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第七天，天空终于放晴。

    阳光像被洗过一般清澈，洒在城西那片曾为旧剧院的空地上，草芽从瓦砾缝隙中钻出，嫩绿得几乎透明。林七夜站在店门口，手里端着一碗刚煮好的阳春面，热气袅袅上升，在晨光中化作一缕轻烟，仿佛要飘进天际，融入云层。

    他轻轻吹了口气，低头吃了一口。

    面条软硬适中，汤头清亮，葱花浮在表面，香气扑鼻。这是他母亲传下来的配方??三滴猪油、半勺酱油、一把晒干的野葱。从前每回执行完危险任务后，她都会默默端来这样一碗面，不说一句话，只是坐在旁边，静静看着他吃完。

    如今母亲早已不在，但这味道却一直留了下来。

    “你还真是执着。”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沙哑中带着几分熟悉。

    林七夜没有抬头，只是将最后一口面汤喝尽，才缓缓放下碗：“你也回来了。”

    屋檐下，空气微微扭曲，一道身影由虚转实，正是监梦者残魂寄居的黑影。但此刻的它已不复昔日威严，身形佝偻，竖眼黯淡无光，像是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我本不该回来。”它低声说，“我是秩序的余烬，是规则崩塌后的回响。你杀了我一次，可我的执念太深，无法真正消散。”

    林七夜转身走进店内，将瓷碗放进木盆，清水荡起涟漪。“那你来做什么？想再打一场？”

    “不是。”它摇头，“我是来问你一个问题??你真的以为，终结了我们，就能让梦自由吗？”

    林七夜停下动作，背对着它，声音平静：“我不知道能不能。但我必须试试。”

    “可你会失败。”监梦者的语气竟带上了一丝悲悯，“梦一旦失去边界，就会失控。那些小怪物，它们本就是混沌的产物。你现在用温情束缚它们，可当欲望滋生，当人心贪婪，当有人开始滥用梦境之力……你还能控制吗？”

    林七夜转过身，目光如水：“那就让他们失控一次。”

    他走到柜台前，翻开《雇佣录》，指尖抚过最新一页上陈小星的名字。

    “你说梦需要恐惧来维持敬畏，可我觉得，敬畏不该来自压迫，而应源于理解。孩子们不怕纸蝶咒了，因为他们知道它会帮他们赶走噩梦；老人不再惧怕骨鹿哀的哭声，因为那哭声曾替他们唤回亡妻的影像。这不是软弱，是信任。”

    他顿了顿，抬眼直视那道残影：“你们当年封印梦界，把所有力量攥在手中，美其名曰‘守护’，实则是奴役。你们怕的不是混乱，而是人类自己觉醒。”

    “而现在，我把钥匙交还给了他们。”

    监梦者沉默良久，忽然笑了，笑声干涩如枯叶摩擦。

    “好啊……那就看看吧。”它喃喃道，“看看你这份温柔，能在风暴来临之时，撑多久。”

    话音落下，它的身体开始崩解，化作点点灰烬，随风飘散。临消散前，它留下最后一句话：

    “但记住……真正的梦之灾厄，从来不是来自深渊，而是来自人心深处不愿醒来的执迷。”

    林七夜望着那抹灰烬远去，久久未语。

    他知道，这句话不是威胁，是警告。

    而他也清楚，这一天迟早会来。

    ***

    三天后夜里，城南传来异动。

    一名少年在梦中召唤出一头从未登记过的黑色巨犬，声称自己只是“想要一个永远不会离开的朋友”。然而那狗并非受雇于梦境雇佣店，而是由少年多年积压的孤独与怨恨凝结而成，脱离梦境后竟具现于现实，撕碎了三户人家的大门，咬伤两名巡夜人，最终被独眼呱和纸蝶咒联手封印。

