟的建议下,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让船队载着主力部队,从岳州进入洞庭湖,然后沿华容河北上。
这条路线不仅更加快捷,而且神不知鬼不觉,能够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西晋太康年间,平吴将军杜预为了寻找一条更快更安全的进入岳州的水道,在调弦口开凿运河使得长江经沱江与洞庭湖沟通起来,是为华容河。
那里,正是勒克德浑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