    消息传到店里时，已是凌晨。

    林七夜披衣起身，翻阅《雇佣录》中的“异常记录”页，发现上面浮现新字：

    > **自发梦兽生成事件：1例；根源分析：强烈情感+长期压抑+梦能泄露；风险等级：黄→橙（持续上升）；建议措施：建立梦能监测网，设立新人入职审核机制。**

    他眉头紧锁。

    这不是简单的失控，而是系统性漏洞开始显现。

    过去，所有小怪物都经由他亲自签约、登记、分配任务，契约本身带有约束力。但现在，随着人们对“梦可被使用”的认知扩散，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尝试自行召唤，甚至模仿他的方式画符、焚香、讲述梦境以换取力量。

    他们不懂代价。

    也不知边界。

    更可怕的是，有些人根本不想“解决问题”，只想“满足私欲”??有人梦见金库，便想召怪盗替他偷钱；有人梦见仇人惨死，竟妄图借梦兽杀人报仇……

    林七夜坐在灯下，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他在店铺门前挂出一块新牌子：

    > **【重要公告】

    > 自即日起，所有委托需经审核方可受理。

    > 未经登记之梦兽不得擅自现世，违者将触发自动净化程序。

    > 每周三、周六开放‘梦契讲堂’，欢迎前来学习如何安全使用梦境之力。**

    下面还画了个笑脸，写着：“别担心，我们不是要管你做梦，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做梦。”

    人们议论纷纷。

    有人说他变了，开始立规矩收权力；也有人说他终于像个真正的店主了；更多孩子依旧每天跑来问：“叔叔，我昨晚做了个超酷的梦，能不能雇个怪帮我实现？”

    林七夜总是笑着回答：“先来讲给我听，咱们看看值不值一次委托。”

    他依旧温和，却多了份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知道，爱不能无底线，自由也不能无框架。

    真正的守护，不是放任，而是引导。

    ***

    一个月后，第一期“梦契讲堂”开课。

    教室设在店铺后院搭起的竹棚里，摆了十几张矮桌，桌上放着墨碟、符纸和一小瓶安神香。来听课的有老人、学生、失业青年，甚至还有位退休捕快，说想学点本事防身。

    林七夜站在前方，穿着洗旧的布衫，手里拿着羽毛笔。

    “今天我们讲第一课：什么是梦兽？”

    他提笔在纸上画下一团模糊的影子。

    “它是你内心某种情绪的投影??可能是思念，是恐惧，是渴望，是遗憾。它因你而生，也受你影响。你越清晰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它就越容易成形；但如果你心乱如麻，它就可能变成你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东西。”

    他顿了顿，看向角落里一位低着头的少女。

    “比如上周那位姑娘，梦见一只浑身是刺的猫，后来那只猫跑出来抓伤了邻居小孩。其实那只猫，是你对母亲责骂的反抗，是你不敢说出口的愤怒。你不面对它，它就会替你发泄。”

    少女猛地抬头，眼中含泪。

    林七夜语气柔和下来：“没关系，我们都曾有过这样的梦。重要的是，现在你知道了??它可以被理解，可以被沟通，也可以被转化。”

    他挥手，纸上的影子渐渐变化，化作一只温顺的黑猫，蜷缩在小女孩怀里。

    “只要你愿意倾听自己的心。”

    那一课结束后，少女留下来，红着眼眶问他：“我能……重新签个约吗？我想请你们帮我，把那只猫变成守护家人的梦兽。”

    林七夜点头，提笔写下新条目：

    > **委托人：苏婉儿；原梦兽：荆棘怒猫（失控）；新契约：重塑为‘静心守宅兽’；结算方式：每周讲述一次真实心情，持续一年。**

    他递过契约书：“这次，别再逃避了。”

    她接过纸页，用力点头。

    那天晚上，林七夜梦见自己站在一片广袤的课堂中，台下坐满了人，男女老少皆有，每个人面前都摊开着一本《雇佣录》。他们不再是被动接受帮助的人，而是开始学习如何成为自己梦境的主人。

    他醒来时，窗外星光正盛。

    他知道，这场变革才刚刚起步。

    ***

    又过了三个月，城市悄然改变。

    街头巷尾出现了许多小型“梦角”??由结业学员自发设立的公益站点，提供基础梦境疏导服务。虽然不能召唤强力梦兽，但能教人画简单安神符、煮宁心茶、做清醒梦练习。

    孩子们不再害怕黑夜，因为大人们教会他们：“噩梦来了也不怕，闭上眼睛，告诉它‘你不属于这里’。”

    而那些曾经游荡在梦境边缘的流浪梦魇，也开始主动寻求登记。它们厌倦了无意义的破坏，渴望被赋予职责。有的成了“噩梦巡逻员”，专司清除污染源；有的化身“梦境邮差”，替人传递未说出口的思念；甚至还有一只由百人集体梦境孕育的“织梦鲸”，漂浮在城市上空云层之间，每逢满月便会洒下银色光雨，让人安然入眠。

    林七夜走在街上，常有人向他打招呼。

    不再是“救命恩人”“大法师”之类的称呼，而是亲切地喊一声：“林老师！”

    他总会笑着回应。

    某日黄昏，他收到一封匿名信，没有署名，只有一幅炭笔素描??画的是当年那座崩塌的殿堂，王座已碎，但地底深处，隐约可见新的根系正在生长，缠绕着焦黑的石块，向上延伸。

    背面写着一行小字：

    > “你说梦的本质是希望。可若希望本身也会腐烂呢？

    > 谨慎对待你播下的种子，林七夜。

    > ??一个仍在观察的人”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最终将信折好，夹进《雇佣录》最末一页。

    他知道，这世界永远不会彻底安宁。

    总会有新的危机，新的质疑，新的挑战接踵而至。

    但他也明白，正因为如此，这份使命才值得继续。

    当晚，他做了一个不同以往的梦。

    梦里没有草原，也没有孩童嬉戏。

    他站在一座巨大的图书馆中央，书架高耸入云，每一本书都记载着一个人的梦境人生。有些书崭新光亮，有些则破旧泛黄，甚至被虫蛀蚀。

    而在最高处的一格，放着一本尚未写完的书，封皮上写着三个字：《林七夜》。

    他伸手取下它，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道：

    > “此人一生，未曾为自己做过一个梦。

    > 他所有的梦，都给了别人。”

    他怔住。

    良久，他拿起羽毛笔，在空白页上写下第一句：

    > “今天，我想做个梦。”

    >

    > “梦见我自己，躺在摇椅上，听着风铃响，看夕阳落下。

    > 没有战斗，没有责任，没有牺牲。

    > 只有安静的时光，和一碗没人抢的阳春面。”

    笔尖落下最后一划，整座图书馆轻轻震动。

    无数书页无风自动，仿佛在回应。

    当他合上书时，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叔叔，你的梦……我也能雇一次吗？”

    他回头，看见一个小男孩站在光影之中，手里捧着一枚发光的梦币。

    他笑了，把书递给他：“拿去吧。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男孩接过书，蹦跳着跑远，身影融化在金色的暮色里。

    林七夜站在原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知道，那一天终会到来??当他不再需要燃烧自己照亮他人，当这个世界已经学会自己做梦。

    到那时，他或许真能坐在摇椅上，听风铃响，等一碗面煮好。

    而现在，他还得继续写下去。

    笔尖再次蘸墨，落在《雇佣录》的新一页。

    > **新增条款：允许梦主申请‘反向委托’，即由梦兽协助人类完成心愿。审核标准详见附录三。**

    写完，他望向窗外。

    夜色温柔，万家灯火如星。

    纸蝶咒在屋檐下盘旋，翅膀上不再有诅咒，而是绘满了孩子们画的花朵与星星。

    骨鹿哀卧在庭院一角，角上挂着一盏小灯笼，映得四周暖意融融。

    独眼呱趴在窗台，十二只眼睛轮流眨动，守望着这座城的安宁。

    林七夜轻轻吹灭油灯，低声道：

    “今晚，做个好梦吧。”

    风穿过窗棂，拂动窗帘，也将那句呢喃带向远方。

    在某个尚未苏醒的梦境深处，一朵金色的花正悄然绽放，花瓣一片片打开，如同承诺，如同希望，如同永不熄灭的光。